在城市里,我的婚事遲遲沒有著落。看了的姑娘一個又一個,我沒有記住她們的容貌和姓名,像鄉村曠野上風過無痕。我在懷念一個鄉村女孩。母親并不知道。母親一直歡喜著我可以在城市里娶一個姑娘,在城市里幸福一輩子。她沒有覺察到我每每悄悄地坐在那兒,朝著窗外的鄉村瞧個不夠。窗外的鄉村很遙遠,遙不可及似的。
母親嘆息的時候,我眼前又閃現出那個鄉村的圖景。那十二歲的女孩在自家土磚屋的后門旁,將茶壺里的剩茶倒掉。陽光照亮了她的臉龐。她有些微瞇著眼睛,睫毛不安分地撲閃著,像石子擊落在水上一樣,臉上蕩開了微笑的漣漪。那微笑是粉嫩嫩的。那樣的微笑才是真正的微笑。當我在城市里的微笑中感受到刮來一陣陣寒冷的風,我這樣想。
她家的后門很窄小,兩扇小木門在風吹雨打的歲月中早巳灰白。陽光照耀上去,更顯蒼老。木門的蒼老,更映襯出她的稚嫩。那時,她真的很小很小,小得像白云一樣單純可愛,像一朵粉紅的小花苞,蓄滿了清香。
那時我亦很小。我常常不睡午覺,跑到她家的后門處看小鳥。她家后門有一棵棵柏樹,如一團團綠云。綠云里藏有鳥窩,每每有黃嘴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叫,在窩中伸出毛茸茸的頭,很饑餓的樣子。看著小鳥們,我的心里就漲滿了快樂,單純透明的快樂。這時,她常常會從后門出來倒茶葉。不用掉頭,我就知道她眼眸中有清亮的目光融在陽光中,輕輕地落在我的身上,悄悄而單純地注意著我。
她家的后門不遠處還凸著一處土坡,坡上的綠草一大片地清新著。我感覺到那草綠是草的聲音,它們對著天空喊,天空才變得比城市的天空更藍,白云才變得比城市的白云更白,陽光才變得比城市的陽光更芬芳。
那里的一切都很單純。
后來我進城市讀書了,一晃蕩十年了,我們一直沒有再見面。
十年后,當我再次來到她家的后門,我已懂得有種心境叫滄桑,有種心情叫黯然,有種心靈的感覺叫疲憊。而她已亭亭玉立。她竟然正背對著我,在十幾年前我看鳥窩的地方,靜靜地佇立,正瞧著柏樹枝枝葉葉鳥窩中的小鳥那饑餓的樣兒。一瞬間,我的眼里含滿了淚水。僅從她的后背,我就知道了她還是那么單純。也許是那片綠草的綠的聲音每天都對著她呼喊,她才一直那么單純著,與單純的藍天、單純的白云、單純的曠野保持了一色。
我感到自己離從前的自己已很遙遠,我悄悄地走了,我沒有喊她,怕我的城市的喊聲,打擾了那片綠草的綠的聲音對她的呼喊。
我不承認我那時就早戀了。但在城市里,我一直沉浸在對她的懷念中。我的婚事遲遲沒有著落。或許姻緣注定要有一個女孩,她身上散發著青草一樣樸素而純潔的氣息,她才可以成為我心心相印的妻子。
(邵春摘自《散文·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