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真的已經過去了

一

我父母是60年代初去新疆支邊的知識青年。聽父親說，當時談對象是講家庭成分的。父親家是地主，母親家是富農，兩個受歧視的年輕人走到一起，在別人眼里是“臭味相投”，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后來又聽母親說，他們結婚前父親是有女朋友的，后來因為父親去了新疆，女朋友背叛了他，為了賭一口氣，父親才在探家的時候匆匆和母親結了婚。關于這個問題，父親不否認，母親也不介意，三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白頭偕老是一定的了，有誰還會去探究三十多年前他們之間是否有過愛情？

可是，2001年國慶節剛過，父母就離婚了。離婚時，父親61歲，母親57歲，他們的頭上都已有了華發，卻終沒能相偕走下去。離婚的原因是父親找到了新的愛情，他說自己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著，現在兩個女兒都大了，他應該為自己活一回。

二

父親的愛情對象是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有夫之婦，長得沒有母親好看，卻比母親溫柔浪漫。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戀上父親之后，竟要和六十多歲的父親一起穿情侶衫！

而且為了父親竟然離婚了！還在我家附近租住了一家小平房，開始苦苦等待父親的自由身。事已至此，看著父親在自己眼皮底下肆無忌憚地背叛，忍無可忍的母親終于同意離婚。

因為妹妹的婚禮要在國慶節那天舉行，父親母親商量好等小女兒的婚禮一完，第二天就去辦離婚手續。母親打電話給北京的我，同時告知了這兩件事情：妹妹結婚，父母離婚。

那天的我，沉浸在這一喜一悲的兩個消息中，竟不知如何安慰母親才好。放下電話，我撥通了父親的手機。聽到我的聲音，父親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忙不迭地解釋，我卻不想再多說什么：“爸，我有個請求，你能答應嗎？今年中秋節我和妹妹都回不去，你能陪媽最后一次過個中秋節嗎？以后的日子，你還有人陪，可媽媽就孤單了。如果你不答應的話，我永遠也不會接受你的第二次婚姻。”話筒那邊的父親想都沒想，痛快地答應了。

中秋節到了，晚上9點，我打通了家里的電話，一是給母親過節的問候，另外也想探探父親是否遵守了諾言。“媽，爸今天有沒有回家？”“回了，還給我做了一頓飯，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聽了母親的話，我心里偷偷一樂。“那他現在在旁邊嗎？我和他說句話。”“早沒影兒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做完飯就跑去陪那個女人去了。”我讓父親陪母親一天的，他怎么還是陪別人看月亮去了？悶悶不樂地放下電話，我心里對父親的怨氣又升騰起來。

三

國慶節后，離了婚的母親很快收拾行裝，來到北京。

母親到北京后，我又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一邊向他報告母親的平安抵達，一邊提出又一個懇求：“爸，我可能不會理解你的愛情，但我也不會干涉你的事情，我只希望媽離開后，你不要馬上結婚。一年兩年后，你真的覺得她不錯，再結婚也不遲。你總得給媽一點時間，讓她的情緒平復下來。”父親遲疑了一下，還是滿口答應了。

可能是愛情的力量還是超越了親情，父親第二次對自己的女兒食言了：母親剛走一個月，妹妹就從新疆打來電話說，父親結婚了！

放下電話，我獨自怔怔發呆。過了一會兒，看到客廳里的母親也在望著窗外發呆，只得強打精神，摟住母親的胳膊：“媽，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別想那么多了。”母親突然問道：“你說我一走，你爸會不會馬上結婚？我真不應該來北京。我在那里呆著，他可能還有點顧慮，不敢結婚。”“媽，你別傻了，眼不見心為凈，你呆在那里會更難受的。不過你放心，爸答應過我不和那個女人結婚，他說他一個人過就挺好。他要是不聽我的，以后他老了病了，我才不管他。”我的謊話讓母親放了心。

可是該發生的事情終究還是會發生的。2002年元旦那天，母親接到家鄉一個姐妹的電話。放下電話后，我突然發現母親有點不對，她很艱難地想從沙發上站起來，卻怎么也用不上勁，好像兩條腿完全癱了似的。我驚呼著跑過去，剛想攙她起來，她卻又一屁股坐了下去，抬頭滿臉凄惶地對我說：“你爸騙你了，他11月就結婚了。”說完這句話，母親開始號啕大哭……

四

2002年春節到了，我猶豫許久，終于給父親打了一個問候電話。父親不在，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正值早上八點，時間很早，女人的聲音里透著一股沒睡醒的慵懶。一聽是她，我“啪”地一聲摔了電話。“那個女人”說，父親前兩天到外地采購東西去了，這么說，她一人在家？突然，我心里轉上來一個鬼主意。我撥通了父親的手機，“惡毒”地說道：“爸，剛才給你家里打電話，一個男人接的，誰住在你們家啊？好像還沒睡醒似的，一聽說是我，趕緊掛了。”我的話音剛落，感覺到聽筒那邊的父親好像哆嗦了一下，原本歡快的聲音瞬間艱澀起來：“你能肯定是男的嗎？是不是聽錯了？”在我的再三肯定下，父親慌張地掛了電話。

到了晚上，一個電話響了，“那個女人”抽咽著質問我：“你給你爸到底說了什么？他喝得爛醉，到現在還沒醒，凈說胡話。”我的心里好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地一擊，一絲懊悔涌上心頭。

父親一向是能喝酒的，他一直為自己的酒量感到自豪。頭一次知道，父親也有醉的時候。想像著父親的痛苦，想像著如果他知道，其實他的心是他曾經最愛的女兒蓄意撕裂的，他會是什么心情？父親經營企業多年，他防備過誰，也沒防備過自己的女兒。可我這個謊言，卻像一把尖刀，深深地刺入了他毫無防備的心里。

晚上，后悔和內疚讓我徹夜無法入眠。因為母親的緣故，我也積攢了一腔對父親的怨恨，情不自禁地，我充當了為母親復仇的角色。卻沒想到，我拿起尖刀想要刺傷的那個人，同樣也是對我恩重如山的親人！在父母之間，一個女兒要做的，不應該是幫著其中的一個去故意傷害另一個，而是應該好好想想，如何在他們分開之后，把自己的愛分成兩份，好好地去愛他們兩個人。

五

父親已經結婚四年多了，除了偶爾的電話，幾年來，我和妹妹幾乎沒有和他有過別的交往。最近的一次電話里，他試探著問我：“能不能給我寄些照片來？聽說你們搬了新家，孩子也上小學了。你媽身體還好嗎？馬上就是她生日了，你要好好給她慶祝一下啊。”我把父親的話轉達給母親，正在看報的母親把老花鏡摘下，眼睛有些濕潤：“你爸想你們了，他要照片你就寄吧。他還記得我生日，唉！”在母親的這聲長嘆中，我知道，過去的，真的已經過去了。

（李箐摘自《北京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