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米歇爾大街,馬爾克斯看到了海明威,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這是1957年的一個下著雨的春天,馬爾克斯28歲。在他的家鄉哥倫比亞,他是一名成功的新聞記者,并出版了一本獲獎小說。在巴黎街頭閑蕩時,他是《時代報》駐歐洲的記者,仍為自己前途不明的文學生涯憂心忡忡。
“我立即就認出了他。”馬爾克斯后來回憶說,“他走在街的另一邊,那是盧森堡花園的方向。他穿著一條破舊不堪的牛仔褲,格子花呢的襯衫,戴著棒球帽。惟一看起來不屬于他的,是一副很小的、圓形的金屬框眼鏡,這令他展現出一股不合年紀的祖父般的氣質。”
馬爾克斯從未忘記過第一次閱讀到《老人與海》時的震驚。那是1952年炎熱的夏天,在哥倫比亞卑微的巴耶杜帕爾客店。在剛剛從遠方寄來的西班牙文版的《生活》雜志上,小說以寬寬的兩縱列的形式整整齊齊地排滿了20頁。起始頁刊登著青年海明威的照片,未留胡須。馬爾克斯一頁又一頁貪婪地翻閱著,神情亢奮,海明威提供的無與倫比的清晰感前所未見。在他的文學生涯中,這篇小說“猶如拉響了一根爆竹”。
在巴黎的馬爾克斯仍很羞怯,一位朋友說他是“一個憂郁、清癯、蒼白,幾乎快與白天不很明亮的光線融為一體的年輕人”。在1957年那個下雨的春日,他沒有勇氣沖到街對面和《老人與海》的作者交流,他擔心自己小學生式的英語和海明威蹩腳的西班牙語是不可逾越的屏障。他表達自己內心洶涌的情感的方式是,雙手形成茶杯狀放在嘴上,高聲地用西班牙味的英語喊了一聲“大師”。街對面人群中的海明威知道周圍沒人比他更適合這個稱號,59歲的老人轉過頭,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用西班牙語響應“朋友,再見”,他不會想到那個發出聲音的青年日后寫作了《百年孤獨》。
自從馬爾克斯寫了這段回憶,這個故事就被談了又談。人們喜歡回憶、講述、傳播它們,似乎借此來對抗個體注定的孤獨——在你孤零零的生命之路中總是存在著指引者,他給予你靈感、力量,給你帶來焦慮。在最為沮喪的時刻,你發現他們曾經面臨同樣的困境,在轉折時刻為你打開另一扇窗口。那么多人都很偉大、值得崇敬,但對你而言,其中的一些人總比另一些人有一種難以言傳的親切感,你愿意模仿他、追隨他。如果你有機會見到他,沒什么比一聲“大師”更直截了當的稱呼了;與此同時,你也永不應擔憂那些令你激動、憂傷的事物會消失,總有一些未來的年輕人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聲稱和你分享同樣的情感,痛恨共同的敵人……
但在絕大部分情況下,人們根本見不到心目中的大師。在海明威之前,馬爾克斯迷戀福克納,他甚至搬到波哥大一家叫“摩天大樓”的妓院去住,因為正是福克納對《巴黎評論》說:藝術家最好的工作環境是妓院,它上午清靜,便于寫作;晚上人多熱鬧還有烈酒,利于交談。卡夫卡的《變形記》鼓舞他寫了第一篇小說,伍爾夫的敘事奠定了他對于時間的理解,但所有的大師中,他只對海明威有過匆匆的一瞥。
會晤心目中的大師并非總是愉快的結果。里爾克前往俄國拜會托爾斯泰,大作家根本沒注意這個年輕的德國詩人;喬伊斯前往普魯斯特家,后者卻將自己關進了盥洗室不出來;年輕的貝克特在喬伊斯那里接受了更好的招待,卻辜負了喬伊斯女兒的一片芳心……
只有很少的人有布羅茨基的遭遇。1972年,32歲的詩人被“驅逐”出國,他到達倫敦時舉目無親,語言仍有障礙。第三天,在他暫時居住的房子里,電話響起來,聽筒里傳來的是熟悉的語言。那是以塞亞·伯林,他邀請比他年輕的詩人在俱樂部喝茶。布羅茨基清楚地記得,在令人窒息的精神生活中,這位俄裔牛津學者的《自由四論》、《刺猬與狐貍》是他的解毒劑。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七月的下午,布羅茨基一直在傾聽伯林那著名的語速飛快的談話。在這個陌生的國家,未被當權者扭曲的俄語是如此高貴。
(袁瑜摘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