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我對“精英”這個詞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曾經一度向往能夠晉身其中,但又總是被他們所操的一套拗口的話語所震懾,感覺自己不可遏止的低俗。這種又敬又怕的心態其實也暗含著精英與大眾之間欲說還休的微妙。
不過,對精英們來說,最大的孤獨倒不是被誤解,被圍剿,那至少說明他們還在大眾的眼界之內,最徹骨的孤獨應該是門前冷落鞍馬稀。
精英的被誤解,很大程度上是拜我們弱智的媒體傳播所賜。不過也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在于,精英與大眾雙方,似乎都更愿意滔滔不絕地自言自語,而不是停下來傾聽對方在想些什么,有時甚至彼此充滿了不屑一顧。
我能想像的一個美好的社會,應該是這兩個群體的良性互動和有效溝通。
——編者語
馬立誠——人啊,
你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馬立誠攙和“中日關系”純屬偶然,其一,他是圈外人;其二,他一句日語不會。
2002年,《人民日報》高級評論員馬立誠第一次去日本,呆了13天,有感而發,寫了《對日關系新思維》一文,發在《戰略和管理》雜志上,筆鋒犀利,言語驚人。此文一出,即挨板磚無數。有同事開玩笑說,馬先生沒干什么好事就紅了,沒干什么壞事又黑了。之后,遇見“中日關系”專業人士,馬先生必作揖道歉:對不起諸位,搶了大家的飯碗。
也是有意為之。之前數年,民族主義高漲,反對加入WTO,反對全球化,中國處處在說不。馬立誠以為,不加以匡正和引導,是要出事的,而民族主義反映在中日關系上是最激烈的。馬立誠厭惡“義和團還魂曲”,決心啃啃這塊硬骨頭。
他在文章里寫道:中國要有戰勝國和大國的氣度,對日本不必過于苛刻;日本道歉問題已經解決,不必拘泥刻板形式,對日本未來成為一個政治大國和軍事大國的趨勢要有心理準備;要把日本恢復正常國家軍事狀態的軍事訴求,同重新恢復軍國主義發展道路區別對待。
后果可想而知。有人把《對日關系新思維》和汪精衛當年的文章做段落對比;有人發表“在馬立誠同志追悼會上的演講”;有人給他寫信,內間沒有信紙,而是把大塊漢字全寫在信封上:“我要殺了你”。
他又入選“中國九大現代漢奸排行榜”,位列榜首,當選理由是,“賣國賊馬立誠號召人民相信日本軍隊,相信日本軍隊是愛好和平的”,“賣國賊馬立誠的經典言論是,中國的愛國者實際上是愛國賊”。同時入選的有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時殷弘、影星趙薇等人。
人民網的“強國論壇”,是網絡上板磚最密集的區域之一,而人民網的辦公地點,就在馬立誠家樓下。年輕編輯見到了馬先生,便安慰起來,其實呢,罵你的來來回回就六七十號人?!榜R甲”換來換去,換出了人民戰爭的汪洋之勢。馬先生回家看看博客留言,揣度“貴陽王小三”是否是“瀏陽李小四”,看久了,覺得是,于是挺直瘦弱肩膀。
2002、2003、2004年,是中日關系的多事之秋,小泉參拜靖國神社、西北大學焚燒日本國旗、“珠海買春”事件接二連三。單位一后輩勸馬先生少出門,開玩笑說,一開門,即動物世界。
一次,和好友鄭也夫吃飯,后者勸其把博客留言關了,說我要是你,看那些留言就什么事都干不了了。馬立誠認為,還是留個溝通平臺好。他是這樣管理留言的:人格攻擊的、罵人的、問候娘的,統統刪掉;講道理的反對意見統統留著。刪帖時,常有網友即時加貼,說:“大漢奸,我叫你刪!我叫你刪!”這廂刪,那廂貼,往復鏖戰多回,不禁悲從中來。
一次看梅爾·吉布森主演的《受難者》,眾人罵受難的耶穌,耶穌回應:人啊,你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個時候的馬先生,難以免俗地想起了新觀念、新思想的步履踉蹌,難以免俗地熱淚滂沱,在悲憫中釋懷了。
馬立誠沒有罵過一個網友,他以為自己的論敵不是網友而是時間。文章剛發表時,罵聲滿地,公開場合少有支持意見,有的僅是私下里的道義支持?,F在,馬立誠的統計是,反對、支持、不說話的,各占三分之一。這已是莫大欣慰。有學者朋友說:“你說得太早了,晚5年剛剛合適,比如現在?!彼孕诺匾詾?,反正都是未來之時,早說也無妨。馬立誠用柏楊的一句話引以自勉:我畢生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在中國人的頭腦里增加點理性。
李銀河——每當我說有權利,
就有人說我提倡
雖然,她“僅僅是稍稍說了一點常識出來,現代社會公認的常識”,但,無論情愿或不情愿,適合不適合呆在風口浪尖上,這位以提倡“性權利”出現在公共視線中的女社會學家,屢屢冒天下之大不韙,屢屢捅馬蜂窩而語不驚人死不休,屢屢顛覆傳統而讓很多人義憤填膺,引爆了關于“聚眾淫亂”、“淫穢品”、“換偶”、“多邊戀”等是否合法或合理的巨大爭議。
于是,在類似“中國十大‘欠揍’人物”的網絡專題里,她——李銀河——總是難逃其咎;于是,“淫亂大師”、“道德淪喪,嘩眾取寵,標榜自己”等批評鋪天蓋地地砸下,乃至這位更鐘情于“一對一”的異性戀者,由于在實踐上“無所作為”而被詬病為雙重道德優越。
在一次對31個直轄市、省會城市幸福指數的調查中,“性生活滿意度最高的城市”出乎意料地花落北京。中國性學會官方網站總編輯分析原因時,頗為認真地提及“而且李銀河老師也在北京嘛”。
她很喜歡一位網友講給她的故事:當年弗洛伊德給愛因斯坦寫了一封信,弗洛伊德說愛因斯坦是幸運兒,因為在他的領域,不懂天文和物理的人絕對不會說三道四,可在自己研究的領域,卻是一點都不懂的人在說三道四。
“搞性這個領域,確實會有比較多的非議”,這么多年,幾乎李銀河的每一種言論都達到了“驚世駭俗”的效果,“碰這些話題就已經很敏感了,況且我這都是性革命之后的觀點,倒不能說特別前衛,但都比較現代”。
這些“比較現代”且早在書里有所交代的觀念,無非是“愛情應該既強烈又不排他”、“開淫亂Party之類的,只要是出于自愿就不違法”、“成人之間的性交易應該合法化”、“淫穢品實際上屬于言論范疇的,在有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的國家,它必須保護這種權利”……
1998年,李銀河性學三部曲《中國女性的感情與性》、《同性戀亞文化》、《虐戀亞文化》出版?!伴L期以來這方面的書沒有,一旦有人說出來,人們都有點如魚得水,興高采烈的,還真沒看到什么太反對的?!奔幢?0年來變化如此巨大,無意于“發起性革命并成為精神領袖”的李銀河女士,依然要感慨“保守的力量太強大了”。
“有一個春節,同性戀基金會搞茶話會,一個小女孩送給我一個小燈塔,巴掌那么大的小工藝品,燈一亮一亮的,因為他們好多人覺得我是燈塔,別滅了,我說那可保不齊?!?/p>
由于“小報對信息的處理方式相當讓人頭痛,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觀點和命題,被處理成低俗、下流、似乎為大家所不堪的黃色信息”,深受其害的李銀河,一度“沒有說話的需求”,更是因為“網絡上不負責任的語言暴力式的宣泄亂罵”,她比為“跟吃蒼蠅感覺差不多”。為了不給這些“低級、下流,混蛋的話”以話語權,她博客里的評論和留言三關三開,直至永久性關掉。
在北美曾有兩個印第安部落,多年習慣用武力解決狩獵權問題。有一天在談判中,一個部落首領伸手去拿煙出來抽,這一動作差點讓對方誤判成是去抓取武器,一時劍拔弩張;結果這個部落首領拿出煙來,并遞給敵人。
“和平之煙”化解了雙方的誤會,這成了印第安人之間的一個習俗:抽過煙后,即化敵為友。
乞望中國精英與民眾之間能彼此理解,為建立成熟的公民社會而攜手。
(摘自《Mangazine名牌》,有刪節 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