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謙先生《論錢鐘書》中有一篇《(談藝錄·序)箋釋》,細讀之后覺得作者用力甚勤,鉤稽故實,力求詮釋錢鐘書先生的序文,使其詞意豁顯,語無剩義。這對一般青年讀者是大有裨益的。但有幾處似仍不夠準確,現依次提出,并陳拙見,以求正于作者及廣大讀者。
1、序文:“麓藏閣置,以待貞元?!?/p>
陳注[十四]:“貞元,年號。唐德宗(李適)、金海陵王(完顏亮)、元成宗(奇渥溫鐵穆爾)曾用此年號。序文用以比喻開明盛世或美好時日?!?/p>
按:(一)元成宗年號為“元貞”,非“貞元”,陳先生此處欠嚴謹。(二)“貞元”年號何以能“比喻開明盛世或美好時日”?陳先生未說明。此因未獲真解,故想當然。
周振甫注釋的《嚴復詩文選》252頁《次韻答孫生》,首句即云“貞下何曾更起元”,注[一]:“貞下起元:《易·乾》:‘元、亨、利、貞?!祆浔茸鞔?、夏、秋、冬。貞下起元,好比冬盡春回,喻好轉?!?/p>
周的注釋對,“貞元”不是“比喻開明盛世或美好時日”,而是表示對復興的希望。
朱熹不僅把元、亨、利、貞比作春、夏、秋、冬,四庫全書本《文公易說》卷十五《文言傳》,全是講元、亨、利貞的。304頁,甘節錄:“以天道言之,為元、亨、利、貞;以四時言之,為春、夏、秋、冬;以人道言之,為仁、義、禮、智;以氣候言之,為溫、涼、燥、濕;以四方言之,為東、西、南、北。”周氏之注,應本于此。
至于貞元之變,《文公易說》313頁:“元亨利貞無斷處,貞了又元。今日子時前便是昨日亥時。物有夏秋冬生底,是到這里方感得生氣,它自有個小小元亨利貞。氣無始無終,且從元處說起,元之前又是貞了。”
《文公易說》卷七,158頁:“陳淳舉伊川‘以動之端為天地之心’,先生(指朱熹)曰:‘……元亨利貞:元是萌芽初時,亨是長枝葉的,利是成遂時,貞是結實歸宿處。下梢若無這歸宿處,便也無這元了。惟有這歸宿處,元又從此起。元了又貞,貞了又元,萬古只如此循環無窮……’”所以,元成宗根據“元了又貞”之理,以“元貞”為年號,顯示他的統治穩定正常,始終是太平盛世;而唐德宗、金海陵王則根據“貞了又元”之理,以“貞元”為年號,寄寓亂極而治、國勢復興之意。我們查閱新、舊《唐書》和《金史》,就明白當時的亂象。
有人會說,朱熹是南宋人,唐德宗怎么會知道他的“貞了又元”之說呢?我這里說的是“貞了又元”之理。《舊唐書·傅仁均傳》:“昔洛下閎以漢武太初元年歲在丁丑,創歷起元,元在丁丑。”南宋的王應麟在《困學紀聞》中說:“周正建子,蓋貞下起元之義?!倍吨芤渍壑屑f》也說:“物既始,則必亨,亨則必利,利之極必復于元。”漢儒以來已說明這“貞下起元”之理。
現在,為了更好地說明錢先生序文“以俟貞元”的寓意,我再引馮友蘭先生一段話。
《三松堂全集·三松堂自序》(第一卷)《“貞元六書”:從“照著講”到“接著講”》:先引《新原人·自序》:“況我國家民族,值貞元之會,當絕續之交……總名之日貞元之際所著書:以志艱危,且鳴盛世?!瘪T先生又解釋道:“所謂‘貞元之際’,就是說,抗戰時期是中華民族復興的時期。當時我想,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了中國大部分領土,把當時的中國政府和文化機關都趕到西南角上。歷史上有過晉、宋、明三朝的南渡,南渡的人都沒有能活著回來??墒沁@次抗日戰爭,中國一定要勝利,中華民族一定要復興,這次‘南渡’的人一定要活著回來。這就叫‘貞下起元’。這個時期就叫‘貞元之際’?!?/p>
我想,看了以上的話,讀者該都理解錢先生序文“以俟貞元”的意思了。
2、序文:“不醉多謬。”
陳注[二九]:“友人王月轉遼寧大學李漢超教授語:‘不醉多謬’當注引陶淵明《飲酒》第二十首:‘但恨多謬誤,君當恕罪人。’所言甚確?!?/p>
按:“罪”當作“醉”。這可以看出陳先生不夠謹嚴,和上述“元貞”年號誤為“貞元”一樣。
3、序文:“皆指饋貧之困?!?/p>
陳注[三一]:“‘困’指藏糧之地。《文心雕龍·神思》有‘博見為饋貧之糧’語。錢先生不說‘皆贈饋貧之糧’,而言‘皆指饋貧之困’,比喻更切合文義。”
按:此由不知“指困”二字出處。《三國志·吳·魯肅傳》:“周瑜為居巢長,將數百人故過候肅,并求資糧。肅家有兩困米,各三千斛。肅乃旨一困與周瑜?!焙笠蛞浴爸笀@”比喻慷慨資助朋友。
4、序文:“遺意足師,祖構有據。”
陳注[二七]特將劉知幾《史通·補注》照錄,而標點下文為“若摯虞之《三輔決錄》,陳壽之《漢季輔臣》,周處之《陽羨風土》,常璩之《華陽士女》……”
按:陳先生如參考了清人浦起龍的《史通通釋》,必不至于將《季漢輔臣》顛倒為《漢季輔臣》,更不會將“華陽士女”標成《華陽士女》,世豈有如此一書?上海古籍出版社王煦華先生校點《史通通釋》便很正確。再看浦起龍所釋,便知《三輔決錄》乃趙岐著,而摯虞為之注;《季漢輔臣贊》乃三國蜀漢楊戲所著,而陳壽《蜀志》多采其文;“華陽士女”由呂大防《華陽國志·序》而來。呂序云:“晉常璩作《華陽國志》,自先漢至晉初,逾四百歲,士女可書者四百人?!?/p>
我指出這些,為的是希望學人治學,切戒粗疏。阮元曾戒學者勿以一目十行自矜,而要做到十目一行。錢鐘書先生是最謹慎的,可《管錐編》仍有不少錯誤。經人指正后,竟匯編為第五冊,附于《管錐編》四大冊之后,“以志吾過,且旌善人”。此真以學術為天下公器的最佳范例?!熬又^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蔽覀冄芯垮X學,就要學習錢先生細針密縷的治學精神,和他的那種“禹拜昌言”的虛心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