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強調安樂死的必要性和暗藏事實,毋寧更多地探討怎樣防止社會因承認安樂死而引起的各種流弊以及生命倫理滑坡的風險
在中國,追究安樂死刑事責任的第一樁訴訟,于1986年案發陜西;關于承認安樂死的第一份人大代表建議書,于1992年出自廣東。但隨后的光陰從社會議論中汩汩流淌過去,并沒有在制度層面上留下什么可以稱道的沉淀物。
時至2007年3月9日,寧夏有一位絕癥患者李燕在求告無門之余,不得不通過博客圈來公布自己的安樂死申請,并通過人大代表上達“兩會”。她試圖借助網絡輿論的壓力,打破立法機關在這個問題上的長期沉默。而此后有關李燕建議的激辯,能否如愿導致如孟子所表述的那樣,“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現在還很難說。
所謂“安樂死”,其涵意和宗旨只是在患可憂、痛難堪的場合,讓患者、痛者得以“善終”;但權力機關往往心懷戒懼的,是那種因貧窮、疲憊以及嫌棄而變相殺人的“惡用”,當然還包括由此產生的近親之間的猜疑和憎恨。也許立法者的顧忌還包括對“赴死的病態”(借用S.A.Kierkegaard的書名)、或者“利己的自殺”(E.Durkheim的分類術語),或者對厭世情緒蔓延的擔心。需知在“文化大革命”的話語中,“自絕于人民”是天理難容的,而在基督教那里同樣存在“絕望就是罪過”的格言。
可見,面對這個問題,我們應該把觀察的角度重新調整一下:與其強調安樂死的必要性和暗藏事實,毋寧更多地探討怎樣防止社會因承認安樂死而引起的各種流弊以及生命倫理滑坡的風險。假如能夠通過制度、規范以及技術性措施保證有利無害、至少是利多而害少,那么拒絕安樂死的社會阻力勢必減少。在這個意義上,首先要做的,當然是從嚴界定安樂死的概念內容。
概而論之,安樂死是指那些瀕死的患者因不堪肉體痛苦而期望以較舒適、較尊嚴的方式告別人生的行為。在這里,最基本的構成因素可以舉出三項。
一是終期在即而無可救藥,大致表現為以陽壽半年為限度而等待死神登門的“末期癥狀”。也就是說,亡故本身已經迫在眉睫,安樂死只是縮短了痛苦和不安的過程而已。
另一個是每天遭受肉體劇痛的折磨而產生了“生不如死”的強烈念頭,即存在可以客觀判斷、可以理解同情的“解脫欲望”。不過,主張去世尊嚴的人們則否定肉體痛苦是安樂死的前提條件的命題,更重視精神痛苦的解除以及辭世美學。
還有第三個,那就是本人的“自愿請求”,以體現生命的主體性決定,杜絕一切變相殺人的可能性。然而,倘若患者處于昏睡不醒或持續性植物狀態,治療被認為是無謂的和資源浪費,也可以由家屬等進行意思推定。但后面這種非自愿的安樂死,其實最容易招致各種詬病,甚至讓人聯想起古代日本鄉間的“老太婆遺棄”陋習和納粹時代德國強迫執行的精減人口政策。為此,立法者設計了在患者神智清醒時就開始生效的生前留言等制度。但對預先制作的類似遺囑的文書,與情境變更之后的當事人真實意思之間的關系如何妥當處理,還是殊難定論。
把上述幾項基本要素的不同存在方式加以搭配組合,就可以得出安樂死的如下三種類型:
(1)間接安樂死。指有意無意地大量投放某種可以減輕或消除痛苦感覺的藥劑,其結果,副作用或者藥效本身導致死期提前,又稱“醫師援助的自殺”。美國俄勒岡州從1997年起通過立法,把這種在醫師許可和支持的、以服藥或按電鈕來自我終結生命的方式制度化。在安樂死尚未得到合法承認的許多國家,醫師或者看護者為了避免復雜的定性爭論,往往采取只用鎮定劑使患者喪失意識而漸進永眠的做法。
(2)消極安樂死。指停止生命維持裝置的作用,或不積極進行延長壽命的搶救和治療,因而導致死期提前。就社會政策的考量而言,終止過度的延壽治療是有利于醫療資源配置的合理性、公平性的。基于超越性人生哲學的理念,也不妨把消極安樂死徑直稱作“尊嚴死亡”或者“自然死亡”。但是,幾乎所有搶救措施都包含延壽治療的成分,以什么為適度和過度的標準并不可一概而論。
(3)積極安樂死。指在一定條件下通過注射致死藥物或其他“慈悲殺生”(Marcy Killing)方式自愿地、直接地、故意地縮短或立即終結壽命。在荷蘭,以1971年發生的“波斯特事件”為契機,司法實務中開始接受積極安樂死的方式,通過判例逐步明確和洗煉了對刑事追訴進行抗辯的適當理由,對法律進行了事實先行的漸變系列修改。到2001年,荷蘭通過立法,把安樂死完全排除在刑事犯罪的范圍之外,使刑法規定與審判政策之間的悖離終于消失。大約在同一期間,比利時也制定了類似的刑法規定,只要案情能滿足一些基本要件,對慈悲殺人的行為不再課以刑罰。
迄今為止,大多數國家還是對安樂死的合法化繼續持審慎態度。例如澳大利亞的北部專區,在1995年制定世界上第一部承認援助自殺和積極安樂死的法律——《末期患者權利法》,但只在1996年7月1日到1997年3月25日期間施行了九個月,就被聯邦議會廢除了。日本存在若干關于安樂死的判決,均根據刑法規定的參與自殺罪、應邀殺人罪等條款對實施者作出了有罪認定,并以判決附帶性討論的方式提出了安樂死合法化的嚴格要件。
但是越來越多的國家也開始認識到,隨著醫療設備、技術以及藥物的發達,越來越多的公民在醫院壽終正寢,本來是自然現象的死亡過程已日益受到人為干涉。在這樣的背景下,親屬和有關部門如何處理末期癥狀,患者以何種方式迎接終期,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操作選擇的。這就必然使安樂死問題帶有很強的公共性色彩,與醫療保險、藥費支付、社會保障、護理服務等一系列制度產生密不可分的關聯。
顯而易見,隨著社會高齡化和個人稅負的增加,這個問題將會變得日益重要和迫切,引起更加廣泛的關心。竊以為,以這次的患者申請為契機,中國立法機關的確應該盡早設置一個專門的審議委員會,全面調查和研究安樂死合法化的各種提案,并把各國的學說和實踐經驗與中國的具體情況結合起來考慮和推敲一套比較穩妥的制度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