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葉兆言小說似乎很平常,他喜歡書寫平常人的平常生活。但其實這種“平常,,又有很深的韻味值得去咀嚼:因為平常生活中有一種很穩固的永恒的東西,它是我們社會人生的基石,葉兆言對平常的書寫就源于對這種“根基”的認同,本文從題材、書寫心態等方面分析葉兆言小說的平常。
[關鍵詞]平常 詩性消解 泛悲劇意味
在當代文壇上,葉兆言也許算不上風頭太健,就是在南京作家中,他也比不上蘇童的詭異凄艷,比不上畢飛宇的理性批判。他的小說(除文氣十足的“夜泊秦淮”系列外),似乎都給人一種平常的感覺。但著絕對不是他的小說的真正況味,這種“平常”,對身為南京大學碩士的作者而言,可以說是刻意為之,其中有很深的韻味值得讀者去細細咀嚼。
首先,葉兆言小說的平常體現在作者題材選擇的通俗。
葉兆言出身于書香門第,祖父葉圣陶在文壇上享有極高的地位,父親葉至誠也是一位有名的作家,但葉兆言的小說卻多寫平民生活。他以一系列描寫平民市井的小說,構筑了自己在文壇的地位。他的平民意識是骨子里的,其間透露著關注的熱情、平等的理解和溫和的同情:因而他筆下的生活是為大多數讀者所熟悉的生活。幾乎每一個人都能從其平淡的敘述中找到自己或身邊人的影子,形成一種關照或產生一種情緒。
這種筆法,既是一種師承,也是一種他人生態度的體現、文學觀的體現。在其小說集《紀念少女樓蘭》之“后記”中有這么一段話:“世界上有很多我們眼熟的東西,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差一點才算真正明白。”骨子里的平民意識,使他的作品平和、平靜、平實,閱讀時有一種無距離的親切感,能在心靈深處產生最隱秘的共鳴和震撼。他比較早的作品如《去影》,小說里的生活從“文革”一直延伸到了開放初期。然而我們仍然從中讀不到這期間中國社會發生的重大事件和歷史風云的陰晴不定,有的仍然是文弱的人物和淡淡的感情體驗。這種筆法在他的小說中一直延續至今《挽歌》中為愛人的去世而悲哀至死的李欣、《艷歌》中那對因陰差陽錯的愛情而結婚的夫婦、《桃花源記》中明知中了婚姻的掉包計卻渾渾噩噩甘心順水推舟的小編輯……葉兆言筆下的這些男性和女性,都好像就是在中國任何一個城市和鄉村的街頭向我們迎面走來的普通人,他們幾乎沒有任何傳奇和出色的地方。所以有人說,“葉兆言筆下的生活‘很中國’”,他那些灰色的小人物感情盡管只是一些微瀾,遭遇也不過是些個人得失,和國計民生無關,但又有一種親切自然的氛圍讓人覺得這其中的生活和我們有關。王德威也評價:“讀葉兆言的作品,無論是寫明初風情,或是文革插曲,都讓我們有種似遠實近的親切熟悉的感覺。”
葉兆言小說書寫的內容包括“夜泊秦淮”系列、“抗日戰爭”系列、“文革”時期的農場學校、當下中國的城市鄉村,他就這樣分時段地完成了自己對“百年中國”的書寫。在對百年中國的書寫中,他始終把歷史和生活還原到日常語境的過程中,讓人從中感受和把握特定時空國民的普遍情感與生存本相。如“夜泊秦淮”系列中葉兆言將“歷史小說”的“歷史性”置換為家族性的世俗生活和個人的日常性存在。在四部作品中,作者將辛亥革命、北伐戰爭、南京失陷與抗日戰爭等時代背景都推倒幕后,展示到臺前的是四個有笑有淚的市井傳奇:二胡琴師與軍閥小妾的一段患難姻緣(《狀元境》):革命青年男女間移花接木的愛情悲喜劇(《十字鋪=》):民國遺老丁先生在追月樓中迂闊可笑的民族氣節《追月樓》):舊式家族內部的明爭暗斗《半邊營》)。“抗日戰爭”系列以中篇《夜來香》,《風雨無鄉》、《日本鬼子來了》為代表。說是抗戰題材,但他很少直接去寫戰爭場面,小說里甚至見不到“日本鬼子”的面目,而只見飽受戰爭嘲弄和傷害的人物《夜來香》那位惠死了,她的丈夫“體育老師”從此生活在一種痛苦和郁悶當中《風雨無鄉》里的那位漂亮可人的女大學生如韻,戰爭讓她命運突變:先是在婚后不久就離開自己的丈夫李怒司令,此后數次在鄉下被強迫為“妻”。小說中彌漫著哀怨和無奈的氣息。葉兆言以這樣一種特殊的視角,展示了戰爭的殘酷。筆者認為,在這種平民的寫作姿態中充滿了作者對生活的思索。這種思索來自民間,來自實實在在的生活,更來自作家自身對生活的反復咀嚼和不盡的體恤。它既游離于主流意識和公共價值形態,又游離于宏大敘事所輻射的歷史厚度,但它更逼近于生活的真實。
其次,葉兆言小說的平常體現在作者在書寫故事時“平常”的心態。
(一)日常生活的詩性消解
葉兆言的小說里,沒有驚心動魄的情節、大起大落的故事、傳奇般的人物,他似乎有意識地選取一些尷尬平庸的世俗生活作為題材,寫凡人的庸常人生。這種題材選擇絕非偶然隨意,就如康德的所說:“經驗就是現象(知覺)在一個意識里的綜合的聯結。僅就這個聯結是必然的而言,因此一切知覺必然被包攝于純粹理智概念之下,然后才用于經驗判斷……”在這個意義上說,小說的日常世界是溶入了敘述者理性判斷的經驗世界。這種判斷或解釋直接浸潤到小說的人物、情節乃至細節的選擇或設計。葉兆言在對生活的選擇上強調返回事物“本身”,而所謂事物本身就是“復雜得千言萬語都說不清的身邊瑣事”,是一種未加“裝飾”(詹姆遜語)的日常生活,是一種對人的衣食住行的基本物質生存狀態的“冷面”摹寫。這種題材的選擇意味著一種文化傾向,意味著葉兆言亦不再對遙遙的彼岸充滿一種神圣的渴望。而是開始傾聽來自“民間”的聲音,無情地拆解所有附加于現實生活的精神性“裝飾”,盡可能地復制出普通人的日常生存狀態。這種對理想主義的懷疑和拒絕,在葉兆言的一段調侃中得以明顯地體現:“當我準備成為一名小說家的時候,有一個叫高曉聲的小說家諄諄教導我說,……小說家不能無病呻吟,小說家必須有感而發。……高曉聲太熟悉農民,他歸納出的那么兩個最迫切的問題,就是吃和住……”因此,“高曉聲的這兩篇小說的轟動效應一向讓我眼紅”。然而現在,“寫一篇轟動小說的雄心,早萎縮成一片模糊的影子,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紀的事”。
于是,在葉兆言的筆下,日常情境中男女的糾葛和生活瑣事里便蘊含了人生真諦與生命本質。《艷歌》中,愛情只是一種自我虛構,這種虛構經不起日常生活的磨損,因此在實實在在的日常生活中只有“不談愛情”:就如遲敬亭和沐嵐,陰差陽錯的婚姻、生活中的心計較量,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感情糾葛,本應純真無私的愛情卻為瑣碎、猜忌、冷淡和煩惱所磨礪。這種庸常人生言說不盡的荒謬和尷尬在葉兆言筆下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于是讀者看到的就是沒有愛情的婚姻關系(《艷歌》《懸掛的綠蘋果》《桃花源記》、《古老話題》)、沒有親情的父子、父女關系(《青春無價》、《走進夜晚》)沒有人情的同事關系(《關于廁所》、《叔叔的故事》):以及新婚蜜月的尿床(《蜜月陰影》漂亮大姑娘當眾尿褲子(《關于廁所》)處于青春期的小伙子陰郁變態的性沖動,在師傅如母親般的自我獻身中得到緩解(《去影》)……等一系列令人尷尬而又無法回避的現實。這就是葉兆言對生活的認識,點滴瑣碎,無聊尷尬又無力擺脫。通觀葉兆言全部的小說,這種對無聊尷尬生活的展示已經有了哲學意味,這種對“無意義、無價值”的書寫自有它的價值所在。
(二)灰色的“小人物”的尷尬人生
葉兆言寫作師承了祖父書寫灰色小人物尷尬人生的傳統。葉圣陶先生的小說中不乏“卑瑣的人生”、“灰色的生活”、“混濁一片的知識分子的心態”等,如《一篇宣言》、《潘先生在難中》、《飯》、《校長》。葉兆言自覺不自覺吸收了祖父的這一創作傳統。他筆下的人物,大多也是這一類型,“張英系列”“遲欽亭系列”都是如此。張英在《懸掛的綠蘋果》中是老實巴交的在婚姻中被人利用的傻女人,在《古老話題》中是謀殺親夫的罪犯,在《去影》中是時而善良體貼的工人師傅,在《采紅菱》中是癡情無私的飯店老板娘。遲欽亭在《艷歌》中是愛情不幸的大學助教,在《去影》中是脾氣古怪為性意識所糾纏的殘疾工人。葉兆言寫出了普通人生活感性意味背后的痛苦本質,悲劇的意味也就浸漫于這細碎平實的生活背后,人生的缺陷無所不在。從葉兆言對他們命運看似不瘟不火的描述中。我們可以感覺出一種痛苦的情緒狀態——一種存在意義上的孤獨和無助感。葉兆言在對生活形而下的描述中包含了形而上的意味,比起他的祖父葉圣陶,葉兆言的寫作中更多了一份來自西方20世紀現代大師的影響。在我們看來,他用心塑造的并非是單純的小說人物,而是當今社會中人們對自我生存困境的焦慮,他想表現人類在現實生存環境中,生命深處無法消解的精神狀態。在對這群“小人物”及命運的書寫中,他力求尋找生活的深層底蘊,透出小說的哲學意味。
(三)泛悲劇意味人生之哀與人性之哀
讀葉兆言的小說,會在幾乎每一篇中都讀出一種悲劇意味:人生之哀與人性之哀。這種悲哀,與生俱來,無可逃遁:因為人有欲望。葉兆言無盡的感傷之情是通過人類最原始的本能——一欲望來揭示和體現的。欲望是原罪,是一切罪孽的終極原因。它讓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他讓人類遁入苦難而萬劫不復。
《花影》講述的是“不可言說的家族秘史和猥瑣淫逸的肉體游戲”。甄老太爺白晝死于性事沙爺乃祥神秘中毒,少奶奶素琴偷人養漢,又與乃祥的小妾愛愛同性戀瘃族唯一的繼承人妤小姐抽大煙,看春宮圖,滿腦子巫山云雨。三個男人遠房兄弟懷甫、素琴的弟弟小云、曾經悔婚的查良鐘,處于各種目的都拜倒在妤小姐的裙下。故事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淫靡虛浮的世紀末氛圍,所有的墮落和死亡仿佛是神秘的宿命般的存在。《走進夜晚》也是寫“性”的迷失墮落。肉體的生理快感使馬文在“縱欲濫情”中一步步走向亂倫和死亡的黑暗深谷。在這起繼父強奸女兒后被家人所殺的家庭悲劇中,伴隨著性欲的自古而來的人倫、血緣、情愛的溫情面紗被作者一一揭去,只留下對丑陋而脆弱人性的不盡喟嘆。在葉兆言筆下,“動物兇猛”般的欲望之流導致了毀滅和死亡。對此,葉兆言卻似乎無意在形而上的層面上探討人性善、人性惡,也無意在描寫人類的惡的膨脹時表現出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他只是冷冷地展示現實的生存狀態,展示欲望的粗鄙、心靈的荒蕪、人性的毀滅。
除了對這種具有“奇觀”色彩的悲劇人性和人生的揭示外,葉兆言小說多是對普通人人生悲劇的展示。在這些悲劇中,沒有大善與大惡,沒有刀光血影,有的只是平平淡淡的現實書寫,但一種宿命的悲劇情調彌散在作品之中揮之不去。如遲欽亭和沐嵐尷尬錯位的愛情與婚姻《艷歌》):張英明知青海人有前妻和小孩,并不真心愛她,卻還是辭了劇團工作隨他去了青海(《懸掛的綠蘋果》蔡老四真心愛阿妍,卻和不同的女人上床(《我們的心多么頑固》):因為尿了褲子,漂亮的姑娘楊海齡從此背上沉重的精神負擔,不茍言笑,最后靠發奮苦讀和遠走他鄉來避開自己曾經出丑的傷心之地。(《關于廁所》)。這種悲劇幾乎天天都在產生和上演,它卻是一種近乎無沖突的悲劇,但卻是宿命的永恒的悲劇。
這種對庸常生活和軟弱人性的傾心和張愛玲有些相似。他也許自覺不自覺受張的影響。這一點,很多評論家都提到過。他幾十年的寫作始終不慍不火地講述著蕓蕓眾生的悲歡離合、喜笑歌哭。在他看來,越是平凡、樸素、原始才越具永恒性。葉兆言的小說某種程度上和張愛玲相似,側重表現“人生安穩的一面”,寫“軟弱的凡人”,寫“不徹底的人物”,寫日常生活的瑣屑細微。在他看來,在人的日常生活中,存在著一種穩固的、各個時代都相通的人性,一種永恒的東西,它們是我們社會、人生的根基。葉兆言骨子里的平民意識就來自于對這種“根基”的認同,他的作品也因此深層次地觸摸到了生活的質感和人性的深處,寫出了生活感性意味背后的痛苦本質。
這就是葉兆言小說的平常。平常之中有太多令人咀嚼的東西,它敞開“召喚結構”,召喚你去探究,去思索,起品味。只有讀懂了這些東西,你才會讀懂葉兆言,才會對生活有別一番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