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王朝的投影

編者按： 本刊特邀身兼企業(yè)家和學(xué)者雙重身份的郭梓林先生，跨越時空，挖掘主旋律熱播劇《大明王朝1566》中蘊含的歷史經(jīng)驗。作者不但將劇情比附今日企業(yè)場景進行評論，而且運用自己智識凝練出“警世通言”，“獻給中國的某些企業(yè)家，以及某些想做企業(yè)家的創(chuàng)業(yè)者們”（作者語）。

系列之十七——重要的是用對人

中國封建專制制度是一個金字塔形的權(quán)力機構(gòu)。天子的權(quán)力來自于上天，所謂君權(quán)神授。當然，這一套“神授”的說法，在開國皇帝當政時，還是比較能夠忽悠人的。接下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的皇帝身上，再說“神授”就有一點那個了。明白人誰都知道：“什么神授呀？說到底還是他祖宗的生物基因在起作用，其實就是血緣之授。誰讓你不生在帝王家？否則你也能當皇帝。”所以一旦逼急了，中國人也會喊出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樣的口號。不過造反的事，殺頭的機會多，成功的機率少，所以，表面上接受一個事實，心里想的另一套卻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古人的理性選擇。中國古人在“嘴里說的是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方面，在地球上是早已出了名的——從小就受四書五經(jīng)和周邊環(huán)境的熏陶，考上秀才之后，一般就能達到口是心非，臉不紅、心不跳的段位，否則這一輩子大體上就不會有什么出息了。

就是這樣一個制度，在中國延續(xù)了兩千多年。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中，在中國這塊幅員遼闊的土地上，究竟養(yǎng)活過多少人，這恐怕不好統(tǒng)計（有一個說法是，地球上近一萬年來，出生了大約2500億人口，而攤到中國有多少，不得而知，不會是個小數(shù)），不過兩千多年來，中國出了多少個皇帝，倒是有人做過精確的統(tǒng)計：從有歷史記載的時代算起，一直到清朝的最后一個皇帝——溥儀，共建立起大小朝廷83個，皇帝397位，王162位，帝王總數(shù)為559位。

應(yīng)該說，除了這397位當?shù)搅嘶实鄣娜酥猓隙ㄟ€有不少人是想當皇帝的，這些人由于種種原因，沒有當上皇帝，只好遺憾地一去不復(fù)返了，這種事情自古就讓人很無奈，現(xiàn)在更是沒有可能了。當然，古人也不是個個都一根筋，看到了無望，更多的人會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人生目標，退而求其次，爭取當一個大臣就好了，因為當大臣的機會相對來說還是要多一些的。不管是忠臣、良臣、名臣、弄臣、直臣、屈臣、奸臣，是“臣”就好；不管是贏得流芳百世，還是落得遺臭萬年，留取一名落汗青就行。這絕不是因為這些人沒有樹立正確的榮辱觀（中國歷史上的所有大臣們，都是飽讀經(jīng)書的大才子，非此不可能破格提拔，正確的榮辱觀應(yīng)該早就倒背如流、爛熟于心的，只是有相當一部分人往往是“知道”卻“做不到”而已），而是在這樣一種專制制度下，做一個大臣不容易，做一個好大臣更不容易，做一個著名好大臣就更是難上加難了。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好人都讓你做了，天下的壞事，豈不都讓最高權(quán)力者一人背了不成？所以，好人沒有好下場，是封建社會臣子的必然下場，而少數(shù)能夠自保晚節(jié)、全身而退的人，多半是因為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政績。這的確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一方面，國家這么大，出了問題得有人扛，皇帝是國家的面子，不便于扛，只有找替死鬼了；另一方面，能夠出政績的官位畢竟是稀缺資源，很多同時代的人才老是在一旁發(fā)感慨：“嗨，人生苦短呀，那個家伙怎么占著茅坑不下來？這么下去豈不耽誤大家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揚名立萬了嗎？”于是伸胳膊踢腿的事就層出不窮了。這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攪和，后人也就知道大臣也不是人做的事兒，那是需要多少學(xué)識、多少膽識、多少見識、多少理性、多少悟性、多少天性，才能善始善終的呀。

應(yīng)該說嚴嵩比張居正看得更透一些，所以，他才在活著的時候，矢志不移，一條道走到黑，堅決不做好大臣。而相比之下，張居正就沒有看透這一點（劉和平正在創(chuàng)作的《大明王朝1587》，將會讓張居正在電視屏幕上有精彩的表演），一生以國事為重，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奔忙，毫不利己，專門為國，克勤克儉，不近人情，連十九年未得見面的老父去世，他都未能服喪守制。萬歷十年(1582年)，張居正這個明代最優(yōu)秀的謀國之臣，終于在五十八歲的時候鞠躬盡瘁勞累而死，舍棄了他十六年來始終不肯放棄的權(quán)力，以及十年來竭誠擁戴的皇帝朱翊鈞，撒手人寰，帶著平生的抱負埋入了江陵的墓地。

嚴嵩與張居正不同的是，前者在活著的時候，就看到最終的下場，而后者，沒想到在他死后的第四天，尸骨未寒，便失寵了。史料記載：這一天，御史雷士幀等七名言官彈劾潘晟，神宗命潘晟致仕（官員身體欠佳或年逾七旬可以退休，稱致仕）。潘晟是張居正生前所極力推薦的人，他的下臺，標志著張居正的路線走到了盡頭。不久，言官把矛頭指向張居正。神宗于是下令查抄張居正的家，并“削盡其官秩，迫奪生前所賜璽書、四代誥命，以罪狀示天下”，還差點刻棺戮尸（早知有這一險，就該把骨灰灑入大海）。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就在十幾天前，神宗還因他的死而停止上朝，贈上柱國，謚“文忠”。張居正哪里知道，自己一生為國任勞任怨的功德，換來的竟是家族子孫的大難，他的家屬餓死的餓死，自殺的自殺，流放的流放，逃亡的逃亡。一代能相之家，竟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場，嚴嵩和張居正在天有眼，不知會做何感想？真要是能使時光倒流，讓這兩個人重活一把，沒準他們都會換一種活法。再假設(shè)，如果嚴嵩讀過蘇格拉底，沒準會在臨死之前，把蘇先生的那句名言送給圣眷正隆的張居正：“我去死，你們?nèi)セ睿囊粭l路更好，惟有神知道。”

在嘉靖執(zhí)政45年里，嘉靖從本質(zhì)上是看不起嚴嵩的（不像萬歷既害怕張居正，又懷疑張居正與他老娘有染），所以，嘉靖盡可以吆三喝四地榨盡這個老奴才的智力和體力（嚴嵩都八十多了，也致仕不了，還得拿兒子做人質(zhì)），到了最后一滴骨髓被榨盡之時，嘉靖可是不手軟，老子小子一起收拾：“傻樣兒，讓你們死還不容易嗎？”難得嚴嵩既有好身體又有好心態(tài)，硬是扛到了嘉靖死后一年，才揮手告別這混濁的“大不明”的人世。他不僅比朱厚多活了28歲，還撈了一個白發(fā)人送花白發(fā)人的便宜，多吃了一年明朝的飯（盡管味道差一點，但牙不好，吃嘛嘛不香，好壞都一樣，而且好吃的曾經(jīng)也都已經(jīng)吃遍了），真是天底下奉行“好死不如歹活”的第一人哪！要知道，那個年代的87歲，可比今天的107歲還稀奇呢。

嚴嵩為惡多端卻能夠做到在朝時間長、活得久，就憑這兩條，即能上吉尼斯記錄，也是值得后人好好借鑒的。非學(xué)術(shù)研究結(jié)果表明：一是嚴嵩會生活，會保養(yǎng)，既謀國，也謀身。不像張居正，謀國不謀身，只活了57歲。海瑞對張居正就有這樣的評價：“江陵工于謀國，拙于謀身。”這個評價本身，透出了海瑞的高明之處，大智若愚，乃何等謀身高人。難怪后人對海瑞有如此評價：海瑞跟張居正相比，一生行事，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但是身為道德樣板，反而安全系數(shù)最高，即使大罵皇帝，也能做到有驚無險，不至于遭到張居正身后這樣寒風(fēng)掃落葉般的結(jié)局。二是嚴嵩會用人，他執(zhí)掌朝政二十多年，手下的得意門生不少，基本上支撐起了大明朝的天下。這一點可以說是他在皇權(quán)政治的惡劣環(huán)境下，能夠圣眷不衰的最重要的原因。嚴黨的利害就在于精心編織了一張人才網(wǎng)，這個網(wǎng)的各個重要結(jié)點，都是明朝帝國大廈的支柱或承重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嘉靖也不得不投鼠忌器。

該劇在展現(xiàn)嚴嵩靠用對胡宗憲而得以自保方面，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當嘉靖知道浙江的“改稻為桑”因胡宗憲的不積極幾近失敗，并且還惹出了毀堤淹田的大案之后，對嚴嵩、嚴世蕃一伙極為不滿，因胡宗憲是嚴嵩的得意門生忠實弟子，遂對胡宗憲也心懷戒意。在接受嚴嵩的提議，恩準胡宗憲辭去浙江巡撫，保留浙直總督全力抗倭之后，見嚴嵩和胡宗憲已經(jīng)退下，走出玉熙宮精舍，便對呂芳說：“你說這個胡宗憲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把我們都繞進去了。”

呂芳正顏答道：“沒有人能把皇上繞進去。胡宗憲是被夾住了，左右為難。嚴閣老那邊肯定不再認他了，以他的為人，也不會再投靠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浙江不能亂，‘改稻為桑’的國策還得推行，兩頭不買他的賬，不累死，也得愁死。”

嘉靖接下來的一番話就意味深長了：

“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剿滅倭寇要靠他，撫住百姓不造反也要靠他。不能讓他累死，更不能讓他愁死（嘉靖很清楚，盡管胡宗憲是嚴嵩的人，但用人之時，不能意氣用事）。裕王派到胡宗憲身邊的那個譚綸要保，看住他們，可人還是少了（用歸用，盯歸盯，誰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用人要疑，疑人要用，這才是高手）。暗中傳個話給裕王那邊，徐階、高拱、張居正要是還奏請什么人到浙江，一律批紅照準（要讓皇帝信任，就要容忍皇帝加大監(jiān)督力度，這一點，以胡宗憲的老成，相信他是個明白人，只有血氣方剛不諳世事的現(xiàn)代大學(xué)生毛頭小伙，才會對上級的監(jiān)督產(chǎn)生逆反心理）。”

呂芳：“是。”

嘉靖：“還有，告訴楊金水，宮里這邊不許再跟胡宗憲為難。”

呂芳：“奴才明白。”（觀眾大體也看明白了）

這場戲的臺詞寫得好，演員也演得很好，著實是描寫帝王權(quán)術(shù)的點睛之筆，可謂入木三分。

嚴嵩當然也知道自己在大明朝充當?shù)慕巧运麑鹤訃朗擂Z重心長地說：“不僅皇上離不開你爹，大明朝也離不開你爹。這二十年來，你爹不只是殺人、關(guān)人、罷人，也在用人，國庫要靠我用的人去攢銀子，邊關(guān)要靠我用的人去打仗，跟皇上過不去的人要靠我用的人去對付！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用對了人，才是干大事的第一要義。”

為了保住自己的權(quán)力和地位，嚴嵩讓嚴世蕃寫信給胡宗憲：“請他看在我已經(jīng)老了的份上，務(wù)必在這半個月內(nèi)打好幾仗，穩(wěn)住東南大局。”

嚴世蕃不解地問道：“這樣的話不說他也會做。”

“聽好了！”嚴嵩真是恨兒子不開竅，大聲喝斷了嚴世蕃：“打好了這幾仗就休整。倭

不能不剿，也不能全剿，這才是要緊的話！”

嚴世蕃終于明白了，虔誠地望著父親。

嚴嵩索性把底牌都攤給了兒子：“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與嘉靖說的完全一樣，一字不差）。倭寇在，胡宗憲就在，胡宗憲在，就誰也扳不倒我們。明白了嗎？”（想必嘉靖也明白，反正觀眾一定是看明白了。現(xiàn)在的一些經(jīng)理人在做項目時，也常常使用這一招，而且還會故意埋一些“地雷”，以備老板一旦翻臉時，手中有談判的砝碼。較之古人真是更上了一層樓。）

偏愛胡宗憲的劉和平先生，讓劇情的發(fā)展成這樣。

胡宗憲沒有聽嚴家的私見。明嘉靖四十年七月，胡宗憲親督戚家軍發(fā)動了第八次臺州抗倭大戰(zhàn)，其“身冒炮矢，意在殉國，以全忠名”的氣概，鼓舞了戚家軍將士奮勇血戰(zhàn)，獲得了臺州大捷，促成了與為患十年之倭寇最后決戰(zhàn)的態(tài)勢！有了這次大捷，十年倭患肅清在即！但幾次大戰(zhàn)下來，浙江藩庫已沒有庫銀，戰(zhàn)事只好擱下（劉和平想告訴觀眾的是，這不怪胡宗憲）。此后，胡宗憲終因官場的波譎云詭和戰(zhàn)場的艱難困苦，弄得身心憔悴，不得不見好就收，回家養(yǎng)病，不再出山。

劉和平先生為什么不寫胡宗憲最后的悲慘結(jié)局（見前文《身正也怕影子邪》）？是不忍心，還是怕扯出這個話題之后，這個戲收不住場？不得而知。盡管胡宗憲后來被殺主要是因為他是嚴嵩的得意門生。但為什么要斬盡殺絕，把對手殺得干干凈凈之后才能安心做事呢？難道嚴嵩手下就沒有一個不該殺的人嗎？這些人都曾經(jīng)為國家多少都立過功勞的呀！想來肯定是因為徐階只是首輔，而不是宰相，因為自古“宰相肚里能撐船”。不過，劉和平先生沒有徹底忘記胡宗憲，第三十九集，在嚴黨已經(jīng)徹底灰飛煙滅之后，再一次提到了這個大功在身且剛毅正直的明朝大將。

胡宗憲死后兩年，太監(jiān)黃錦陪嘉靖在北京西苑太液池遛彎兒時，有一段對話，可以看出胡宗憲不論是對于嚴嵩還是對于嘉靖是多么地重要——

嘉靖：“朕給你念首唐詩，你猜猜，朕說的是誰。‘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倘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黃錦：“主子也太小看奴才了，這個人說的是李廣。”

嘉靖望著遠處：“笨奴才，李廣還要你猜。”

黃錦從語氣中聽出了嘉靖的惆悵：“主子想起胡宗憲了？”

嘉靖：“嚴嵩父子不爭氣呀！弄得連胡宗憲這樣的人才，朕也不能用了。要是他還在，俞大猷和戚繼光他們早就把福建和廣東海面的倭寇剿了。今年那幾百萬兩軍餉也就省了（多大的成本呀！一個人才值多少，常常是說不清楚的），絲綢、瓷器，還有茶葉，早就可以賣到西洋去了……”

說到這，主仆一陣黯然。

在嘉靖無奈的背后，我們似乎已經(jīng)感覺到了皇權(quán)政治的殘酷！那些真正要殺胡宗憲的人，此刻正在權(quán)力中樞為帝王和帝國效力，他們沒有度量，但他們有能量！這是讓嘉靖每每想起來就柔腸寸斷的事情。再霸道的皇帝也有不能自己說了算的事。想必他能理解他孫子萬歷三十年不上朝的苦衷。這當然是后話了。

不論是對于皇帝來說，還是對于首輔來說，要做大事，重要的是要用對人。所以，嘉靖為兒子朱載和孫子朱翊鈞選了一個人，這個人就叫張居正。

張居正走了一條與嚴嵩截然相反的為政之路。他的人生觀是：可以不追求實惠，但要追求精彩。他真正是用足了歷史給予他的全部政治權(quán)力資源，不留余地地書寫了精彩的人生。現(xiàn)在想來，他應(yīng)該是知道自己的最終下場的，但他還是選擇了“寧可不謀生，也要謀國”（這樣的人不是好父親，所以，最好是沒有孩子，這樣倒是可以來得更瀟灑一些）。但是，他遇到的皇帝不是老謀深算智商超人的朱厚，而是年幼的朱翊鈞，這是一個大麻煩。

因為張居正的一切改革，都是著眼于國家的長遠利益，所以難免在某些方面破壞了官場的潛規(guī)則，損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加上再聰明的人也不是神，在政策及用人上，張居正也存在一些失誤。他死后，很快就有人開始了肆意地報復(fù)和攻擊。而神宗朱翊鈞呢? 那個張居正在位時，出于需要與無奈一直尊其為師長的人，早已耿耿于張居正的震主之威，張居正一死，他終于有了釋放多年壓抑的機會。因為，張居正當國十年，所攬之權(quán)，是神宗的大權(quán)。張居正效國自然需要權(quán)力，但這種當權(quán)的同時，也意味著神宗的失位。在權(quán)力上，這兩個男人當然要成為對立面。張居正的效忠國事，獨握大權(quán)，在神宗的心里便是一種蔑視主上的表現(xiàn)——這就是帝王的邏輯！張居正既死，神宗這個已經(jīng)成年的以享樂和追求財富積累為天性的年輕皇帝，開始尋找一種復(fù)仇的快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上，在帝王身邊從來就不缺幫助帝王尋找心理和生理快慰的小人！盡管張居正吸取了嚴嵩的教訓(xùn)，在為臣方面走了與嚴嵩相反的道路，但有一點卻是一樣的——貪婪權(quán)力——這個害死多少忠良和奸逆的“男人最愛”！

張居正逝世后，人亡而政息，他在位時所用的一批官員，有的削職，有的棄市。而朝廷所施之政，也一一恢復(fù)以前弊端叢生的舊制。整個神宗一朝，沒有人敢為張居正喊冤。 然而，國衰而思良臣。直到天啟二年(1622年)，明熹宗為激勵臣下，才想起昔日的大功臣張居正，予以復(fù)官復(fù)蔭。然而一切俱已晚矣！

在該劇中，張居正是一支前途看好的績優(yōu)股，而我在這里之所以要將他未來的結(jié)局提前寫出來，是想說明一個問題：嚴嵩也好，海瑞也好，徐階也好，張居正也好；謀國也好，謀身也好，謀人也好，謀己也好；對于一個家國不分的封建帝國，忠君與報國在根本上是矛盾的！所以，所謂的用對人，核心是用人之人的利害關(guān)系，這里面沒有原則與理念，原則與理念永遠都是說給還沒有掌握權(quán)力的書生們聽的。

警世通言：

當你在利用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利用你，這就是公平。

沒有人不會犯錯，權(quán)利是放大個人缺點的最好工具

系列之十八——大丈夫貴在知退

公元1567年，一代奸臣嚴嵩在孤獨和貧病交加中去世。他死時窮得買不起棺木，也沒有吊唁者。臨死前，嚴嵩艱難地寫下“平生報國惟忠赤，身死從人說是非”，擲筆而死。

嚴嵩的一生，是以喜劇開場，以悲劇結(jié)束的一生。對上，歷史書讓他過多地承擔了嘉靖所犯的幾乎全部的錯誤。當然，替君受過，這是封建社會臣子的責任和義務(wù)。只是讓他一人背負如此沉重的罪孽，難免讓人覺得書寫的歷史，其實也常常是欠厚道的。因為，一個人做一點壞事并不難，難的是在明君的鼻子底下要可持續(xù)地做二十多年壞事，不做好事，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啊！嚴嵩的另一個可悲之處是，對下，他承擔了兒子嚴世蕃的全部罪孽，替子受過，這也是中國的父親們常常表現(xiàn)出來的大義凜然和無可奈何。正因為以上兩個原因，如果非要把嚴嵩說成是一錢不值的十足大壞蛋，恐怕有一些牽強。中國是一個有著“以德治國”傳統(tǒng)的國家，好榜樣要樹，壞榜樣也要樹。只是在“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觀念作用下，歷史上的各類榜樣，或多或少地會因為某種政治上的需要而失真。所以，沒有必要去相信執(zhí)政四十五年的明君，竟然會被一個大壞蛋蒙騙了二十多年。要么明君不明，要么大壞蛋沒有那么壞，二者必選其一，這是形式邏輯，也是生活的邏輯。

史料記載：嚴嵩，字惟中，號介溪，明朝江西分宜人。他粗眉毛，大聲音，腳長體高，又削瘦，像只兩腳規(guī)。成化十六年（公元1480年）出生在分宜介溪一個寒士之家，他父親嚴準是個窮秀才，在鄉(xiāng)里課蒙童。

嚴嵩幼時聰慧，加上他父親對他的學(xué)業(yè)格外關(guān)心，八歲時就書史成誦，能為文，屬對有奇語。據(jù)《嚴氏族譜》，嚴嵩讀私塾時，曾與其老師及叔父對聯(lián)語有曰：“‘手抱屋柱團團轉(zhuǎn)，腳踏云梯步步高’、‘一灣秀水足陶情，流珠濺玉四顧好山皆入望，削碧攢青’、‘七歲兒童未老先稱閣老，三旬叔父無才卻作秀才’。”因出語非凡，被人稱為神童。

嚴嵩這個人，先后有截然不同的表現(xiàn)：他曾退隱家鄉(xiāng)的鈐山八年，潛心詩學(xué)，其詩“清麗婉弱，不乏風(fēng)人之致”，又與文人墨客傾心相交，儼然是一個“天下以公望歸之”的雅人；后來入閣柄政二十余年，幾番沉浮，成為明代少有的幾個能夠“得君專政”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然而，這段政治生涯卻將他的聲譽毀損殆盡，他成為“近代權(quán)奸之首，至今兒童婦人，皆能指其姓名，戟手唾罵（錢謙益語）”。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么大的不同呢？

嚴嵩任首輔二十年，與一位脾性暴躁而又嗜殺的嘉靖皇帝能相處如此之久，末了，嘉靖還是頂著各種壓力，沒有判他個死刑立即執(zhí)行，連個死緩都沒判，只是開除公職，說來的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個人的悲劇，往往是個性的悲劇，而社會的悲劇，其實是時代的悲劇。用這個觀點來看嚴嵩在前后不同時期截然不同的人生表現(xiàn)，就可以看出嚴嵩因出身貧寒，卻要承擔家族光宗耀祖的大業(yè)所必須具備的不擇手段的個性，與嘉靖時代的相遇，是一種歷史的選擇，因為猜忌之主，喜用柔媚之臣，這是常理，嘉靖的選擇和嚴嵩的選擇都在這個常理之中。在嘉靖統(tǒng)治的時代，沒有嚴嵩，會有張嵩、李嵩。說到底不過是一個誰被選中的問題。縱看中國的歷史，猜忌之主常有，柔媚之臣不缺。

對于中國古代的文人，一生的幸與不幸，就落在能不能遇上明君。如果遇上昏君，想要毅然放棄“做官報國”之途，幾乎就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古人從小就讀著圣人之書，把世界想象得無比崇高和美好，然后一朝金榜題名，進入了官場，才發(fā)現(xiàn)圣人之書其實是用來讀的，書本上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完全是兩重天，到了這個時候，要想改變?nèi)松缆罚呀?jīng)來不及了，生命都走完了一多半，回頭無望，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也就只好在官場傾軋的游戲中繼續(xù)艱苦奮斗下去了，用經(jīng)濟學(xué)的術(shù)語來描述，這叫做“路徑依賴”，因為有諸多的恩仇未報，大丈夫怎能一走了之，而且就是走了，對手也未必會放過你。封建社會的官場，其實也能用得上“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的俗語。

當然，自古也有大智慧之人，深諳官場之險，毅然辭官卸任，自我放逐，打點行裝，退隱山水，尋一處清凈所在，竹籬茅舍，石屋花軒，不再過問世間俗事，看流水繞戶，飛泉掛檐，“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安享晚年。其典型代表就有陶淵明；而另一些人，靠的是運氣：幸遭不公待遇，被動出走官場，其結(jié)果反而成就萬世英名，如屈原、李白、蘇東坡等。

中國歷史上很多政治人物的最終命運，往往取決于他在什么時候退出權(quán)力舞臺。在皇權(quán)專制的封建社會，官場是“不進則退”、“退無可退”的角斗場。進，固然不容易，退，更需要勇氣和見識，而但凡能全身而退的人，大抵都是智者。我們發(fā)現(xiàn)，史料上和該劇中都沒有寫出嚴嵩是不是有過全身而退的機會，但通常可以想象得到的是，嚴嵩既然占據(jù)一個權(quán)高位重的位置，他不能不做事，也不可能不做錯事，于是，也就不可能不得罪人，而且隨著時間的積累，必然造成怨恨的積累。民間有一句俗語：“管家三年狗也嫌。”何況嚴嵩把持了朝政長達二十年之久。怨家宜解不宜結(jié)，一旦結(jié)下了，要了斷是不容易的，除非你死我活。劇中嚴嵩對嚴世蕃就說過一句很無奈的話：“吃人的老虎還可以打盹，但你爹不能，你爹是大明二十年的宰相。那些我們整的，我們殺的人，他們不允許我打盹。”

網(wǎng)上有一位“躬耕中的布衣”在他的博客里寫道：

“1566年，嚴嵩已經(jīng)86歲了。他始終內(nèi)斂、牢牢地掌控著中樞，謀劃著人前事與身后事。他的毫無鋒芒讓人產(chǎn)生某種錯覺，這是歷史上的結(jié)黨營私，殘害忠良的有名的奸相嗎？但細想之下，又無比合理，他還能是什么樣子？任何一種狀態(tài)都不足以讓他嚴家成為天下第一家。二十年來，正因為圣眷日隆，所以天下諸強嫉妒者甚重，唯有收斂鋒芒才是正途。天下人都明白怎么回事，示示弱又何妨呢？說他具有超強的掌控力，是由于他的管理手腕已趨化境，他的年老體衰，都被轉(zhuǎn)化為優(yōu)勢。例如，他的耳背，于皇上是在喚起皇上對自己二十年苦勞忠心的肯定；于徐階等對手是示弱，強調(diào)自己年老體衰無力掌控局面，只是在吃老本，麻痹對手；于兒子嚴世藩是告訴他，自己時日無多，盡快建立關(guān)系網(wǎng)，為將來謀劃。盡管心機如此，但大明朝財政體制方面的弊端，他是不敢觸碰的，即使想過要改，但靠著揣度圣意起家的嚴嵩，在爬上高位后，已經(jīng)滿足現(xiàn)狀了。他不會把自己的政治資源用于狙擊賦予自己權(quán)力的嘉靖以及明朝的祖制上，因此，嘉靖虧空的黑鍋當然得由他來背。”這一段鞭辟入理的分析，的確很到位。想想看，人活到了這個境地，真是進無可進，逃無可逃。這樣的人，不被當做奸臣，何以謝天下！？

所以，我們現(xiàn)在可以理解，為什么現(xiàn)代發(fā)達國家普遍實行總統(tǒng)和首相任期制，這是因為讓一個人長期擁有公共權(quán)力，對社會和個人來說，都是非常危險的，要趁一個領(lǐng)導(dǎo)人在積怨還不太深的時候，光榮地退出權(quán)力中心，才能讓他獲得善始善終的結(jié)果。這個道理，我們中國人琢磨了幾千年，真正看懂的人并不多。一直到了鄧小平時代，才明確規(guī)定廢除領(lǐng)導(dǎo)干部終身制，從而徹底地解放了老干部。其實早在先秦時代，老子的《道德經(jīng)》里就說了：“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這里講的其實就是人要“各守其時，各盡其功”的道理。

老子還說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因此，“四時之序，成功者去”說到底是一條自然法則。這里說的“四時”，即春、夏、秋、冬，也就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正是因為萬物在四時有不同的表現(xiàn)，才有了生息繁衍。例如，秋冬養(yǎng)藏之后，勃勃生機蓄勢待發(fā)，才有了來年的春之生和夏之長，才有了動物興盛和草木繁榮。假如秋冬養(yǎng)藏之功既成而不去，萬物就不再有生發(fā)機會。反過來也是一樣，春夏之生長，已耗盡天地之陽氣，若萬物仍不退讓，則必因氣候變化而傷元氣，最終蹈入死地。所以，功成身退，于天道輪回來說，也是必然之舉。嚴嵩的悲劇就在于他雖然飽讀經(jīng)書，寫得一手好青詞，卻不知道“四時之序，成功者去”這個自然法則，硬扛到底，結(jié)果晚節(jié)不保，最終蹈入死地。在該劇中，嚴嵩出場時的一段戲，很能說明問題。

呂芳看著大雪，對嚴嵩說道：“這場雪下來后，您老去年八十，今年該是七十九了。”

嚴嵩笑著說：“呂公公這是嫌我老嘍。雪是好雪，要是下的都是銀子，我也就不用操這份心，可以向皇上告老還鄉(xiāng)了。”

“可別。”呂芳攙著嚴嵩向玉熙宮臺階走去，“皇上萬歲，閣老百歲。您老還得侍候皇上二十年呢。”

嚴世蕃接過話：“真要是再干二十年，有些人就會恨死我們了。”

在該劇中，胡宗憲被編導(dǎo)塑造成一個知退之人。

第一次是因推行“改稻為桑”的事，夾在嚴黨和太子黨的矛盾中左右為難，他既要公忠體國，又不能對嚴嵩忘恩負義，所以很難受。在晉見皇帝的時候，他深明大義，準確地把握了時局，巧妙地請辭了浙江巡撫之職，從而暫時回避了官場的爭斗，轉(zhuǎn)而全力抗倭。這是一著好棋：一是抗倭是關(guān)系國家全局的大事，能夠更充分地展現(xiàn)一個人對國家的忠誠和軍事才能，二是抵御外敵，相對于官場爭斗來說，更簡單明了一些，因為敵人就在明處，目標很明確，個人也容易建功立業(yè)；三是在完成個人建功立業(yè)的同時，也能為恩師爭面子，而且又避免了在政治上與嚴嵩的瓜葛。

第二次是表現(xiàn)在他勸高翰文退出官場。高翰文一介書生，自以為能為皇帝和百姓蒼生謀利，結(jié)果剛到浙江就陷入官商設(shè)置的圈套，并且捅破了浙江官場的馬蜂窩，號稱絲綢巨富的沈一石，一把火了結(jié)了自己，只留下了兩箱記錄官場貪墨八百多萬兩銀子的舊賬，以及聊聊無幾的一萬多兩銀子和一百余匹絲綢。胡宗憲知道，不出一個月，朝廷將會在浙江官場掀起大案。便對前來送軍需的高翰文交待道：“你立刻返回杭州，找朝廷派來的錦衣衛(wèi)，主動請罪，請他們立刻把你檻送京師！”當高翰文還一頭霧水，表示不解時，胡宗憲告訴他：“你現(xiàn)在請罪，最多是因為抄沒沈一石的家財辦案不力。要是還待在浙江，就會卷到大案之中去。”這個胡宗憲（其實是劉和平）在勸退高翰文時，還說出了一句多數(shù)中國文人悟不出的話：“圣人的書，都是給人看的，拿來辦事，百無一用。”

第三次是抗倭斗爭取得了決定性勝利之后，胡宗憲請辭一切職務(wù)。他對海瑞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我在浙江當了五年的巡撫，后來又兼浙直總督至今，屈指算來在浙江有七個年頭了。所不能去者，倭患而已。現(xiàn)在浙江的倭患總算肅清了。杜甫說過‘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我這個身子現(xiàn)在正是該休養(yǎng)的時候了。告病休養(yǎng)的奏疏蒙皇上準了。回老家休養(yǎng)半年。半年后我會再奏疏，繼續(xù)告病，此生也不會再出來了。”看來胡宗憲的確是一個深諳“功成身退，天之道也”之人。當然，他的選擇只是個人的悟性，而不是一種制度安排而已。

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這些年已經(jīng)在漸進中推進了一大步。2006年8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fā)了《黨政領(lǐng)導(dǎo)干部職務(wù)任期暫行規(guī)定》，其中第七條規(guī)定：黨政領(lǐng)導(dǎo)干部擔任同一層次領(lǐng)導(dǎo)職務(wù)累計達到15年的，不再推薦和提名。這一規(guī)定適用于縣以上直至中共中央、全國人大常委會、國務(wù)院、全國政協(xié)的工作部門和工作機構(gòu)的正職領(lǐng)導(dǎo)成員。這是在借鑒古今中外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在干部管理體制上邁出的重要一步，也是保護干部的一項重要措施。因為權(quán)力這個東西，是一把雙刃劍，它可以給人帶來成就感和實際利益，也會讓人上癮，以至傷身，對權(quán)力實行有效的監(jiān)督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就是不要讓一個人長期掌管同一權(quán)力。知止而有得，知退而全身，其實是中國人的智慧，只是因為長期沒有落實到制度的層面，而只能表現(xiàn)為個別人的悟性和運氣。

警世通言：

激流勇進，還是激流勇退，在不同人的不同階段，應(yīng)該有不同的選擇。

真正想好了要退的事，沒有退不了的，退不了都是因為沒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