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個夜晚,我會在黃浦江邊的白色塑料桌前坐下,要一客香草冰淇淋,慢慢地吃,看著燈火輝煌的游船緩緩地在渾濁的江水中漂浮而去。
小開常在我把冰淇淋吃到三分之二時來找我,他拉起我的手,沿著潮濕的江邊慢慢往前走。他又破又舊的房子離江邊很近,陽臺上種了幾株茉莉,我總擔心那幾個花盆會將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陽臺給壓塌。和小開說,小開就拉著我笑,笑著笑著唇就壓上來。他喜歡在我面前做出很冷很酷的樣子,我想,可能他想在我面前扮演一個成熟男子的形象吧。我比他大四歲,這讓我耿耿于懷。
我和他說過多次,我愛的男人至少要大我三歲。
這樣說,是種暗示。小開很聰明的,很多時候,他聰明得讓人心疼。
也看不見白云,我們都不知道像很多時候我不知道和小開在一起是為了什么一樣,只是知道,和他在一起很開心,他像個頑皮的孩子,率領著一片清朗的陽光站在我的面前,讓我滿心歡喜。
小開開了一家很小的保健公司。他是我的私人營養師,有著高高的身材,俊朗的面容干凈的表情。一想到一個大男孩一本正經地指點我早晨該吃什么晚上該吃什么我就會撲哧一聲笑出來,他卻凝視著我,眼神漸漸感傷起來。他嘆氣說:“去年夏天,因為血壓低,你來聽營養課時暈倒了,是我,送你回家把你背上5樓的。”關于這個話題,我們已重復了不下千遍。每一次,小開都顯得很憂傷,每一次,我總是說:“小開,你要知道,我們之間……”小開便粗暴地打斷了我:“我知道,我不要產生錯覺,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因為你比我大四歲,還因為我不過是一家……”我用手捂上他的嘴:“不是,我知道你會有很好的未來。”
小開是自卑的,他的保健公司,從經理到員工,總共就他一人,他一直認為我們之間,除了年齡上的差距還有事業上的懸殊,在一家外資企業,我已是某些人不甚喜歡的女上司角色。關于小開認為的后面這一條,我一直假做清高地不肯承認。
小開歪著頭,看著我,默默地,將我的手指,一根根吞進嘴里,輕輕地吻著。我的心,微微地有些碎,卻很快,又被理智鎮壓了。
我一遍遍在心里告訴自己:我只不過是有些害怕孤單的寂寞,所以,暫時借了他的懷抱。
2
當我意識到和小開往來過于密切,密切到不僅他,連我都要產生錯覺了時,我刻意疏遠了他。當他打來電話,我總會搶在他開口之前說:“小開呀,今天怎么有時間給我電話?對了,我給你介紹幾位新客戶可好?”
小開愣片刻,頓了頓說:“隨便你。”欲收線又逗留不舍地問:“今天下班做什么?”
我想也不想地說:“今天的課就免了吧,晚上我有約會。”
小開砰地放下電話。
年輕氣盛的男子,往往都不會具有很好的修養,在我面前,小開要像鎮壓魔鬼一樣鎮壓時時從心底里暴起的脾氣。
這些,我都知道,因為我了解他卻不愛他。
拒絕了小開約會的夜晚,我會本分地蜷縮在家里,看碟,為別人的愛情流眼淚或是歡笑。我知道小開會假做沒事一樣去黃浦江邊的休閑區溜達一圈,然后百無聊賴地回去,伸著長長的腿坐在他的搖搖欲墜的破陽臺上冥想一些沒邊際的事情。總之,他是沒勇氣來找我的,一來,我看似有些貴氣的家,會將他逼得失去繼續等待得到我的愛的勇氣。
他是那樣的脆弱,我又是這樣的自私,漸漸,我有些害怕,會害了他傷了自己。
舉目觀望身邊的男人,優秀的,早已被藝高膽大的女子們搶在手里打上專屬標簽了,剩余的,不僅不會令我忘掉小開,反而會激發我對小開無限的懷念。
3
相親的日子,我手忙腳亂。小開每每打進電話,我便理直氣壯道:“對不起,今晚我有約會。”下班時,我吃驚地發現,憤怒的小開站在寫字樓下,雙手倒插在牛仔褲后兜里,踢著一片法國梧桐的葉子,見我出來,馬上換上一臉春風說:“葛布……”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埋著頭,邊匆匆往停車場走邊說:“我不想在這里看到你。”
小開一把抓住正要逃進車去的我:“是不是怕被你的同僚們說你和一個沒甚前程的營養師糾纏在一起而沒面子呀?”
他這樣說時,臉上帶著有些惡毒的微笑。我愣愣地看著他,想甩開他的手。他的指,似乎是鑲嵌進我的胳膊里去了,死死地,不曾有絲毫的松懈。我壓低了嗓門,用厭惡的聲音說:“如果你愿意這樣認為,那,就是了,你放開我!”
小開的指緩緩地松開了,他慢慢直起腰,在轉身的剎那,我看見了他的眼角里,閃爍著碎玻璃一樣的晶瑩,在夕陽下,剔透而干凈。
我咬了咬嘴唇,狠下心,將他扔在鋪滿夕照的停車場,絕塵而去。
這天晚上,有個男人約我吃飯,本著婚姻的目的吃這餐飯。我在酒店門口把車鑰匙交給服務生,站在街邊,忽覺臉上一片沁心的涼,摸了一下,才知全是淚。
4
小開再也沒給我打過電話,我有點想他,想他想得常常坐在黃浦江邊淚水漣漣,想起他總是藏起脆弱捧起我的臉說:“葛布,你是愛我的,但是,你不肯承認。”
是的,我總是不肯承認。人就是這樣的,總要為了某些而丟掉另一些。就如,當坐在我對面的男人聳聳肩,困惑地問我為什么總喜歡坐在這里時,我說因為喜歡聞江水的味道。
其實是這里的每一張桌子上都有回憶,這里的咖啡徒有其名,只是叫咖啡而已,一點都不香,可是,這里的愛情,有點卑下而矜持,卻很生動。
我和那個男人隔著桌子說著婚期。說著說著,我們終于,再也找不到其他話可說,沖彼此笑笑,有點尷尬。他的眼里有疲憊,我的眼里,全是累。我們彼此都清楚,如果愛情是一場雨,那么,很不幸,我們的身心,都還是干的,未被淋過。我們即將到來的婚姻,就如兩家公司的合營,彼此摸清家底,算得上身價相當,相貌匹配,便一拍既合而已。
至于愛情,那是別人的事,但是,我們都不說,何況這世上,有多少婚姻都在打著愛情的名義進行合資呢。
5
很久不去聽小開的營養課了,他也不打電話來,只是將根據我身體狀況和季節變換為我制作的營養食譜以及營養建議發E-mail給我,除了這些,一字不肯多說。
夜里,我把小開的名字咬在牙齒里,說:“恨你!”
直到欲要和我結婚的男子說,他要向我求婚了,地點我來選。
那時,我只想把手機砸到他頭上,就是再沒有愛情基礎也不能這樣不浪漫不是?可,我還是忍住了,我29歲了,得找個條件相當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不是?既然我已無愛情可選,我總不能精神物質兩不靠吧?
我說江邊吧。
他遷就著答應了。
我開著車子慢慢往江邊蹭。當我將車子泊好,遠遠望著他懷抱玫瑰站在江邊的樣子,唯一的念頭就是,逃,我要逃。
他卻已在迎著我走來,暖意無邊地笑著,拉我走到一張桌邊坐下。他醞釀求婚情緒的那一刻,我度秒如年。終于,他從西裝口袋掏出了那枚帶著體溫的戒指,并拿起我左手的無名指溫情地:“葛布……”
我想我的眼里,一定是充滿了絕望,因我想拒絕卻找不到理由。這時,一個健壯的身影突然飛一樣掠過我們面前,等回過神,我們彼此看著,他的眼里是驚魂未定或是一些叫做驚詫的東西,而我的眼里,一定是像雨后的池塘,盛滿了驚喜。
他的求婚戒指被搶劫了!那個搶走戒指的影子,早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他聳了聳肩,有些遺憾地說:“真不好意思。”
我如釋重負,強忍著內心的欣喜做惆悵狀:“看來,我們是沒緣分的……”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忽然地,仰著頭笑了一下:“或許是吧。”
這世界,有誰是傻的呢?他一定看見了盛滿我眼睛的如釋重負,他一定再也不會陪我來江邊無語枯坐了,他一定再也不會打電話給我了。
然后,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要了一客香草冰淇淋。我想,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個高而俊朗的男子坐在我的身邊說:“小姐,在想什么呢?”
因為剛才那個掠戒指而去的男子的背影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閉著眼睛我都能嗅出他的氣息。他總是喜歡裝酷,喜歡說:“葛布,這輩子你逃不出我的掌心去。”
責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