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臘月初十,是母親的生日,多年沒能趕回去給她過生日的我,早早籌劃,計劃給老人一個驚喜。
生日那天,我帶上我兒子——媽媽最疼的第九個小外孫,上大學的大孫子、大外孫,在南方打工六年沒回家的母親的小兒子和孫子,加上兩個正讀高三的孫子外孫,齊齊出現在媽媽面前,媽媽那個樂啊!那天母親的快樂感染了整個小街,媽媽孩子般得意地對我說:“小兒啊,我一輩子愛諞兒(愛面子),今天看把鄰居眼氣的,說喲哈,你過個生兒,30多人哩。”
媽媽的變化最明顯。
我兩個姐姐、兩個哥哥都住在小街上,小哥一家在外打工,媽媽就一個人住在他的房子里,自食其力。不累及后人這本來是好的,但她總是固執地把她的自立與兒女的孝順對立起來弄得兒女難免傷心。往年過生,她一個人提前一個星期操勞采購招待客人。身體吃不消,金錢上又窘迫,媽媽就總是在本該快樂的生日把自己弄得又累又焦躁。其實二姐家就是開餐館的,多次勸說她就在二姐家招待,一切現成免得她那么辛苦,她堅持不肯,說得多了,她會煩躁生氣。今年她終于答應了,她說:“想得開了,我自己弄也是你兩個姐姐辛苦幫忙煮,天寬地窄的,親戚來了看著我受累也不舒服。老了要聽勸,聽勸吃飽飯。”雖然生日之前她仍是一趟趟地雞啊鴨啊采購送到二姐家,但生日這天,她再不像以前那樣滿身油污地忙碌,穿著凈光地安然坐著,我們做兒女的,看在眼里,真比吃了滿漢全席還知足。
媽媽雖是農村老太太,卻是個性獨特的。譬如穿衣,顏色、款式,不合意是不中的,也不說什么,就是不見衣服上身,弄得買衣服的孩子左右為難。今年她的孫女捎回一件紅色繡大花的棉襖,弄得二哥二嫂提前幾天就發愁:“女兒買個紅襖,袖子還是時髦的外翻邊,咱媽肯定不愛。”不想老媽媽生日這天,真個的把紅襖穿上身,頭發梳得光滑,臉還涂了五塊錢一瓶的雅霜!媽媽耳聰目明,身材適中,紅襖非常合身,好一個富貴漂亮的老太太!吃飯時孫女打長途過來,媽媽拿起電話就夸:“小孌兒,棉襖真合身,你買得真好……”媽媽說:“其實我年輕就愛穿,每次來了賣布的,看別人買我也說我扯我也扯,最后總扯個白咧,你們五個孩子,家里哪到得了我穿?現在有了卻不敢穿,怕人笑話。今年我總在尋思我都黃土埋半截的人了,怕誰笑啊,買啥我都穿!”
我和兩個姐姐眨眨眼,于是,我們把給媽媽買的禮物拿出來:不約而同的紅棉襖:薄的厚的,深紅的粉紅的,老太太面有喜色:“穿,輪著都穿了,一輩子眼紅別人的穿,現在也讓我的老伙計們眼紅眼紅!”誰說“施者”是不要回報的?給予的人同樣渴望得到肯定、贊美!而我窮了一輩子的老媽媽總是以“錢”作為所有情感表達的標桿,她覺得替兒女省錢是對兒女最大的好。每回給她買東西我們得到最多的回報就是她的“責備”又亂花錢!弄得人很是挫敗,錢花了卻是皆大不歡喜。可是現在,媽媽開竅了——她竟然會“討好”孫女、女兒了——夸獎你買東西有眼光,下次誰不樂顛顛地再買還買哩?
生日后的第二天,媽媽腿痛,寸步難行。醫生說是類風濕,是個慢性病。媽媽立即萎頓下去,哭自己的命苦。這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女人毫不掩飾她的脆弱:一輩子爭氣呈強,現在還山上拾柴、河里洗衣,從不依靠別人。癱了,沒用了,要人照顧了,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
我們做兒女的,難過母親的多災多難,太操勞的生計,讓媽媽年輕的時候就病病怏怏的,高血壓,心臟病,卻不想父親59歲就離世,母親竟然能活到這個歲數,本以為日子越來越好她能安享天年,上天卻要剝奪她生存和尊嚴全要仰仗的奔波的自由。
想來上天是垂憐眷顧母親的,讓她很快就繞過人生這個大彎路,很快自行振作起來,再一次樂觀順應著自己的命運。“我想了,我年輕時也沒打想能活到七十,現在我娘家一脈婆家一支就剩下我最年長,老天若有眼既給我福氣總不能讓我老了過不去。我不指望能像過去下地拾谷,能不癱瘓自己照顧自己我就知足。”
媽媽真的不再哭,她積極地配合著,按時吃藥,難能可貴地是放下一輩子要強的心,平和地愿意接受他人的照顧。臉色又慢慢明亮起來。媽媽仁心寬厚,和兩個兒媳婦相處如母女,只是媽媽的熱心外向,與大嫂的內向謹慎有些差異,平時便保持著距離。這一病少不了大嫂照顧。我聽媽媽那一番話,由心地感動母親的慈愛外,簡直是智慧的思想:“早晨你嫂送稀飯來,幫我倒掉便盆,掃掃地,擱以往我會說不讓你干我自己來,現在,她要干我就讓她干,干得好不好我也不挑剔。她忙了不能來我將就著,也不怨。”媽媽終于懂得學會承領也是對別人的好。但她到底還是習慣給予的,媽媽和我商量:“你買的襖有點緊,給你嫂吧。”我說好啊拿著就要送去。媽媽說:“還是她來時要喜歡就拿走,送過去她要不喜歡還不好說破。”媽媽待嫂子的好也是這樣的不給她壓力。
臨近過大年,在外工作讀書的孩子都回來了,八九個孩子天天在媽媽屋里鬧翻天,她聽之任之,還時時發出驚人之語,和青春的孩子們“很有共同語言”。
從廣州打工回來的龍子,染了金色的頭發,他的爸爸媽媽加老爹都痛斥,老奶奶卻護著:好看。外孫馬林吃火鍋燒了頭發,干脆理了光頭,姥姥看到建議:“像個小老頭,還是留長毛好看。”我回家那天,因為開長途車,就把頭發挽了個道士般的高髻,第二天正經梳好了頭,媽媽卻不滿意:“你昨兒那樣好看。”我瞪掉了眼珠:“老媽,你也太時尚了吧?”
老太太對兒女輩,對孫兒輩,接納愛護,從不揭短,在她的愛中長大,孩子孫子也是待人寬厚,彼此親密無間。外孫女小娟,身體發胖,個性也倔,爸媽頭痛,但老人卻從不嫌厭,永遠是喜歡鼓勵的。小娟畢業教書,整個人改變了,對姥姥也是無微不至。過年守歲,三代人閑話一年來的得失成敗。老太太出語驚人,手勢飛舞:“我現在最崇拜的人是小娟,書教得好,老考第一;學生也愛她,還給她買花,一年多大變樣,說話辦事太有才咧!”媽媽咚一下站起來了!我們小字輩一下樂歪了:一是老太太竟然會用“崇拜”這詞兒,二是媽媽腿竟好了!
孫女小孌,老實沉默。一直跟著奶奶,直到輟學南下打工。南方城市風氣開放,小孌有了男友,卻糊涂地懷孕。小孌生性乖僻,又沒讀書,全不知如何處事,一下子跑了幾個月音信全無。等到爸媽知道,孩子已經大了。和男方雖有婚約,但在農村這到底是未婚先孕,是天大的丑事。哥嫂忍氣吞聲,瞞得生緊,怕一輩子受人尊敬的媽媽接受不了。直到孩子生下,過了滿月,嫂子電話中哆嗦著把這事說出來。
在農村,為這戀愛懷孕的丑事喝藥上吊的年輕女孩太多了,老媽媽這個“表態”弄不好就是一大一小兩條人命啊!電話這頭,沉默片刻,老媽媽的一番話完全出乎人意料:“我不生氣,小孌從小體弱,月經不調,我一直擔心她不能很好地長成人。我見了又一代人,我只有高興的。這年代,什么事情都有,難不成我們也把孩子逼死?我也不準你們為難孩子,只要男方是本分人,待她好。”世俗、臉面、道德,在老太太眼里,都不如人金貴。而老媽媽的活,不僅避免了一場災難,也維護了孫女在未來婆家的尊嚴。
豫南春早,正月初三,媽媽門前她侍弄的紅梅燦爛綻開。媽媽換上了玫紅的薄襖,坐在花下,夕陽暖暖的光暈給她的兩頰染了粉紅的顏色。我的鏡頭里,每條皺紋都舒展開來盛滿笑意的媽媽和身后的紅梅合而為一,在夕陽余暉里盛開。
都說人老如孩童,固執,糊涂,而我的母親卻是容顏連同思想、情感,宛若早春紅梅,輕靈而雍容,流光溢彩。這樣的老去,叫我神往。
母親戴秀華,今年76歲,只認得自己的名字。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