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繼母。自我記事起,就感覺母親很少說話,她每天從地里干完活,拖著一條瘸腿回到家,便忙著燒火做飯,煙味很嗆人。她幾乎沒有抱過我,那張臉總讓我想起下暴雨時的陰云。夜夜我都在嗆人的煙霧中睡去,去編織自己有個溫柔可愛的母親夢,可是第二天醒來,一切依舊讓人失望。
于是便想早點離開家。13歲時,我就去老遠的地方上中學,我們上學都是自帶干糧,由于氣候的緣故,這些干糧只能吃三天,后三天就由家長送到學校。第一個周三,我急不可待地在教導處的人群中尋找父親。突然,我看到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是母親!她已被擠到一個墻角,雙手艱難地舉著一個鼓鼓的粗布包。擦身而過的幾個女同學向我斜了一眼,笑著離開,我低下頭躲到一邊。等空蕩蕩的教導處只剩下母親一個人時,我才慌慌張張地進去。想好要叫媽的,到了她面前竟沒有了勇氣,嘴只是張了張。母親見到我,顯得有點尷尬,含含糊糊地說是父親讓她來的,她也很想來看看我。本來我想說些什么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母親拖著一條瘸腿搖搖晃晃地走了。
母親送給我的是她親手制作的菜煎餅,我們這兒俗稱“油打”。有關菜煎餅(春卷類食品)的記載,最早見于陳元靚的《歲時廣記》,說立春家家戶戶“以面粉烙餅卷而食之”,這種吃法同其他地方的吃法相似。菜煎餅進入流通成為一種商品,在古代或近代都是不多見的。如今街頭巷尾出售的菜煎餅,上世紀70年代就已出現,那時,由于貧窮,只有在端午節前后樹花野草成長之時,老百姓才能吃上一些。
后來有個星期天回到家,我告訴母親,你的腿不方便,以后就不要到學校去了,在校門外的路口等就行。她沒有說什么就默默地出去了。后來她再也沒到過學校,只把菜煎餅送到路口,我去拿。有一次,天下起了大雨,整整一天沒有停,下午還刮起了大風,我躲在宿舍里出不去,只能眼巴巴地盯著窗外長長的雨柱,肚子餓得咕咕叫。天快黑時,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教導處門口,我一下子認出來了,是母親!她全身濕透了,到處是泥,已分辨不出綠色解放鞋的顏色了。她的身體不住地哆嗦,一只手拄著沾滿泥巴的棍子,另一只手緊緊地把布包挾在腋下。接過帶著母親體溫的干干凈凈的粗布包,我想大聲地叫聲媽,可發出的聲音卻小得可憐。母親似乎聽到了,臉上閃過一絲微笑,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母親笑,我突然發現,母親其實和天下很多母親一樣,很美。
制作菜煎餅是家庭婦女們必做的活兒,母親當然也不例外。在那個窮困的日子里,母親把菜葉、樹葉、田野里丟棄的山芋藤等,撿回家切碎,用磨磨成糊后,就烙成了菜煎餅,讓一家老小充饑。如今,煎餅作為農家的傳統主食,也由原始形態的粗糧鏊子煎餅發展成為細糧機器煎餅及各種經過再加工的特色煎餅,而且還從鄉村農家進入城市成為商品,有的被擺上宴席,招待想品嘗地方風味的外地客人,有的甚至走出國門,代表了中國地方傳統美食特色。 現在,蘇北尤其是山東的菜煎餅天天制作、日日叫賣,且邊做邊賣邊吃,又熱又燙,亦菜亦點,極有特色。
菜煎餅的原料很多,如麥面粉、玉米粉、山芋粉等等。把小麥、玉米、山芋之類浸泡水磨,調成稠漿,用調羹舀漿倒在鏊子上,用劍一樣的竹片,打劃成直徑20~50厘米左右的圓形煎餅。菜煎餅的用餡分葷的和素的,也可以葷素合用。常見的葷料有:豬肉、豬肝、雞蛋等;素的有:香菇、筍絲、辣椒、豆腐、韭菜、大蔥等。食者可以隨意挑選,也可自備餅餡。攤主為其添加調料,想酸加醋,要咸添鹽。制作時,一般兩張煎餅包成一個菜煎餅,一張在底盛菜,一張在上蓋菜。把需要的餡均勻地鋪在底面的煎餅上,再把另一張煎餅覆蓋在菜餡上面,翻過身來,然后用折紙的方法,從四個方向把煎餅內折,并把餅餡固定住。
制作菜煎餅的燃料和鍋也與眾不同。家庭用的燃料是樹枝或煤炭,在街頭叫賣時用的大多是白炭,白炭含碳量高,熱值大,燃燒無煙,火力極易控制,用于制作菜煎餅恰到好處。鍋是普通的煎盤,俗稱鏊子,用砂輪或磨石將鏊子粗糙的表面磨得平滑、锃亮,以便讓小竹片在上面烙煎餅靈活,左右操作自如。另外,鏊子有點像是翻過身來的平底鍋,像一個蓋在炭火上面的罩子。制作煎餅時,炭的火煙氣只能沿著鏊子的邊唇向下散發,煎餅的煙火味就沒有了。菜煎餅反復受熱,直到熟透。操作的鏟具是竹片,它尖且輕,使用起來靈活。小時候經常能見到母親坐在火熱的鏊子旁一烙就是半天,臉紅腿熱,汗流不止,雙眼被煙熏得一片模糊,但那一張張薄薄的煎餅從母親手中飛快鏟出來,我們就異常地興奮。
制作菜煎餅時,怕粘鍋,母親就會用一塊不大的新鮮肥豬肉在鏊面抹揩,隨著鏊子的溫度升高,油熟了,菜煎餅也熟了。此時,外面一張煎餅酥脆,略帶金黃色,里面一張煎餅軟柔熟透,散發出餅餡的香味,菜煎餅制作就算完成了。而今,母親已近80高齡,依然還能烙菜煎餅,我們吃起來依然酥脆軟薄、內餡鮮美、味醇不膩、齒頰留香。一個年代有一個年代的基本養生食品,一個年代也有一個年代的養生之道,但每一個年代的人們都不會忘記母親那用心血制作的食物,那是我們生存的必需。感恩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