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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花第一次踏入這座城市的時候,被城市的氣派嚇住了。李如花小時候和我生活在一個如詩如畫的小鎮,那里有潺潺的流水,千年的古橋,還有神秘的玉石神龜。李如花背著畫夾是想來我這兒轉轉的,可是這個城市深深地吸引了她。站在那幢二十六層的高樓前,李如花仰望著高樓,那幢樓似一根仙指,指引著李如花的視線向上,向上……李如花快樂地抓著我的手:“這個城市多好,我要在這里扎根!”
我笑,是我把她帶到這個城市的。仿佛是我在她的面前打開了一幅壯錦,但這個城市有多少人今天來了,明天會走,李如花,一個嬌小瘦弱的女子,我又怎么能肯定,她可以在這個城市扎下根來?何況我和她一樣,也在這座城市漂浮著。
李如花從包里取出一個廉價的玻璃花瓶,將街上淘來的兩元錢一支的水竹插進花瓶,不多,就四支,居然也蓬蓬勃勃的了。李如花側頭看,非常滿意自己的作品,轉身在日歷上畫了個圈:“這是第一天,總有一天,我在這個城市里,會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有幢自己的房子和愛著的人,生一個可愛的孩子……”我看著李如花扳著手指頭,我笑,小妮子這么手指頭一扳,就是大半個人生呀。我看著她的玻璃瓶子,叫了一聲:“你的水竹沒有根!”李如花朝我看了看,說:“大呼小叫干什么?它會自己長出根須的?!?/p>
李如花第二天就在一個發廊里找到了活干,幫人家洗頭,拿提成,一個人一元,李如花上班的第一天,非但一分錢沒拿到,還被扣了二十元。李如花一進我們的小屋,就氣得把包往床上一扔:“總有一天,我要成為里面最出色的理發師!”
李如花從小就喜歡理發,在家鄉的職校念了美術專業,在學校期間,她就專門研究發型,可是書本知識和實踐到底是兩回事。從李如花的講述中,我終于弄明白了,原來她幫一個大姐洗頭的時候,水龍頭擰得大了點,水溫有些高,大姐尖叫出聲,老板把如花叫去狠狠訓了一通,又不停地對著客人彎腰鞠躬打招呼,免去了四百元費用,大姐這才息事寧人。老板肥短的手指指著李如花的鼻子,明天如果還不行,立馬走人!
李如花模仿老板指著我叫嚷著,先是氣憤的,后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還沒來得及躲閃出去,如花已經把我按坐到洗臉池邊。李如花一邊用手試著水溫,一邊在我頭上輕輕地按著,開始是指甲在掐,我臉上的肉在哆嗦,李如花彎下腰看我的臉色,手上力道在減輕,手指的用力方向也在變,我已經能感覺出在我的頭皮上的,不是指甲,而是指肚,手里節奏慢慢由散亂變成一快三慢,感覺到她纖細的手指在我的頭皮上舞蹈,有別樣的舒服。我閉上眼享受。李如花猛一拍我的后背:“小錦,你說我這樣幫顧客洗頭,還會被老板炒了嗎?”
我由衷地告訴她:“不會,你即使是洗頭,也不甘平庸,如花,你要好好干!”得了鼓勵的如花一蹦三尺高:“小錦,我們上街!”鉆進理發用品商店,如花捧回了一大堆東西,除了理發用具,還有兩個逼真的男人頭顱和女人頭顱。
李如花只用一年的時間成功地坐上了他們發廊首席理發師的寶座。那時,她的水竹生出了根須,一汪清水中,亭亭玉立。李如花和另一個女孩合伙盤下了街面上的一個獨立門市。李如花負責白天到傍晚八點的生意,那個女孩負責八點以后至次日凌晨的時間。李如花瘦長的手指數著錢:“小錦,我們做完明年一年,這個店的房產就屬于我們了,在這個城里擁有自己的房子,那不等于扎根了嗎?”
我是一家公司的小文員,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總覺得在這個城市,寸土寸金,我一個女孩還是隨遇而安吧,近日來,工作也不順心,正在猶豫是繼續還是跳槽呢。
可是沒過多久,如花的小店就出事了。如花打電話要我拿錢去贖她,我趕到派出所時,李如花早已哭花了臉:“小錦,你要相信我,我決不是那種女孩,我是冤枉的?!蹦莻€合伙的女孩在自己負責的那段時間,收容幾個同是外來的打工妹從事色情服務。李如花在清晨打掃時,發現過疑點,可心思單純的她從沒往那方面想過。那幾個女孩被抓起來了,合伙的女孩溜了,店里的營業執照是如花的。還說什么呢?付了五千元罰金,李如花的小店被勒令停業了。正是初冬,天已經很冷,來往的行人裹在厚厚的棉衣里,沒人注意一家小而又小的發廊被封上了門,也沒人注意一個小而又小的女孩蹲在店門前,肩膀一聳一聳的,臉上,有淚成河。我在一邊催促她起身,她捧起惟一拿出的那瓶水竹,恨恨地跺腳:“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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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花離開時,緊緊拉著我的手:“小錦,替我照顧好水竹,我還會再來的!”神情凜然,咬牙切切。李如花來時的日歷還卷在手上,看著圈起的一個個圈,李如花有淚涌出,一滴一滴。
我松了口氣。那個小鎮出來的人,或許真的不能適應外面這個世界。畢竟這樣的紛繁復雜,不是李如花那樣的人所能應付的。我早看出發廊的貓膩,有些甚至是潛規則,如果不加些曖昧不明的服務,生意又怎能紅火,而曖昧不明的度又不好把握,如花的小店就這樣生生地被端掉。如花背著來時的畫夾,去了熱鬧的上海:“小錦,我就不信憑真手藝在這個城市立不住腳!”
我繼續留在那個城里,艱難地打拼。我從原先的公司跳了出來。那個主管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我的退讓給了他更進一步的膽量,他趁我倒開水的時候握住我的杯子連同我的手,我把沸水倒在了他的臉上。我回到住處,傷心地打電話給如花:“我要回家了。天太冷,水竹沒有了空調,會活不長,葉子開始蔫了。如花,這個城市有什么好?我們回家吧。”我開始想念自己的那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鎮。
那個時候,我連跳下那個二十六層高樓的心都有。李如花正在聽他們老師講課,在課堂上低低地說:“小錦,你要走也要等我回去呀!”
我留了下來,找到一個樓盤,做售樓小姐。在售樓部,開著空調,溫暖如春。雖然他們一再強調,沒有底薪,如果賣不出樓,連生活費都沒有。我捧著水竹,嘴里呵著白氣,我頭點如搗蒜,只要有空調,賣了我都行!真怕水竹活不過這個嚴冬啊。
李如花回到這個城市時,還帶了一個高高的男孩。如花朝我眨眼:“瞧我的理想,已經進了一大步了,有了個相愛的人,現在就看我們的了!”我把水竹朝她懷里一塞,逃也似地回到了我們的小鎮。我做了一個音樂老師,我領著孩子們唱:初升的太陽照在臉上,也照在身旁這棵小樹。一臉安詳,我甚至忘記在那個城市里曾經有過的艱難打拼。畢竟這個世上,有許多東西,不是想要就可以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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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獎了!”李如花打來電話時,我正趴在電子琴上為學生備課,刺耳的手機鈴聲喚醒了沉浸在歌聲中的我。如花說她為電視臺節目主持人設計的發型,獲得了同行業的第一名!我半天才回過神來:“有獎金嘛?”
“小錦,我要怎么說你才會明白?不是錢的問題,是我們可以開一家大的發屋,讓這個城市里最最有名氣的上流人物都來到我們發屋!”
通過手機,我陸陸續續收到李如花發屋的近況。
男孩已經走了??吹饺缁ㄒ恢辈话卜值卣垓v,他只想開一間小小的發廊,兩人有個容身的地方,就夠了。偏偏如花要去參加什么發型設計大獎賽。剛剛物色好的小發廊被她退了,她手舞足蹈地說:“小錦,我要開一家發屋,到時候,一下這個城市的車站,就能看到我的發屋?!?/p>
可愛的如花,一直有這樣遙不可及的幻想,不過也好,正是因為她有那樣的理想,她才有在自己的路上奔跑的動力。
如花在一個傍晚又打來電話:“小錦,你聽是什么?”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是李陽的瘋狂英語基地的成立大會!我聽到手機那端李陽振臂高呼的聲音,還聽到眾人沸騰的模仿,如花對著話筒在叫:“小錦,你懂嗎?做人也要瘋狂的,總有一天,我要把我的發廊開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
這個傻丫頭。我的眼睛不禁潮濕了。距離我們第一次到那個城市已經五年了。我在磕磕碰碰中回到了起點,她卻如一只永不認輸的小公雞,一直昂立著。其實她要的也不多,自己喜歡的事業,一個疼她愛她的人,一個可以安身的家,一個可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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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的發屋開張了。我從車站直撲她的發屋。這個我離開了三年的城市,變得更加英姿颯爽了,那幢二十六層的大樓旁又立起了一幢更高的樓,短暫的暈眩之后,我想起如花當年的誓言。如花的發屋在市區最繁華的地段,里面的發型師穿著統一的服裝,門口有一男一女彬彬有禮地鞠躬,迎客。店里被隔成一個個小包廂,里面是舒緩的音樂。理發和美發早已不是一個概念了。這更是一種休閑,這里是人們勞累了一天放松的最好的去處。店堂門口有個汩汩冒著熱氣的咖啡壺,濃香的咖啡正在翻滾。如花給了我一個最夸張的擁抱:“小錦,這個店面暫時是租的,總有一天,我會買下它!”
如花神秘地附著我的耳朵,還有,我在這個城市已經不是暫住人口了,憑我現在的店和擁有的資產,我剛入了這個城市的戶籍……又有熟客過來了,如花忙過去招呼,我打量著如花的發屋,四株五年前的水竹依然在,只是白嫩的根須像嬰兒的小爪,在水中快樂地撲騰劃動。那個時候,我們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住在這個城市陰暗潮濕的地下室,為了水竹能吹到空調,不至于凍死,抱著它在住處和工作的地方不停地走來走去??墒侨缁ㄕ袼褚粯?,在這個人來人往的城市站住了腳,伸出了根須。如花的發屋,進門的地方,掛著日歷,卻不是一本,是五本!最下面的那本,上面圈的最紅最大的圈,正是她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天,日歷上還有如花瘦長的字:這個世上有好多東西看上去遙不可及,但如果你一直在追尋,那么,它會離你越來越近。幸福從來都屬于靠自己的雙手孜孜以求的人。
(責編/方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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