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８年后，忘記你的名

1

我4歲那年，羅志堅28歲。

那一天，羅志堅牽著我的手，站在譚嶺水庫的旁邊，看著腳下浩淼的水波，說，羅小落，以后你不能再吃那么多的糖了。

我噘著嘴抬頭看他，露出焦黃的門牙。我說不，林美菱以前都不管我。她總給我買很多很多的糖。

羅志堅的手緊了一下，他蹲下來，他說羅小落，林美菱已經死了。她以后都不能給你買糖了。

我的眼里滿是困惑，我問什么叫死？

羅志堅看著我的眼，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表情忽然變得沉重，他說，死就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很美，去了，就不舍得回來了。

我的嘴扁了一下，可是還有冷風鉆進了我的口腔。冷風總是無孔不入的，它使我的牙齒變得很冰涼。

我說羅志堅，為什么林美菱不帶我去？

羅志堅的眼里浮起薄薄的霧，他摸著我的頭，嘴唇動了一下，卻再沒說什么，只是把我圓圓的腦袋用寬大的手掌攏入他的懷里，他很用力，使我小小的胸腔都變得很壓抑。我把下巴擱在羅志堅寬厚的肩膀上，看著水庫對面落下的夕陽，說，羅志堅不哭，羅小落不會離開的，無論那里有多美。

2

9歲那年我上小學四年級，開始對周圍同學的恥笑和孤立感到難過。不像小時候，彼此都是幼稚和無知，他們在一邊玩游戲，不準我加入，我也不覺得難過，只是乖巧地站在一邊看著，陪他們大笑，然后在餓了或累了時，朝那扇殘破的屋門喊，羅志堅，我餓了，我要吃餅干。

可是現在不行了，面對旁人的指點和異樣的眼光，我只能躲起來哭。

回到家，就把心里積聚的郁悶和不快發泄在羅志堅身上。那時他在一所中學教書，在家里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批改作業，他似乎不忍心看見我凌厲和悲傷的眼神，只是停下手中的筆，輕輕地嘆一口氣，然后繼續在作業本上打著紅紅的勾。

羅志堅一直隱忍著，他變得很沉默。

那時，我知道了“窩囊”這個詞，我覺得羅志堅這種就叫窩囊，他沉默，他懦弱，他沒錢買市區里漂亮精致的商品房，和我窩在這間四合院里，那時四合院里的人都搬走了，剩下我們兩個人。

有一次，在學校里受了氣，回到家時羅志堅還沒回來，我一個人坐在木凳上看那小小的黑白電視，直到晚上8點多，他才回來，還牽著一個男孩的手，他說羅小落，快過來叫哥哥，他今晚在這里吃飯呢。

我立馬把手里的茶杯扔了過去，那個男孩叫鳴飛，是我一個同學的哥哥，他曾經和我的那個同學一起笑過我，我銘記在心。

羅志堅氣得紅了眼，他三步并兩步沖到我跟前，幾乎是咆哮著，羅小落，快跟哥哥道歉！

我咬著嘴唇不肯開口，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然后跑進房間，躲在被窩里哭了個天昏地暗。

我開始想林美菱。不過那時的我知道死亡的確切含義，她不會回來了。

晚上，我在半夜里醒來，聽見羅志堅在房間里低低的飲泣。羅志堅聽見我的聲音，啞著嗓子問，是羅小落嗎？餓了吧？我給你煮面吃。

說著，羅志堅紅著眼圈出來，開始為我張羅，他說我生鳴飛的氣是對的，鳴飛對他說了，是因為以前他笑過我。

我看著他的背影，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3

后來，養成了沉默寡言的習慣，用少言少語來掩飾心里的自卑。唯一談得來的，只有那個知錯能改的鳴飛。

初二那年，羅志堅忽然變得很忙，比以前都要忙，每天不到晚上9點不回來。我只好自己照顧自己，漸漸地，對羅志堅便有了怨恨。

有一天到鳴飛家玩，他的家很大，聽說他爸爸是一家旅游公司的老總。結果，我看見一個唯諾的身影，他低著頭哈著腰，臉上露著諂媚的笑，想為鳴飛的爸爸點煙，可不知道為什么總是點不著，急得滿臉通紅。

我怔住了，心疼得落淚，連忙跑了出去。

我一個人在街上晃了一晚，直到半夜才回到家，結果看見羅志堅正著急地準備出門，我躲在院子里的大榕樹后面，看著月光下他的身影，倔強地沒有出聲。等他焦急地騎著自行車出去了，我才掏出鑰匙進了門。

進到屋里，我驚呆了，桌子上放著好幾疊鈔票，應該有好幾萬吧！我的心里一陣激動，然后想起羅志堅平日里近乎吝嗇的節儉，心里對他的氣憤又多了幾分，他這么有錢，卻連一件象樣的裙子都不買給我，而且，為什么還要我們兩個人窩在這所小平房里？

我躺在床上越來越氣，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直到第二天一早，鳴飛打來電話，說你爸進了醫院，你快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幾秒鐘后瘋了一般朝醫院趕。

羅志堅躺在床上，虛弱地閉著眼睛，他的身體很小，白色的床單蓋在他身上，像一只負傷的動物躺在那里，我撲上去放聲大哭。

鳴飛和他爸爸也在一旁，他們一起勸我，此時我才知道，羅志堅為了給我籌錢做手術，考了導游證，準備在寒暑假時做兼職導游，可是由于他已經35歲了，一直沒有旅游公司愿意聘請他。

他去求鳴飛的爸爸，就是為了這件事，還順便向他借為我做手術的錢。

鳴飛說，羅志堅昨晚不見了我，急得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大街上亂轉，不小心被一輛小車刮了一下，暈了過去，不過，沒什么大礙的。

我摸著羅志堅滲著血跡的額頭，淚水嘩嘩直下。

4

我最終還是沒做手術，我把羅志堅借來的錢全數還給了鳴飛的爸爸，我說我自己的事情我會自己解決。

因為帶點自閉的性格，念書以來我的成績一直很好，順利地進了重點高中。那段時間，我和羅志堅的關系時好時壞，多半的時間，都是我無緣無故地朝他發脾氣，而他卻總是默然不語，眼里是一如既往的包容和關愛。

直到高三那年，一天放學回家，一輛黑色的轎車忽然在我身邊停了下來，車窗玻璃緩緩滑下，然后，一張中年婦女的臉出現在我的眼前。她問，小落。你是小落嗎？

我迷惑地看著她，遲疑地點點頭。

她的眼里便閃出憐惜的光來，小落，你長大了。

你是，林美菱？我仔細地分辨著她的眉眼，試探著問，心開始怦怦直跳。

是啊。是我。我是林美菱。說著，她開門走下來，她穿著一身珠光寶氣，雍容華貴的樣子，可是身材已經有些發福了。

我被她抱著，一時竟然有些惶惑，我問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她愣了一下，是他說的吧？

我忽然明白了一切，原來，這是羅志堅編造的一個謊言，欺騙了我十多年。他難道不知道這么多年來，我對林美菱的想念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天，林美菱帶我去逛商場，買東西，還帶我吃從來沒有吃過的西餐，我的心里高興極了，而且，還有一種報復的快感，羅志堅不是不希望我和林美菱在一起嗎？我偏不。

晚上，轎車送我到了家門，我和林美菱站在羅志堅的面前，我對著羅志堅愕然的表情劈頭就問，為什么你要騙我？說林美菱死了？

羅志堅的表情變得很奇怪，然后訕訕地看向林美菱，你回來了？

他們后來的談話我沒有聽到，不過，并沒有我想象中的爭吵，林美菱并不因為羅志堅說她死了而生氣，他們站在門口聊了很久，然后林美菱就上車離開了，連再見也沒有跟我說一聲。

5

林美菱很有錢，所以我的手術終于準備實施了。

我第一次勇敢地對著鏡子仔細地端詳自己的臉，特別是那片裂開的嘴唇，它們分成兩片，露出紅紅的牙肉和兩顆白皙的牙齒。

一時竟有些百感交集，從小到大，我都因為天生的兔唇而招人嘲笑，它是一個不愿愈合的傷口，一直留在我的心上。

終于，可以擺脫了，我想，然后對著鏡子一邊笑一邊流淚。

手術其實很簡單，當我再次對著鏡子，我的嘴唇已經彌合了，上面留著一抹淺淺的傷疤，醫生說，過一段時間，它應該可以自行消去的。

我的心里很高興。

出院的那天，羅志堅沒有出現，只有林美菱，她說，小落，我會帶你走，我的丈夫去年死了，他留下了很多的財富。讓我們享之不盡的財富。

我問，羅志堅呢？

林美菱說，他同意了。他說他什么意見也沒有，只要我愿意出錢幫你做兔唇的矯正手術。

我看著窗外的大榕樹，葉子在往下掉，它們擺脫了遒勁的枝干，自由自在地飄搖。

可是，它們無所依了。

空落落，無所依。

6

林美菱的轎車離開了，我提著行李箱，回到了四合院。

羅志堅正坐在大榕樹下，悶頭抽著煙，他什么時候開始抽煙抽得這么兇了？抽得頭發都晃啊晃的。

我站在羅志堅面前，我說，林美菱走了，我回來了。

羅志堅滿臉詫異，隨即釋然地笑，他說，她很忙，不得不離開。但她依然愛你。

我說我知道羅志堅。

我真的知道的。小時候的林美菱從來不肯讓我叫她媽媽，那時的她是那么年輕漂亮，她是覺得我的長相讓她蒙羞了。她只有每天給我買糖，很多很多的糖，以抵消她心里對我的愧疚。

于是，羅志堅對我說，我們羅家的習慣都是這樣，爸爸不叫爸爸，媽媽不叫媽媽，要直呼其名，這樣才顯得親密。

羅志堅不忍心讓我知道林美菱是因為嫌棄我才離開家的，所以對我說她已經死了，去了天堂。

這是羅志堅善意的謊言，為了讓我免受傷害，他心甘情愿地讓我叫他羅志堅，連“爸爸”二字都聽不到。

這一年，樂壇天后王菲和李亞鵬的千金李嫣然出生，那個小女孩和我一樣，有一個兔唇，所幸她有一個物質豐盈的家庭，她可以隨時到美國做手術，美麗依舊。

而我，則等了16年。用16年的時間去感受羅志堅給我的愛，也用18年的時間去體會成長的陣痛，和陣痛過后的安好。

有一句話說，上帝在關上你的門時，一定不忘給你留上一扇窗。我想，上天奪去我的完美，只是為了給我一個愛我的羅志堅。

7

此后，羅志堅開始利用寒暑假的時間幫旅行社帶團。

聽說這次帶的是一個香港團，香港人都很有錢，那邊的收入比這邊的要高好幾倍，在內地人看來，他們全都是大款。不過，聽說他們都有一個習慣，喜歡聽導游講葷笑話，為這，羅志堅沒少擔心，他說在旅行社負責培訓的那個小伙子比他小20歲，葷笑話卻順手拈來，他很不屑，但又有些無奈。從教書的崗位上下來，他就是市場經濟的一分子，他只能妥協。

我勸他不要做導游了，可他不干。

我知道個中緣由，因為以他微薄的工資，要供我上大學，是有些吃力的，只是為了不讓我擔心，不在我面前提起此事。他對我說的總是鼓勵的話，他說，你盡管努力，小落這么聰明，考上什么大學，我就供你上什么大學。

高中畢業，我果然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高校，通知書送達那天，羅志堅不在家。

此時此刻的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坐了公交車到了附近的那個小鎮，那里有一個4A級的旅游景點——地下河，聽鳴飛的父親說，羅志堅今天就是帶香港團到這里游玩。

我在地下河昏黃的燈光下轉了好大一圈，終于見到了羅志堅，他右手執著小黃旗，左手拿著一個小喇叭，一邊走一邊介紹相關的景點，而那些旅游者，大多比羅志堅年輕，他們只顧著自己談笑照相，對羅志堅基本是不屑一顧的表情。

我忽然感覺到很辛酸，想叫住他，卻沒有勇氣，于是轉身回了家，一路上，眼睛都是澀澀的，腦海里一直圍繞的，都是那一幕。

8

羅志堅那天很晚才回來，滿臉的疲憊，見了桌上的信封，頓時笑得瞇了眼，魚尾紋都擠成了一朵小花，似乎所有的辛苦一下都消散了。

我躲在房間里，把門開著一條縫，看著羅志堅興奮得像個孩子，拿著錄取通知書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走出門去，他便朝我嘿嘿地笑，說小落，我就知道你行！

我看著地面不說話，也沒有告訴他我白天去過地下河。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上床，把自己藏在被窩里裝睡，因為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我忽然覺得很失落。

第二天起床，羅志堅已經出了門，他買了我最愛吃的燒麥，還有幾個小籠包，還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羅小落，好樣的！

我撇撇嘴想笑，卻發現眼前有些濕。

之后的一個多月，羅志堅都早出晚歸，我知道他是為了我的學費，想多帶幾個團，眼看著他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終于在一個晚上，我對他說，我這兩年寒暑假打工的錢已經夠第一年的學費了，你不用帶那么多團了。

我沒有告訴他，林美菱臨走前，給了我一大筆錢，足夠我上大學的所有費用。我想讓他知道，他一直是我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羅志堅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嘿嘿地笑，說一個人孤身在外，帶多幾個錢總是好的。

他說的時候，眼角竟閃著光。

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了，我們即將面臨18年來的第一次離別。

9

到學校報到的前一晚，我忽然很想叫羅志堅一聲爸爸，可是卻開不了口，也許是習慣直呼其名，也許是膨脹過度的感傷忽然哽住了喉嚨，我呆呆地坐著，看著他為我收拾行李的背影，心里全是持重的辛酸和離愁別緒。

羅志堅畢竟是男人，他沒有女人的啰嗦，他只是認真地收拾著，一遍又一遍，有時放進行李箱了，又忽然打開拿出來重新整理裝上。

他只說了一句話，羅小落，在外面照顧好自己，處男朋友了，也跟我說一聲，我畢竟比你有經驗。

說完，似乎感覺自己失言似的改口道，就算沒有經驗，也有教訓。

我想調侃幾句，說教訓也是經驗什么的，卻開不了口，淚水卻止不住往下流，他便安慰我，說傻孩子，你這是去上大學啊，那所大學不錯呢，很有名。

他說著說著，眼圈也開始發紅。

羅志堅本來要送我去報到的，可是開學在即，他學校那邊又太忙，他不想請假，說請假就少了好幾十塊錢呢。

我說我自己能去，只是十幾個小時的車程而已，下了車又有學校的專車接，叫他放心。

上了車，我不敢往外看，只是假裝在車廂里看書。

我怕見到車窗外那雙殷切而傷感的眼睛。

直到火車開始啟動，我才趴在車窗上，看向那個身影單薄的羅志堅。他一直站著，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輕輕地揮著，我忽然感覺他像佇立風中的一棵瘦弱的樹，孤獨而無助。我又一次哭得稀里嘩啦。

之后，便是進入向往已久的大學校園，孤獨了，寂寞了，處男朋友了，我都會給羅志堅打個電話，話不多，有時甚至會有好幾十秒的停頓，但不知道為什么，就算只能聽見他輕弱的呼吸聲，也會讓我覺得心安。

2006年父親節那一天，我給羅志堅打了電話，我對他說，我們宿舍的同學打了個賭，說今天一定要親口對父親說出我愛你三個字，誰說不出口誰請吃飯，所以，爸爸，我愛你。

然后，電話那邊沉寂了。

許久，我聽見他說，羅小落，你到大學，居然學會矯情了。

我就笑，一邊笑，一邊流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