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永不會熄滅的“小橘燈”

走進昏暗的小屋

1995年9月，20歲的常志偉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湖師學院。

常志偉出生在湖南武崗縣一個農民家庭，來樊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從此留在這個文明古城。

那一年的12月31日晚，常志偉因患重感冒沒吃東西，直到天黑才決定去學校門口買碗水餃。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他來到了下崗女工袁麗云的水餃攤前，當然那時候他們素昧平生。

在袁麗云給他下水餃的過程中，常志偉注意到，一個八九歲、病歪歪的小女孩一直瑟瑟發抖地偎在袁麗云的腿邊。袁麗云一邊攪動鍋里的水餃，一邊安慰她：“靜靜乖，媽媽明天就帶你去醫院。”

正在病中的常志偉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靜靜幾眼，他立刻斷定，靜靜正在發燒，她的小臉已燒得通紅。

來不及多想，常志偉跟袁媽媽打了聲招呼，便背著靜靜去了學校醫務室。果然，靜靜高燒39度多。

常志偉拿出自己的生活費替靜靜交了藥費，又幫忙把母女倆送回離學校大約一公里的家。那是常志偉第一次走進她們的小屋。

那是怎樣一個貧寒的家啊!不足20平方米的小屋里沒一件像樣的家具，窗戶的玻璃碎了，用舊報紙糊著。不過屋里收拾得很潔凈，橘黃色的燈泡不太亮，卻足以給屋里的人帶來一絲溫暖。

靜靜打了針，吃了藥，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常志偉把擺水餃攤的家什往屋里搬的時候，聽見靜靜含含糊糊地對媽媽說：“媽媽，我的作業還沒做完呢。”袁媽媽哽咽了，說：“媽媽對不起你啊!”

常志偉突然覺得心里一酸，對這對母女從此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牽掛。

第二天是1996年元旦，下著小雪。在教室里呆了一下午，常志偉突然有些心神不寧。來到校門口，他不由自主地四處張望，但沒看見靜靜母女，常志偉心里隱隱有些擔憂——靜靜的病好些了嗎?

他決定去小屋看看她們。

再次見到常志偉，袁媽媽有些慌亂，說：“我過幾天再還你醫藥費好嗎?”常志偉趕忙說：“我是來看靜靜的，想給她補補課。”

靜靜乖乖地坐在那兒做作業，常志偉在旁邊輔導。袁媽媽松了一口氣，對常志偉說：“那就謝謝你幫我照看靜靜，我去擺攤了。”說完便艱難地將爐子和煤往三輪車上搬，常志偉趕緊過去幫忙。東西都很沉，天又非常冷，風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常志偉說：“今天就別去了吧!”袁媽媽苦笑著說：“不行啊!”

袁麗云曾是湖北棉紡三公司的一名紡織工，1993年下崗，靜靜的爸爸早在七八年前就跟她離了婚，而且從此杳無音訊。

常志偉心情沉重地送走袁媽媽后，回屋輔導靜靜預習語文，那是冰心寫的《小桔燈》。靜靜輕聲朗讀著：“我……望著窗外濃霧里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黃果樹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個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媽媽……”

仿佛電閃雷鳴一般，常志偉覺得心中一片光亮，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命運的安排。

3天后，常志偉搬進了袁家小屋，在外間加了一張木板床。他對袁媽媽說，我會包餃子，還能輔導靜靜做功課，所以我希望留下來幫幫你們。他把家里每月寄來的300元生活費交給袁媽媽統一安排。每天下午上完課，他先步行3公里接靜靜放學，晚上幫著包餃子；第二天早上4點起床，幫袁媽媽將沉重的三輪車推到一公里外的學校門口，生完爐子再去上學。

那年春節，常志偉沒有回老家，只是給父母寫了一封平安信，并跟他們講了袁媽媽一家的窘況。善良的父母來信對常志偉說：“你既然決定幫人家，就要幫出個樣子來。”

除夕夜，常志偉買了一斤肉，3個人包了一頓餃子。在吃那頓寒酸卻又溫馨的年夜飯時，常志偉把父母的來信念給袁家母女聽，并正式喊了袁麗云一聲“媽媽”，而靜靜則早就一口一聲“哥哥”地對常志偉叫開了。3人從此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

轉眼到了1999年，常志偉該畢業了。他原打算回湖南老家，表哥也已經替他找好了工作，可就在這時，袁媽媽被查出患了晚期直腸癌。因為家里一貧如洗，袁麗云本來不想做手術，是常志偉硬把她勸上手術臺的。手術單上家屬一欄簽的也是常志偉的名字。這次手術，袁媽媽被切除了子宮，2／3的大腸和從小腸到肛門的直腸。

從袁媽媽被推出手術室的那一刻起，常志偉就知道他不能離開這對苦難的母女了。常志偉找工作很不順，奔波了許久他才被一家公司錄用，實習工資每月260元。

上班后，常志偉每天5點半起床，先安排好一天的生活，然后騎自行車去上班；晚上回家先輔導靜靜做完作業再休息。袁媽媽已經不能擺攤了，家里的開支全靠常志偉的工資，可他的工資連支付袁媽媽的醫藥費和靜靜的學費都不夠，常志偉只好東挪西借。日子雖然過得很苦，但常志偉咬牙堅持著，他常想，再苦，好歹她們母女還有飯吃，如果他走了，誰來照顧她們?

2000年，常志偉和袁家母女患難與共的故事被當地一家報紙刊登了，他們因此獲得了社會各界的捐贈2萬余元。很多人問常志偉，你為什么會留下?

常志偉說，他真的無法回答，那已不僅是“同情”兩個字可以包含的，如果一定要打個比方的話，常志偉常會想起小橘燈的故事，總覺得胸中有小橘燈微弱而執著的火焰一直在燃燒。

艱辛與溫暖

2002年，袁媽媽住了十幾年的房子被拆遷，他們要么集資買房，要么自謀出路。這年7月，靜靜考上了市19中，新學校離家近20公里。3個人商量了很久，最后決定買房。

9月，他們在萬山附近買了一套7樓的房子，總房款6.5萬元。付首期的錢是過去人們捐贈的那2萬元，加上常志偉父母從湖南寄來的4000元，余下的4.5萬元貸款，分30年還清，每月從常志偉450多元的工資里扣120元。

沒有任何裝修，他們高高興興地搬進了新家。然而2002年12月，袁媽媽再次病重。她不愿上醫院，是常志偉硬將她背去的。2003年農歷正月十二，袁媽媽被醫院確診為癌細胞擴散，胸部積水。

家里已負債累累，袁媽媽不愿再給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增加任何負擔了，她決定自殺。這天晚上回到家，袁媽媽撐著病體給兩個孩子做了四個菜一個湯。靜靜見媽媽心情不錯，纏著媽媽撒嬌。媽媽一再叮囑她聽哥哥的話，好好學習，學著自己照顧自己……

常志偉聽著聽著，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預感，不過他什么也沒說，他怕嚇著了靜靜。

夜深了，袁麗云替女兒蓋好棉被，又來到常志偉的房里，她靜靜地在這個非親非故卻勝似親兒的孩子床前站了好久，喃喃地說了一句：“難為你了，兒子。”然后摸黑走到廚房，找她下午已磨得鋒利的菜刀。可她怎么找也找不著，正著急的時候，燈亮了。袁麗云吃驚地回頭一看，常志偉站在門口，輕聲說：“媽，您找不著刀的，我已經藏起來了。”

袁媽媽無法抑制地哭出聲來。常志偉走上前，扶住虛弱的袁媽媽說：“您有這么大的兒子，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您得相信您的兒子啊!”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常志偉買了湯圓面和芝麻餡，3個人點亮家里所有的燈，圍坐在桌前包湯圓。

靜靜羨慕地看著窗外說：“要是咱也買些彩燈掛在家里就好了。”

常志偉靈機一動，掏出幾元錢遞給靜靜說：“下樓去買些橘子上來，咱們自己做小橘燈!”

靜靜快樂地奔下樓去，常志偉趁機對袁媽媽說：“媽，您看靜靜還單純得像個孩子，如果您真的選擇自殺，她會嚇壞的。您不知道，哪怕您什么也做不了，只要讓我下班回來的時候能看到家里的燈光，我心里就會很暖和。如果您真的走了，那夜里誰點著燈等我下夜班回來呢?”

一席話說得袁媽媽淚水漣漣。

靜靜像《小橘燈》里描述的那樣，“伸手拿過一個最大的橘子來，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拿過穿著麻線的大針，把那小橘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又從窗臺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蠟頭，放在里面點起來……”一會兒工夫，家里就亮起了好幾盞小橘燈，亮光雖然朦朧而微弱，但映在每個人的臉上卻是那么溫暖。就在那一刻，袁媽媽決定：為了兩個孩子，她要堅強地活下去。

常志偉又開始四處奔波籌借手術費。為了省錢，再遠的路他也是騎自行車，每餐都是一元錢4個的饅頭。

袁媽媽住院后，為了不耽誤靜靜的學習，除了星期天，常志偉不讓她到醫院去。每天忙完醫院忙家里，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后來竟被他騎散了架。

看著常志偉每天忙碌的身影，病友都夸袁媽媽好福氣，兒子這么孝順，可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沒有半點血緣關系。

然而袁媽媽的病情還是一天天加重了，她自己心里明鏡似的，但她不說，她不忍心說，也舍不得說，只是一次次地拉著靜靜的手念叨：“媽希望再過一次元宵節，看你再掛一屋子的小橘燈!”

臨終前的囑托

2003年7月31日，袁媽媽再次做了手術，并于7天后出院。

回家是袁媽媽堅持的，她希望最后的這段時間可以完整地陪伴在兒女身邊。這時她已經不再期待來年的元宵節了，她將心愿改成了活到“橘子紅了的時候”。

可這年的8月15日，橘子還沒泛黃，袁媽媽就去世了。臨終前她拉著常志偉的手說：“替我照顧好靜靜，讓她上大學啊!”

袁媽媽沒有對常志偉說“謝謝”，也許在她心里，大恩已經不言謝了，或者，她已經完全將常志偉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她只是在囑托他這個當哥哥的照顧好妹妹。

袁媽媽葬在柳灣，碑文上刻著這樣一行字：兒子常志偉女兒袁靜靜泣立。

媽媽去世后，靜靜不敢一個人呆在家里。常志偉碰上值夜班的時候，就先把妹妹放在同事家里做功課，下班后再去接她回家。

有時接妹妹時已是深夜了，常志偉將自行車騎得飛快，而且故意把外套的扣子解開，那樣就能替后座上的妹妹多擋一些風寒。

回到家里，靜靜睡下后，常志偉開始檢查她的作業，將做錯的題標出來，以便她第二天改正。然后他開始洗衣服、收拾家。常志偉還學會了幫妹妹縫衣服，雖然針腳大了點，但他每次都縫得一絲不茍。

2004年春節前，父母給常志偉來了一封信，希望已經4年沒回家的他帶靜靜回去過春節。常志偉想了很久，還是沒有回去，一來他想省點路費，靜靜將來上大學還需要很多錢；二來，這是袁媽媽去世的第一年，他得帶靜靜去看看媽媽。

提著小橘燈替哥哥找到愛情

2004年上半年，眼看靜靜就要讀高三了，常志偉每天都在考慮如何在她上大學前籌夠學費，他不知道需要多少錢，幾千?上萬?但不管多少，對他來說都不是小數目。他只能一分一厘地節省。

和常志偉不太熟悉的人都不知道他還不到30歲，他們只覺得這小伙子怎么老氣橫秋的!當然，人們更不明白他為什么一直不談戀愛。

靜靜知道答案：哥哥是沒時間也沒精力顧及自己的感情問題。

3月的一天，靜靜去同學家玩，碰巧同學的媽媽是個熱心人，聽了靜靜家的故事后，非常感動，表示要把侄女邱艷麗介紹給常志偉，還說邱艷麗心地善良，一定會答應的。就這樣，靜靜當起了哥哥的紅娘。

一聽靜靜要幫他“說媳婦”，常志偉倒愣住了：“傻丫頭，哥都不急你急啥?等你考上大學再說吧!”靜靜不依：“再等下去你就太老了，好姑娘都讓人搶走了。”

常志偉被逗笑了，認真地對靜靜說：“讓哥談戀愛也行，但哥有個條件，她必須對你好，得和我一樣對你像親妹子一樣。”

邱艷麗得知常志偉提出的這個條件后，二話沒說就答應見面，而且倆人一見如故。

9月初，邱艷麗把自己打工多年攢下的1.5萬元錢給了常志偉，讓他把房子裝修了一下。14日，兩人攜手步入了婚姻殿堂。

在人民醫院食堂做面案師傅的邱艷麗，淳樸、厚道，她打心眼兒里疼靜靜，每次回家都給她帶好吃的，可她不善表達，平時話很少。剛開始靜靜還以為嫂子嫌棄她，自小就有點自卑、敏感的她也跟著沉默了。

一天夜里，靜靜做噩夢，在夢里哭醒了，常志偉和邱艷麗趕緊跑過去，問她發生了什么事。

靜靜一下子撲在哥哥懷里哭了，說：“夢里我跟著哥哥嫂嫂去爬山，你們越爬越快，都快到山頂了，可你們都不理我，我好害怕啊……”

靜靜的話讓常志偉深深自責，他對妻子說：“妹妹命苦，但這么多年來她心里一直有盞燈亮著，還有希望。這次，一定是咱倆光顧著過小日子，忽視了妹妹，讓她產生了壓力。”

從那以后，邱艷麗開始嘗試著改變自己，一回家就拉著靜靜的手說些體己話，平時和常志偉商量事情時也總要聽聽靜靜的意見，靜靜這才慢慢恢復了往日的笑容。

2005年8月，靜靜收到了湖北理工大的錄取通知書。常志偉和邱艷麗陪她一起將喜訊告訴了九泉之下的媽媽后，又張羅著替她籌措那1．4萬元學費。

9月初，邱艷麗交給靜靜7000元錢，難過地對她說：“對不起，哥嫂沒用，到現在只籌到這么多，我們陪你到學校去說明情況，緩些時日再補交剩下的學費，好嗎?”

靜靜淚如雨下，撲進嫂子懷里說：“我不讀書了，我要去打工。”

常志偉一聽就急了，說：“那怎么行?那天咱不是和媽說好了嗎?再苦再難也要讓你安心讀完大學。借點錢沒關系，可以慢慢還，你把書讀好了，你的一生才有更大的希望。”邱艷麗也撫著靜靜的肩膀安慰她：“你不是說我是你提著小橘燈替你哥挑來的嫂嫂嗎?那你就要相信我們，只要哥嫂在，你心里的小橘燈就不會熄滅！”

靜靜終于笑了，雖然笑中帶著苦澀，但苦澀是生活給每個堅強的人品嘗的第一種滋味，只要心中有希望，只要小橘燈的光亮不息，生活，總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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