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從我所在的和平里,沿著安定路、安立路,向北。穿過北四環,又穿過北五環,城市道路兩旁的樹都綻出了新綠,那綠在早春的陽光和風里,就像一層層綠紗,先是淺淺淡淡,爾后又濃濃綠綠……間或,還有一兩株粉紅碩大的桃花朵兒,艷艷地耀眼———城市的高樓聳立著,路上的汽車依然在川流不息,但面前這一切的一切,在這個春天卻顯得有些異樣,分明散發著一種叫“奧運”的氣息。沿路走,沿路春的顏色愈來愈濃,那種“奧運”的氣息也就愈發地熾烈了。
奧運村的春天似乎就這樣一夜之間到來了,譬如那“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春汛。實際上奧運村四通八達的城市道路,兩旁的樹也真的是一夜之間栽植,且生長得郁郁蔥蔥的。我不知道那樹以前在什么地方生長過,但到了奧運村,一下子仿佛就綠了很多年———也仿佛很久,我天天都被一種巨大的機器的轟鳴聲包圍,天天,我都枕著這種聲音入眠,然后又被它吵醒。說實在的,我很煩躁,也很無奈,但這煩躁與無奈中又透出一種企冀與欣喜。眼前的奧運村似一位孕婦腹中的嬰兒,有了手,有了腳,有了身子……一切都在悄悄地生長著。
“奧運村”只是她的父母給她早早起的名字而已。
一座村莊、一個城市猶如一個人,有它的骨骼經脈和精神,有它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對于有了名字的奧運村,這片在拆遷的廢墟上成長的城市村落,過去的一切便開始成為遙遠的京味地圖上的一個淺淺的符號,成為歷史……而在久遠,這里真切得就是一片美麗的鄉野:大屯鄉的北頂村、老虎廟、豹房與岔路口;洼里鄉的羊坊、洼里村、西下清河、東下清河、汪家村、關西莊、九江口、北溝泥河、南溝泥河、仰山村、洼邊村、龍王廟……這一座座現在正被奧林匹克公園所用,散發著濃郁鄉土氣息的村莊,曾幾何時,還深深地濡染著農業文明和皇族的氣息……
比如,那一條從香山碧云寺附近發源,蜿蜒十幾里,平緩而來的清水河,曾經就是魚蝦成群,清澈見底,沿河兩岸綠柳成行,鳥語花香,恰似一幅江南水鄉的景致……
“魚躍破渚煙,
鷺飛點蘆穗。
俯仰對空澄,
即目愜幽思。”
清乾隆皇帝的詩里寫過多少山水,我不清楚。但寫過清河是肯定的。清河岸邊的洼里鄉,也正因為清河水的豐盈與充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生長水稻,而這水稻米粒顆大圓潤、泛綠,說是賽過“珍珠”,口感芬芳,香噴噴了許多年頭……不僅有水稻,在這大片濕地的沼澤里,還有荷葉,柳葦。蒼松翠柏,參天的古樹間雜著各種棗木雜樹。記得奧運會申辦成功后,一位在洼邊村住了72年的那忠老漢,在飄浮的熱氣球上望見自己的家園,念念不忘的就是自己農家小院里的棗樹結出的小棗……有了村莊、河流、稻田、森林,當然也就有了野獸飛禽的出沒,“豹房”的地名,傳說就是雍正皇帝在這兒打到一只豹子而著名,只是那只豹子早做了砧上肉,桌上的佳肴。
皇天后土。天子腳下的這塊黑土地也曾彌漫著戰爭的硝煙,有過刀光劍影,人叫馬嘶的場面。歷史上大屯這塊北宋軍隊囤積糧食的輜重地,著名將領楊繼業,也即是《楊家將》中的老令公,據說就作為宋軍統帥太宗趙光義的侍衛官一起來過。那是公元979年,宋人北伐,在幽州北部的高粱河與遼軍發生激戰。因是夜間,遼人的增援部隊趕來,士兵每人手里高擎的那兩支火把,使北伐的宋軍頓感遼軍的人數增加一倍,心理防線一下子崩潰,嚇得落荒而逃……元代,稱為大都的北京,大屯鄉的曹八里村曾有黃土夯筑的城墻,稱為汗八里。為筑起大都的“銅墻鐵壁”,他們每年夏季都用葦排把城墻包裹起來,以防止雨水的侵蝕。一位名叫張昱的人在《輦下曲》里曾寫道:“大都周遭十一門,草苫土筑哪吒城。讖言若以磚石裹,長似天王衣甲兵。”
還是大屯,曾有的“太清觀”前豎起過一方石碑,這便是明代太子太傅,華蓋殿兼文淵閣大學士陳循的筆跡。據載,英宗被掠的消息傳到北京,一時滿朝惶恐,不知所措,大臣們紛紛主張南遷,兵部侍郎于謙阻止說:“欲遷者可斬!”滿朝文武一時語塞,唯有陳循積極響應:“于侍郎言是。”支持于謙,功在社稷。那方碑文因此便也有了特別的意義和價值……到了清代,洼里鄉的仰山村還設置過一座將臺,每年的農歷十月十五日,八旗十兵都要在這里進行一場“九進十連環”的陣勢操演,用轟隆隆的大炮聲助長著軍威……
或許是自然與歷史一起在捉弄著他們,清王朝完成了它刀光劍影,風云詭譎的朝代交替,遠離那鬼哭狼嗥的陣陣廝殺聲,一股腦兒滌盡戰爭的烽火,便把那一段繁華與人世隔絕,這塊土地從此便在皇親國戚,王公大臣的視線里永遠地定格,成了他們肉體與靈魂的安歇之地了……這一塊塊墓園,后來也一直以塵埃落定的姿勢接受著人們的憑吊。史料記載:關西莊附近就有清中和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圖海墓,圖海上三代墓,清協辦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兆惠墓,清武英殿大學士兼撫遠大將軍諾敏墓,清乾隆第九女和恪公主墓,清一等男希勒根墓。位于洼里村西南的清道光的第四女壽安固倫公主墓;位于龍王堂附近的清雍正外祖衛武父母墓,衛武祖父母墓,衛武外祖母塞和里氏墓;清戶部尚書海望墓,海望父母墓、海望曾祖母墓、海望上三代墓,一品夫人那氏神道碑與關努青碑……坍塌的墳塋,有一段時間僅剩下墓碑,比如兆惠墓園里就曾經聳立著兩座漂亮的華表……當地人說,在上世紀中葉,這里十幾戶人家形成的村落,村民們大多都是以看守墓地為生!
俱往矣!當我們走過這一座座墓碑時,我們除了感覺“清人”實在太麻煩,死了還在墓碑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謚號之外,腦海里閃現的便是清王朝那迅速腐朽衰落的背影。只是,現在這一切的一切,都圈進了奧林匹克公園里,而那些曾在鄉土與皇族之間游離了很久的村民的后代,也住進了現代化都市的高樓大廈里,徹底地告別了蒼翠的稻禾、低矮的平房以及紅墻灰瓦的寺廟與綠樹掩映的墓園……
現在,若是站在我所住的樓房上左右眺望,北邊清河岸邊是正在建設中的樓房和道路,西邊是八達嶺高速,東邊是正在建設中的奧運會的媒體村,南邊是正在建設中的奧林匹克公園、國家森林公園、建設中的“鳥巢”、水立方、奧林匹克興奮劑檢測中心和大大小小散落的體育場館……依奧運村的地理位置來看,我的住所正是奧林匹克國家森林公園的頂端,也就是正在治理的清河的南岸———我說,我每天都被一種巨大的機器的轟鳴聲包圍,觸目眼簾的是在半空中運轉著的那細細長長而巨大的手臂的吊車,就是因為,現在我感覺我們每天都在隨著奧運會臨近的步伐,隨著奧林匹克公園脈搏的跳動而跳動———2007年的春天,離奧運會舉辦的時間一天天在逼近,每天都在奧運村來來往往地穿梭,我就這樣感受著一座座村莊的永遠消失和奧運村的發育與成長。
能目睹一個都市村莊的“脫胎換骨”,真的令人欣喜!———不知道為什么,全世界舉辦過奧運會的城市,都起了一個叫“奧運村”的名字,而不叫它奧林匹克城堡之類。但不管怎樣,每天行走在這個村莊里,使我這個真的從鄉村里走出來的人,就有了一份親切和舒坦。呼吸著奧運村成長的氣息,我感覺到道路寬闊,天空蔚藍。我發現鳥巢的場館壘起的鋼筋的“巨蟒”,許許多多頭戴黃帽的工人在不停地忙碌,真的就像一群燕子銜泥,一天天,一點點地,鳥巢就出現了雛形。然后,我就看見渾然龐大的鋼架在春天的陽光里發出冷峻的光芒,如架在一株碩大樹杈上的鳥窩一樣了;我看到靜如處子的水立方,嫵媚而羞澀地屹立著,似乎在等待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奧林匹克的兒女,接納來自雅典的盛宴;我感覺到奧林匹克興奮劑檢測中心,在奧體中心重新亮相;我還看到媒體村的典禮與崛起,仿佛聽見有人說:“住在為奧運會建造的房子里,想想就是一件很高興的事!”當然,我感受最深的是,我每天來回行走的道路,窄窄的,長滿綠樹的道路幾天之間就變寬、變長,而那些栽植起來的小樹,幾天之間也就生長起來,郁郁蔥蔥的猶如一條綠色的飄帶,緊緊地飄在奧運村里。而享有奧運會“后花園”,被稱作北京城市“綠肺”的奧林匹克公園,我幾乎是天天看見它,看它隆起的一座座逶迤的山包,深陷的一座座湖泊,遍栽公園的一棵棵或高或矮的綠樹……13000畝的國家森林公園,足使這塊曾被稱為北京“亞北區”的地方,遠離著塵囂而又貼近城市的中心,成為一個新的國家森林板塊……奧運村宛若一個早已瓜熟蒂落的嬰孩,只等著它輝煌的誕生和全世界眼睛激情的撫摸了。
一個太陽艷艷的黃昏,沒有風。我和朋友踏著黃澄澄的陽光走進了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公園里的林間小道異常地整齊與清潔,那些剛剛栽植下去的樹木和花草,那些剛剛匯聚起來的湖水、飛瀑,那些正在建設中的亭臺樓閣,都泛出了一層毛茸茸的、稚嫩而圣潔的光芒。抬頭望,森林公園望不到盡頭,新翻的泥土散發出一種嶄新的氣息,面前一切的一切都煥發了一種青春斑斕的畫面,就像一幅古代的山水與現代水彩畫的完美結合。我有點喜形于色地向朋友介紹著這正在成長的奧運村,朋友說,沒想到我們轉了一個圈,只是從一個村莊住進了另一個村莊———朋友和我一起曾都住過小城的一個叫“新建”的村里。那里,我們也曾目睹過一個村莊的消失和成長。我笑笑說,看到許多村莊的消失和成長,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色,是這個時代賦予我們的眼福。
2007年4月11日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