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吹牛的男人在鄉下被叫做日冒。小說里的這個日冒走街串巷做買賣,認識了八路軍,又因為自己的“日冒”被村里人佩服,掙了錢、遭了罪,最后關入大獄,不明不白地死掉了。一個平平常常的鄉下男人,這么多的不凡遭遇,作者信筆寫來,卻表達了中國人的一種命運。
一
“日冒”這個詞似乎是南陽地區特有的方言。
生活中有這樣一種人,為了炫耀、吹噓自己,有影兒沒有影兒、沾邊兒不沾邊兒、靠譜兒不靠譜兒的話都敢往外說,還常常說得頭頭是道,栩栩如生,有時候也真讓人難辨真假。這種人,人們就叫他“日冒”。
我們村就有這樣一個人。他有名有姓,還有大名和小名??墒牵謇锶硕疾唤兴男彰?,只叫他日冒。背后這樣叫,當著他的面也這樣叫。久而久之,他自己都聽順耳了,也就坦然接受了這個并無惡意的雅號。如果有誰當著他的面突然叫聲他的名字,無論大名和小名,他會一愣,半天醒不過勁兒來,不知道是在叫誰。
二
說實話,在我們宛西這一帶偏僻、閉塞、落后的鄉下,人們知道天下還有一個為窮人打天下的八路軍,紀律那樣嚴明,對老百姓那樣仁義,打仗那樣神勇,是從日冒嘴里聽說的。
日冒是這一帶唯一跑過買賣、做過生意、出過遠門的人。在鄉下人眼里他就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了。
日冒跑買賣、做生意起始于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
抗日戰爭期間,具體是哪一年說不清楚。秋天,突然有幾天天天都有很多兵慌慌張張從北邊兒撤下來,慌慌張張往南邊兒去。這天,我們的村子里住了一些慌慌張張的兵。進了村這些兵就吆喝著叫各家各戶慰勞他們,給他們做飯,要烙餅,要做面條,鬧得村子里雞飛狗叫,半夜不得安寧。
第二天一早,日冒挑著水桶去井上擔水,一個端槍的兵抓住了他。日冒以為是要抓他去當兵,嚇得魂不附體,哆哆嗦嗦地哀求說他不能去當兵,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養活。還說他有肚子疼的老毛病,三天兩頭犯病,疼起來就滿地打滾。
抓他的兵哪管這些?他看上日冒的是他年富力強,健壯得如牛似虎的體魄。他問日冒你有肚子疼的毛???日冒連連點頭說是,是。其實他沒有這個毛病。
抓他的兵說那你現在就疼個樣子叫我看看。他抬起腿在日冒肚子上猛踢一腳。這一腳日冒毫無提防。他哎喲一聲趔趄著倒在井臺上。抓日冒的兵又是一腳踢在他的腰眼兒處。日冒又哎喲一聲。抓他的兵第三次又抬起了腿。日冒自然又是一聲哎喲,而且,這一聲哎喲得更加凄慘。可是,抓他的兵這一腳偏偏沒有踢出去。于是,抓日冒的兵罵道,龜孫王八蛋,還真會裝。他舉起槍托在日冒屁股上亂砸一通。直到砸得他再也無力舉起槍托時,才停住手踢踢日冒的屁股叫他起來,走。
抓日冒的兵還真不是要他去當兵,是要他當腳夫。因為這些兵還要繼續往南撤。當官兒的私囊細軟已經馱上馬背,還有兩麻袋鹽需要有人挑。抓日冒的兵沒說麻袋里裝的是什么,也沒說叫他挑到什么地方去,路程有多遠。他只說叫他跟著隊伍走,挑到地方以后就放他回來,還給他腳錢。
日冒對他的這些話雖然不敢相信,可也只有照他說的做。兩個麻袋挑到肩上,日冒才感覺到了它們的沉重,足有二百七八十斤。他暗自叫苦不迭。
日冒挑著沉重的擔子跟著隊伍出了村。抓他的兵扛著槍在他身后押護。
剛出村,日冒還能緊緊尾隨著隊伍往前走。走出三四里地以后,日冒已經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漸次和隊伍拉開距離。距離越來越遠。抓日冒的兵開始還吆三喝四催促他,讓他快點兒走??墒?,眼見日冒大汗淋漓、窮追不舍地在往前趕,并沒有偷懶?;囊馑?,他也就不再吆喝了。
天快晌午的時候,他們路過一條小河。看見小河里清泠泠的流水,日冒才覺得口干舌燥得難以忍耐。他停住腳回頭對押護他的兵說老弟,你行行好讓我喝口水喘喘氣吧。
押護日冒的兵抬頭看看天,太陽已近正午,就點點頭。
日冒放下擔子走過去跪在河邊,兩手撐著地伸長脖子老牛飲水一樣咕咚咕咚猛喝一陣以后,又用水洗洗臉上和脖子上的汗,回來挑起擔子又要走。押護他的兵說歇會兒吧,吃點兒東西再走。
于是,他們一人坐在一個麻袋上。
押護日冒的兵從背包里摸出一張烙餅撕開,把一半兒扔給日冒。日冒一早起來就被抓走了,早飯沒有吃,肚里早已空空蕩蕩。只是因為心里恐懼,他才沒有感覺到餓。如果不是看見小河的水,他連渴的感覺也沒有?,F在,他把這半張烙餅吃完,本來相安無事的肚子反倒饑腸轆轆,狂叫不止。押護他的兵好像聽到了他腸子的叫聲,又從背包里摸出一張烙餅扔給他。日冒再接過這張烙餅的時候,他對押護他的兵的恐懼已經開始淡化。他甚至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押護他的兵。押護他的兵正拿著水壺仰起脖子往肚里灌水,聲音也是咕咚咕咚地響。
日冒啃完烙餅打兩個飽嗝挑起擔子時,無意中說了句:“這麻袋里裝的是啥,真沉。”
押護他的兵也無意中脫口說道:“鹽?!?/p>
日冒的心怦然為之一跳,鹽?這么多鹽?
他已經半年多沒有吃過鹽了。不知道為什么去年以來,并不起眼的鹽突然奇缺起來。本來十個雞蛋就能換一斤鹽?,F在,一斤鹽竟漲到一斗小麥的價,鄉下人哪里還吃得起?可是,人總不吃鹽就沒有精神,像被剔去了骨頭一樣渾身軟軟地提不起勁兒。別說干活,就是夜里想跟女人弄弄那事兒都爬不上女人的身。現在,他竟然挑著這么多鹽。這些鹽自然占據了他的心。他突發奇想,等他把這些鹽挑到地方以后,能不能問他們要一斤半斤鹽吃?或是用他的腳錢換他們一斤半斤鹽也行。既然挑著這么多鹽,總不能白白地空手而歸。
日冒想著。
過了晌午,他們走到一個前后左右都不靠村莊的十字路口,四周是密密層層的包谷地。日冒知道這時候是不會有人在地里干活的。他突然說:“哎呀老弟,不好啦,我肚子有點兒疼。準是剛才涼水喝得太多,肚子疼的毛病犯啦?!?/p>
說著,他就放下擔子、抱著肚子躺在地上一邊“哎喲”一邊滾。
押護他的兵不得已用商量的口氣跟日冒說:“要不我給你揉揉,歇會兒再走?”
日冒說:“不能揉,越揉越疼得厲害。你得趕快去村里給我燒碗姜湯水,喝喝就會慢慢好的。姜湯水越熱越好。”
押護他的兵說:“這前不著村、后不挨店的地方,我往哪兒給你燒姜湯水?”他拿出自己的水壺晃晃說:“這壺里還有點兒水,溫溫乎乎,你喝了。”
日冒沒有接他的水壺,繼續滾著、哎喲著,哎喲的聲音越來越高。
押護他的兵站起身四下張望,想再找個人來替他。可是,地里沒有人。他突然變了臉,惡狠狠地對日冒說:“我看你是在裝病。你是想把我支開,好挑著我的鹽逃跑?!?/p>
日冒哎喲著說:“我的好老弟,我肚子疼成這樣還往哪兒跑?你要怕我跑,你把我渾身衣裳都脫下來,你拿著。我總不能光著身子跑吧?”
日冒的話倒也提醒了押護他的兵。在左右為難,無可奈何中他對日冒說:“我到村里去給你弄姜湯水,你可要老老實實在這里等著。再有二三十里地就到啦。到了以后我加倍給你腳錢。你要是跑,我就開槍打死你。”
日冒說:“好老弟,你放心吧,我不跑。”
押護他的兵果然脫下日冒的褲子和鞋襪,挾在胳膊下。又拿起他的扁擔和槍一塊兒扛在肩上,向一里多地之外的村莊走去。
日冒依然在地上滾著,叫著。直到他估摸押護他的兵已經走遠,才把耳朵貼在地上聽聽,確實聽不到腳步聲時,日冒起來脫下貼身的布衫,拔一棵路邊兒的野麻剝下皮,把布衫的兩只袖口扎緊。又撿起兩塊兒瓦片敲出利刃,在麻袋的一角割開一個大拇指頭粗的口子,抱起麻袋往袖子里灌鹽。灌滿了兩只袖子以后,再把袖子另一端的口扎好,用牙咬著從布衫后襟上撕下一塊兒布,把麻袋的口子堵上。他抱起兩袖子鹽,埋在了包谷地的深處。
押護日冒的兵挾著褲子、襪子和鞋,扛著槍和扁擔,帶著一壺姜湯水回來的時候,日冒還在地上滾,還在不住聲地哎喲。而且,滿臉滾著豆大的汗珠。這汗珠是被嚇出來的。
押護他的兵把滿滿一壺姜湯水遞給日冒。日冒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接過水壺,裝模作樣地勉強支撐著坐起身把姜湯水喝完,又裝模作樣地揉著肚子深長地出幾口長氣說肚子舒服多啦,就是想屙屎。押護他的兵說想屙屎趕快屙去,屙完好趕路。日冒揉著肚子鉆進包谷地的深處,在他埋鹽的地方真的屙了一泡屎。
上路以后,日冒不停地夸押護他的兵是個好人,救了他的一條命。要不是這一壺姜湯水,他的命就沒有啦。
因為路上耽誤了時間,他們趕到隊伍新的宿營地已經二更天。日冒跟著押護他的兵把鹽挑到一個院子里。押護他的兵又從背包里摸出一張烙餅塞給日冒說你走吧!日冒接過餅沒有走,還站著。押護他的兵說你還不走站著干什么?
日冒伸出手笑笑說:“腳錢?!?/p>
押護他的兵說:“你耽誤了時間,貽誤了軍機,沒槍斃你就不錯,還要腳錢?”伸手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說:“滾!再不滾我斃了你。”
這一耳光打得不輕,日冒的眼里冒出了金花。他捂著被打的右臉倉皇而逃。慌忙中碰在墻上,把他左臉的顴骨處蹭了一塊兒皮,火燒似的疼。他已經顧不得疼痛,逃命一樣跑出村子,沿著來時的路急步匆匆往回走。
夜很黑,沒有月亮,星光也不燦爛。
日冒一口氣跑出十幾里地以后,不敢再往前走了。他怕黑夜里走錯路,找不到他埋鹽的包谷地。他鉆進路邊兒一塊高粱地里,頭枕扁擔躺下去。他雖然躺下了又不敢睡著。他怕睡著以后的鼾聲招來禍害。他瞪著兩眼望著黑洞洞的夜空,回想著他偷鹽的過程心還咚咚地跳。
因為睡不著,第二天天剛剛泛白,日冒就上了路。他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塊包谷地。這時候太陽正在往上升騰,田野里蒸騰著淡紫色的薄霧。順著臭味,他又很容易地找到了他屙的那泡屎。有兩只黑得發亮的屎殼郎正在他屙的屎堆上笨手笨腳地勞作。
日冒雙手輕輕推開他屙的屎和兩個忙碌的屎殼郎,扒出他的鹽,搭在肩上。他感覺著足有十四五斤。回家以后,他留下夠一家人吃一年的鹽以外,剩下的全賣了。
三
日冒因禍得福,意外地發了一筆小財,自然引起了村里人的好奇心,問日冒從哪兒弄來這么多鹽。
日冒說這都是命,不信不行。他說他剛叫隊伍抓走的時候,心想這可完啦,這輩子是不會再活著回來啦。沒想他把鹽挑到地方以后,那個當官兒的小老婆看上了他,非要留他在身邊隨身使喚。他說他不能留下,他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他養活,他得回去。任憑她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留下。小老婆生氣了,罵他是不識抬舉的東西,恨得咬牙切齒,狠狠搧了他一耳光,叫抓他的兵給他稱十斤鹽,讓他趕快滾。他扛起扁擔背上鹽撒腿就跑。日冒說他挑的這些鹽就是這個小老婆的私房鹽。抓他的兵是她的親哥。日冒說別提這個小老婆有多漂亮,真跟天仙一樣,看一眼渾身骨頭都是酥的。日冒說她每只手上都帶著四個大金鎦子。手指頭兒又白又嫩,搧在臉上軟綿綿的。日冒摸摸臉上那塊蹭傷的皮,說這就是她搧他時被她手上的金鎦子硌的印兒。
日冒說得心平氣靜,不動聲色,但卻娓娓動聽。
有人說這樣漂亮的女人你也舍得下?怎么也得跟她睡一夜再說。
日冒說那也不能貪色不要命。她男人是誰?她男人是大官兒。你跟她睡不是找著挨槍子嗎?可不是誰的女人都能睡的!
這些話傳到日冒女人耳朵里。日冒女人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并沒有往心里去。過了幾天,一天夜里日冒睡完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小老弟正昂首挺胸、英姿勃發地虎視著天下。他實在不忍心讓它受了委屈,爬到了女人那頭兒。女人被日冒從夢中驚醒。因為一點兒預熱的過程也沒有,她心里自然有些煩,說:“去找你那看一眼骨頭都發酥的天仙去?!?/p>
日冒糾纏著說:“你就是天仙,我就找你?!?/p>
女人指著日冒臉上那塊傷問:“這到底是咋回事?”
日冒賠著笑臉說:“我也就那樣一說?!?/p>
日冒女人在他屁股上使勁兒擰一把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早晚要吃你嘴上的虧。”
日冒女人不僅長得有幾分姿色,而且是個知情知趣的人。她經不住日冒的軟語糾纏,很快也就滿懷激情地就范了。
四
日冒的這次意外經歷改變了他的生活方式,甚至是他的一生。他從這次經歷中發現了自己的見識和膽量,開始不大安分了。就在那天夜里,日冒糾纏著女人干完了那事兒以后,趁女人枕著他的胳膊半爬在他身上享受他的溫存時,他對女人說他想跑生意。他說好不容易發了點兒外財,不能把這幾個錢死死攥在手心里。錢再多攥在手心里也是死錢,不如拿它做本錢出去跑買賣。女人問他跑啥買賣。日冒說販布,在鄉下把布收上來,再拿到街上去賣。他說到了秋天,天冷啦,人們該換棉衣啦,布好賣。日冒說的布是這一帶鄉下人織的土布。
日冒女人想想男人說得對,也就同意了。
這一帶的鄉下人都有這個習慣,家庭里有了什么大事要商量時,往往都是在半夜里夫妻倆干完那事兒以后。白天他們沒有在一起商量事情的習慣。大概這時候倆人的心情都很愉悅,又都是最滿意對方的時候。所以,什么事兒都能好好商量。說的人能平心靜氣、和顏悅色地說,聽的人也能平心靜氣、和顏悅色地聽。即使想法不同,意見相左,也能平心靜氣、和顏悅色地交流、商量,不至于像平時那樣一句話說不對勁兒就爭吵不休。
到秋后,收完秋,種完麥,地凈場光,鄉下人開始了一年一度的農家閑月。日冒挑著擔子開始了他的買賣。他早出晚歸,走村串鄉,挨家挨戶吆喝著收布。收到十幾匹布以后就挑到楊家集去賣。賣了以后再收。再收再賣。整個冬天他都在奔波忙碌。他的活動范圍不大,就在方圓三幾十里之內。弄好了一匹布能賺半升包谷的錢。一個冬季下來他能賺一石多包谷。這已經是他全家五口人一個春天的用項了。生意雖然并不起眼,但是,日冒很滿意,村里人也很羨慕。
這樣的小買賣跑了兩年,日冒跑出了甜頭兒,心也跑野了,心勁兒也跑高了,開始不滿意這樣的小打小鬧,尋思著要把買賣做大點兒。這時候,他無意中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笑話,說山里人不缺吃只缺穿。他們從來都不做棉衣,只做單衣。單衣穿破了補上補丁再穿,補丁破了再補上新補丁還穿。就這樣破了補、補了破、破了再補;今年補、明年補、后年還補,補來補去單衣就成了棉衣,穿在身上又厚又重,跟古代人打仗穿的鐵甲一樣,結實又抵寒,刀槍和風寒都不能入。
這個笑話日冒是什么時候聽來的?是在哪兒聽來的?他都記不得了。現在想起來再琢磨琢磨,日冒倒受了啟發。既然山里人這樣缺布少衣,何不弄點兒布挑到山里去賣?
于是,又一個秋后到來的時候,日冒懷里揣著他雄心勃勃的計劃,滿懷希望地離開了家。
日冒仍然天天走村串鄉。但是,范圍已經開闊得多。他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收了四十五匹布。身上的本錢也已用光。這天早上,日冒挑著這四十五匹布,望著遠處橫在白云下的隱隱青山,沿著鄉間小道徑直往北而去。
日冒走了三天。第三天太陽快要西落的時候,他來到大北山的腳下??粗刂丿B疊橫在眼前的大山,日冒有些膽怯了。他從來沒有這樣面對面地看過大山,更沒有走進過大山。大山里是什么樣子他不知道。他要到大山里的什么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天又要黑了。他感到了茫然。茫然中他看了大山幾眼,決定先找個地方住下,打聽打聽山里的情況再說。他打聽到不遠處有個山前寺街,就朝山前寺街走去。走到山前寺街的西門外頭,一個獨眼老頭兒看日冒挑著擔子,滿臉風塵,知道他是走遠道的人,迎上去很客氣地問:“客人可要住店?”
日冒看看獨眼老頭兒,見他慈眉善目,一臉和氣,不像惡人。他點點頭。
獨眼老頭兒說:“那就請跟我來吧!”
獨眼老頭兒把日冒領進山前寺街西門里頭一座并不寬敞的院落。他跟著獨眼老頭兒穿過院子來到后院的兩間北屋。獨眼老頭兒指著東邊兒一間屋子說,這里住著兩個客人,也是生意人。他又指指西邊兒一間屋子說,這里兩個鋪還沒人住,你就住這屋吧,這里更安靜。日冒看看兩間屋里都沒有床,也沒有炕,都是地鋪。每個鋪都鋪著一尺多厚的麥秸和一張席,還有一條被子。日冒這一個多月天天奔波,風餐露宿,早已感到了勞累和疲憊?,F在看見這一尺多厚的麥秸,他覺得很親切。他想要是睡上去肯定松軟、解乏。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布該放在哪里。他猶豫著。
獨眼老頭兒明白他的心思,說別看我這店不大,已經開了四輩兒啦,規矩好,客人從來不丟東西。你要不放心,把貨交給我,我替你收起來也行。日冒想想既然這樣就把布放在身邊兒吧,自己親眼看著心里踏實。他又把扁擔順在自己的身邊兒,心想這也是個防手。
獨眼老頭兒給日冒端來一盆熱水叫他洗臉,問他晚飯想吃點什么他好去做。日冒要了四個白蒸饃,一碗雞蛋疙瘩湯和一碟紅辣子。
日冒洗完臉,吃完飯,躺下睡了。
日冒一覺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一股濃烈的燒酒味把他嗆醒。他瞇縫著眼看見東屋里有兩個年輕人在喝酒。他們各自盤腿坐在自己的鋪上,臉對著臉。他們之間的地上放著兩個酒碗和一大包牛肉。包牛肉的紙是黃色的,很粗糙。他們互不說話,互不謙讓,端起碗喝一口酒把碗放在地上,順手捏一塊牛肉塞嘴里,慢慢地嚼。他們喝得很輕松自如。
日冒看他們喝酒的樣子不像莊稼人,心里有些嘀咕。他閉上眼佯裝睡覺潛聽他們的行蹤。
兩個年輕人聽不見日冒的鼾聲,知道他已經醒了。其中的小個子說:“既然醒啦,就起來一塊兒喝點兒酒?!?/p>
日冒知道是說他的。但他沒有應聲。
其中的大個子瞄日冒一眼,說:“西屋的客人,起來一塊兒熱鬧熱鬧吧?!?/p>
日冒裝出一副剛剛醒來的樣子,哼一聲伸著懶腰說:“說我呀?謝謝啦,我不會喝酒。”
大個子說:“酒還有不會喝的?跟喝水一樣,會喝水就會喝酒。既然出門在外,都是朋友,別客氣?!?/p>
日冒也不敢過于執拗,起來揉著眼顯出困倦不堪的樣子湊過去。
小個子把自己碗里的酒倒在大個子碗里倆人共用一個碗,騰出一個碗給日冒倒上酒。日冒沒有喝,說:“我真是不會喝酒,一沾酒就拉稀?!?/p>
小個子說:“那就不勉強了,吃點兒肉吧。”
日冒順從地捏起一塊牛肉填嘴里。
小個子說:“老兄也是做布生意的吧?”
日冒心里一驚,心想他是怎么知道的?神色難免有些急促,說:“兩個好老弟,實不相瞞,我家里很窮,上有老下有小,日子過得很艱難。這才東抓西借弄幾個錢買了幾匹布,想到這兒來換幾個現錢,回去好買點兒糧食糊口?!?/p>
小個子說:“是啊,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老百姓日子不好過。我想問問你的布要是賣呢,能不能賣給我們。我們是專門收布的?!?/p>
大個子喝一口酒,說:“你放心,價錢不會虧了你。明天是逢集,你可以先到街上打聽打聽行市,給你的布過個價。我們給你的價錢只會比街上高,不會比街上低。也省得你到街上去賣啦。這里可是兩天一集?!?/p>
日冒迎奉著說:“那是。你們是做大生意的,哪能叫我吃虧?!?/p>
大個子和小個子喝光酒、吃完肉,叫獨眼老頭兒給他們做了兩碗熱湯面吃完,躺在鋪上打起了香甜的鼾。他們到底年輕,鼾聲打得很柔和、很順暢、也很坦然。就是因為酒喝多了,鼾聲里散發著燒酒味。
聽著他們的鼾聲,日冒在琢磨,他們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是把布挑到山里去賣,還是賣給他們?他琢磨了很久。直到天色將亮,眼皮又開始發澀了他才合上眼。等日冒一覺醒來,東屋的鋪上已經空無一人。
獨眼老頭兒來給日冒送早飯時,日冒問獨眼老頭兒他想把布挑到山里去賣,應該從哪兒進山。獨眼老頭兒說山里人煙稀少,走半天也碰不上一兩戶人家,你這些布要賣到何年何月?山里人買賣東西都到山前寺街來,你還要進山?日冒恍然明白原來這山前寺街是山里山外的貨物集散地。他又問獨眼老頭兒這倆年輕人是干什么的,哪里人。獨眼老頭兒說是買布的。他們是哪里人他不知道。雖然他倆是常客,他也從來沒有問過。他說不打聽客人的事兒是開店的規矩,祖上傳下來的。
日冒決定到街上去打聽布的行市。
早飯以后,日冒胳肢窩里挾著一匹布上了街。他在街上轉悠半天,給他的布過了好幾回價,哪一回過的價都比他在楊家集賣的貴。日冒很高興。
晚上,他對大個子說要不你們先看看我的布,給個價。我要覺得合適就賣給你們,省得我再拿到街上去一匹匹地賣,怪費事的。
大個子叫日冒解開兩個大布包,隨便從每個布包里抽出兩匹布抖開,看看,摸摸,說布是不錯,細密,光滑。他問日冒有多少匹布,是不是都是這樣的。日冒說總共四十五匹,都是他走村串鄉一匹一匹收上來的,要不是好布他也不會要,為的就是賣個好價錢。
大個子轉著眼珠子沉默片刻說這樣吧,我相信你,也不用一匹一匹細看啦。我都按上等好布的價,四十五匹布給你五十六塊銀元,怎么樣?要是行,咱們就這樣啦。要是不行,你再到街上去賣。
日冒也轉著眼珠子沉默半天說我聽你的,那就這樣吧。
大個子叫來獨眼老頭兒,讓他幫日冒把布搬到另外一間小屋里去。
走進這間小屋,日冒才知道這兩個年輕人的生意做得有多大。滿滿一間屋子,從下到上碼的全是布,整整齊齊。
日冒喜出望外。他從大個子手里接過這沉甸甸的五十六塊銀元,心幾乎從肚子里跳出來。吃晚飯時,他真想叫獨眼老頭兒去街上給他打斤燒酒,痛痛快快喝一家伙??墒牵胂朊魈炀鸵丶遥氯f一喝多了酒夜里出事。再說,他又對兩個年輕人說過他一沾酒就拉稀的話。于是,他忍了。但是,他興奮的心情卻難以抑制。所以,他把喝疙瘩湯的聲音弄得特別響亮,吐吐嚕嚕的,帶著他的得意和歡快。
要睡覺的時候,日冒發愁了。這五十六塊銀元放哪兒呢?是帶在身上和衣而睡,還是叫獨眼老頭兒給收起來?他正在猶豫,大個子來到他鋪前很客氣地說:“想跟你商量個事兒行嗎?”
日冒也很客氣地說:“啥事兒你說。”
大個子說他們有一批貨急需運回去,想請他幫幫忙。日冒是個有來有往的人。人家既然對他這樣慷慨、大方,他還有什么忙不能幫的?日冒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問大個子怎樣個幫法。大個子說他們這兩天已經在街上雇了幾個腳力,還不夠,所以請他也幫幫忙,一去一回也就四天時間。每天給兩塊銀元的腳錢,路上管吃、管住。日冒說他已經出來很多天了,家里人都在盼著他回去。他本想明天一早就走的,既然老弟開了口,這個忙他不能不幫。都是生意人,出門在外誰都有用著誰的時候。他問大個子什么時候動身。大個子說山路不好走,明天好好歇一天,后天一早就動身。
聽說走山路,日冒心里有些發憷。但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五
動身這天,太陽還沒有出來,他們就離開了獨眼老頭兒的小客店。
他們出了山前寺街的西門走不遠,順著一條小河往大山的深處走去。大個子走在前頭帶路,小個子走在后頭壓后,日冒和其他七個人挑著布走在中間。小河是從大山腹地流出來的,一路上穿山繞嶺,川流不息?,F在是深秋,小河變得很溫柔,清澈如鏡的河水心平氣和地緩緩流著。
日冒他們沿著小河的東岸漸次走進大山深處。大山已經枯黃,樹木正在搖落。他們挑著擔子踩著厚厚的落葉,深一腳淺一腳在山里走,渴了喝幾口河水,餓了吃點兒自帶的干糧。晚上借宿在大山腳下一個只有十來戶人家的山村里。
第二天天要黑時,日冒眼前紅光一閃,他們走進一條奇異的山溝。山溝兩旁以及遠遠近近的山坡上都是柿子樹。柿子樹上的葉子已經落盡,剩下玲瓏剔透、紅瑪瑙一樣的柿子掛滿枝頭,沉甸甸的。日冒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觀,驚奇不已。
柿子溝的深處有一個小山村。這是他們的目的地。大個子領著他們向一個小小的院子走去。院子的大門口有兩個背著槍站崗的兵??匆姳彰皟赏纫卉洿騻€前栽,差點兒摔倒在地。他心里叫苦不迭,說:“糟啦!糟啦!他們也是兵。”
自從有了那回兵的經歷以后,日冒看見兵就害怕,就惶恐,腿就發軟。
他們被大個子領進院里,放下擔子,立刻就有幾個兵過來把貨搬走。大個子又把他們領進兩間西屋里叫他們先歇著,說到吃飯時有人來叫他們。
這是兩間空房,地上鋪著很厚的干草。墻角處摞著一些被子,像是專門為誰準備的。好像經常有人在這里住,鋪在地上的干草已經被壓得平平展展。
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個子給他們端來一大盆紅薯稀飯和一小盆腌白蘿卜絲,還有半筐雜面窩頭。大個子囑咐他們慢慢吃,吃完飯早點睡覺。還說這兩天太累啦,明天好好休息一天,后天再走。
已經兩天沒有正經吃過飯了。這頓飯雖然很家常,他們還是吃得很香。日冒本來也是又餓又累,只是因為看見了兵,害怕和惶恐早已把他又餓又累的感覺驅趕得無影無蹤。他只想著怎樣趕快離開這里,離開這些兵。所以,這頓飯他吃得無滋無味,毫無心思。
吃完飯,大個子來收拾家伙的時候,日冒怯怯地湊到大個子身邊說:“好老弟,你是知道的,我已經出來好多天了,家里大人孩子都在等著我回去。我想這就走?!?/p>
大個子說:“你想這就走?不要說是深更半夜,就是大白天一個人走也不安全。山里有土匪,還是一塊兒來一塊兒走吧。你常年在外頭做生意,還在乎這一天兩天?”
日冒說:“我不怕。你行行好,還是讓我走吧。”
大個子說:“不行。你們是我們找來給我們幫忙的,我們不能不顧你們的生命安全?!?/p>
其實,日冒也不是立刻就要走。他是想先逃離他們,找個地方躲一夜,明天再走。至于土匪的話,他相信是他說出來嚇唬自己的。真要有土匪,他們還敢往這里運貨?除非他們也是土匪。這只能使日冒心里更加惶恐。
夜里,別人睡得鼾聲雷動。日冒卻憂心忡忡,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他在想,他們既然是兵,身上這幾十塊銀元肯定是保不住了,弄不好還得把命搭上。只要是兵,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越想日冒越后悔上了他們的當。
日冒想到了逃離。他必須在天亮以前逃離這個地方。明天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兒呢。
日冒這樣想著的時候,聽見外面大山腳下有一個嗚嗚的聲音,聽著凄凄厲厲,很像是有人在哭。
日冒抬頭看看窗戶,窗戶上朦朦朧朧一片月色。他悄悄起來,扒著門縫兒往院里看看,院里也是朦朦朧朧一片月色。他把門縫兒拉大又往外看看大門,大門緊緊關著,沒有了站崗的兵。日冒回身找到自己的鞋挾在胳肢窩里,光著腳去開大門。他輕輕把大門開了一個縫兒正側身往門外擠,被站在大門外頭的兩個兵抓住了。
站崗的兵問日冒:“半夜三更,你要干啥?”
日冒驚慌失措,說:“我不干啥?!?/p>
站崗的兵說:“不干啥你出來干啥?”
日冒說:“我聽見有人在哭?!?/p>
站崗的兵說:“胡說!半夜三更哪來的人哭?”
兩個站崗的兵知道日冒是給他們運貨來的,把他帶去交給了大個子。大個子披衣起來,看看日冒光著腳挾著鞋,滿臉惶恐失神的樣,問他:“你這是怎么啦?”
站崗的兵說:“他開了大門要跑?!?/p>
日冒辯解說:“我不是要跑。我聽見外面有個人在哭?!?/p>
大個子說:“這深更半夜,大山里哪來的人?”
說著,這個聲音又來了。它由遠而近,由低到高而來;又由近而遠,由高到低而去,嗚嗚咽咽,凄凄厲厲。
大個子聽見了,問日冒:“就是這個聲音?”
日冒說:“就是這個聲音。”
大個子笑了。他拍拍日冒的肩說:“這是山谷里的風聲。快去睡吧?!?/p>
日冒回到他的鋪上還是不能入睡。他閉著眼苦苦熬到天明。
第二天過得很平靜。該吃飯的時候有人把飯端到他們跟前。吃完飯他們就躺下睡覺。誰也不來打擾他們。
晚飯有些異常。除了雜面窩頭和腌白蘿卜絲外,紅薯稀飯換成了面片湯,還多了一盆燉兔子肉。大個子和小個子也來跟他們一塊兒吃。
吃飯以前,大個子把他們每人四塊銀元的腳錢發給他們。別人都高高興興接過銀元揣進懷里。日冒卻遲疑著不敢伸手。要吃飯了,小個子看著盆里的兔子肉對大個子說:“要是有點兒酒多好,也不委屈了這盆兔子肉?!?/p>
大個子說:“酒好像沒有啦。我去看看?!?/p>
頃刻,大個子拿著半瓶酒搖晃著回來了。說:“就這么點兒了。是從你床底下找出來的。”
小個子接過酒瓶看看,說:“是少了點兒。有點兒也總比沒有強。”于是,他把酒分倒在每個人的碗里,端起自己的酒碗說:“謝謝你們給我們幫了大忙。今天咱們都成朋友啦。往后,我們還會有需要你們幫忙的時候。來,咱們喝了這口酒,也算是給你們送行啦。”
喝完這口酒,大個子說;“呆會兒,把路上的干糧發給你們。你們明天一早就可以走啦。要一塊兒來一塊兒走,路上小心點兒。”
晚飯吃到一半,有人把干糧送來了,是剛蒸出來的窩頭。雖然還是雜面窩頭,個兒要比原來大多了。
這時候,日冒才覺得是真的要放他們走了。他疑惑不解,伸長著脖子問小個子:“你們不是兵嗎?”
小個子說:“我們是兵。但是,我們是這個!”
他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比成個“八”字甩在日冒臉前。
日冒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瞠目結舌看著小個子的手。
小個子說:“這叫八路。就是八路軍,是共產黨、毛主席領導的隊伍。知道共產黨嗎?”
日冒瞠目結舌地搖搖頭。
小個子說:“那肯定也不知道毛主席啦!”
日冒小心翼翼地問:“毛主席是啥?”
小個子說:“毛主席是人民領袖?!苯又v起了八路軍、共產黨、毛主席。他說八路軍是咱們老百姓自己的隊伍,是打日本鬼子的,是給窮人打天下的。他說共產黨、毛主席多么英明、多么偉大。還講了很多八路軍熱愛老百姓,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和八路軍英勇善戰、百戰百勝的故事。
他講得繪聲繪色,日冒們聽得如迷如癡。這頓晚飯一直吃到后半夜。臨了,小個子還對日冒說,你是做生意的人,以后有布盡量賣給我們,有多少我們要多少。價錢你放心,不會讓你吃虧。
小個子的這句話讓日冒動了心。
回到山前寺街獨眼老頭兒的客店,日冒想想,眼下離年根兒還遠,天也不算太冷,既然遇上了這樣的好人,懷里又揣著這么多錢,何不再跟他們做一次買賣?日冒當機立斷,只在獨眼老頭兒的客店里住了一夜,就挑著擔子又走村串鄉收起了布。
六
日冒又在鄉下轉悠了個把月。到十月底,他高高興興挑著收上來的布,緊趕慢趕來到山前寺街時,獨眼老頭兒說大個子和小個子兩天前已經走了。日冒問他們什么時候還來。獨眼老頭兒說不知道。他說冬天啦,天越來越冷。說不定什么時候一變天,山里下了雪路就封上啦,進不去、出不來,就得等到明年開春。
日冒非常懊喪。待要把這些布就地出手吧,又怕在街上賣不出好價錢。何況還不知道哪天才能賣完。這期間住店,吃飯,得花多少錢。于是,日冒心一橫,干脆進山去。
因為明天要進山,日冒需要睡個好覺。睡覺前,他叫獨眼老頭兒給他燒一盆熱水,他要好好洗個腳。獨眼老頭兒把熱水端來,他要洗腳時襪子脫不下來了。這個把月來日冒頂風冒雨,辛苦勞累,從來沒有脫過衣裳和鞋襪睡過覺。腳上的塵土和臭汗和成了泥,把襪子和腳牢牢粘固在一起。現在要把襪子脫下來跟扒他的皮一樣難。日冒只好把腳和襪子一塊兒泡進水盆里。等他把襪子泡透、泡軟,從腳上扒下來時,腳還沒有洗,盆里的水已經成了黑泥漿。
個把月過去,柿子溝變成了另外一種景象。掛在柿子樹上的柿子已經掉落凈盡,爛泥似的堆在地上。日冒踩著血色的爛柿子找到那座院子,天已經黑了。
大個子和小個子為日冒翻山越嶺冒著風險來給他們送布所感動。他們拉著日冒的手,拍著日冒的肩說,你怎么一個人挑著這么多布進山來啦?山里有土匪。
日冒原以為說山里有土匪是嚇唬他的?,F在知道山里真有土匪后,還真有些害怕。他說上回我一聽說你們還需要布,就沒有回家,又走村串鄉收上來這些布。趕到獨眼老頭兒的客店里一問,說你們走啦。我怕誤了你們的事,管他土匪不土匪的,就進山找你們來啦。誰叫咱們是朋友。
大個子說冬天啦,我們八路軍還穿著夏天的衣裳在前方跟日本人打仗。我們著急??!
晚飯時,日冒從懷里掏出兩瓶燒酒戳在地上———這是他進山前特意在山前寺街買的———說:“這回該我請你們啦。今兒咱們好好喝一回。”
大個子說:“你翻山越嶺給我們送布,應該我們請你才對??墒牵覀冞@里又沒地方買酒去?!?/p>
日冒說:“朋友間酒肉不分家。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
小個子看著一盆腌白蘿卜絲笑了,說:“上回是有肉沒酒。這回是有了酒又沒有了肉。真有意思?!?/p>
日冒咬開酒瓶子的蓋,往各人碗里倒著酒說:“會喝酒的人用不著肉呀菜的。不會喝酒的人才吃肉吃菜呢?!?/p>
日冒把兩瓶燒酒分倒在三個人的碗里,端起自己的酒碗說,你們八路可真好,我頭一回遇上你們這樣的好人。往后,我有了布還賣給你們。別人就是出的價錢再高我也不賣給他。咱們是朋友。
日冒咕咚、咕咚像喝水一樣三四口把碗里的酒喝去大半。那陣勢震得大個子愣愣的。他問日冒,你不是說你不會喝酒,一沾酒肚子就拉稀嗎?日冒笑笑說,那是哄你們的。那會兒我還不知道你們是什么人。我一個人出門在外不能不提防著點兒。
半碗燒酒下肚,日冒興奮了。他跟大個子和小個子說起了酒。他說酒是個好東西。一個男人不會喝酒就不叫男人。他說他的老家有一出戲叫《白奶奶醉酒》,唱的是“酒是高粱水兒,它是個好東西兒。能活血能舒筋兒,能解乏能提神兒,哪一頓俺都得四兩半斤兒”。唱得多好。莊稼人生來是受苦的命,一年到頭在地里干活,再不喝點兒酒解解乏、提提神兒,還活不活?還有女人,也是個好東西,跟酒一樣能醉人。當個男人不容易,哪天沒有一大堆煩心的事在等著你。今兒沒有吃的啦,明兒沒有穿的啦,老天爺下雨少啦怕旱死莊稼,老天爺下雨多啦又怕莊稼淹死,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費不完的神兒、操不完的心。要是有個女人就好啦。你愁得要死的時候往女人身上一趴,你就像喝多了酒一樣醉啦,所有的煩心事也都煙消云散啦。這時你會覺得當個人真好,就是再苦再累再艱難也得好好活下去。所以,當個男人不能不會喝酒,也不能沒有女人。日冒問大個子和小個子家里有沒有女人。小個子說我們當兵的天天打仗,誰知道哪天死、哪天活?有個女人豈不是拖累。日冒說女人可不是拖累。女人是男人的主心骨。男人要是沒有女人,心就老是空著、懸著,什么事兒都做不成。有了女人,男人的心才是踏實的,才覺得有奔頭兒,干活兒才來勁兒。
小個子端起碗說:“說遠啦!喝酒、喝酒。”
日冒說,我是看你們都是好人,把你們當成我的親兄弟才這樣說的。你們要是真還沒有女人,我給你們找。日冒說他的女人已經夠漂亮啦,論身條、論模樣、論心性都是百里挑一的??墒?,她有兩個妹妹比她還好、還漂亮。大的才十六,小的剛十四,登門求親、說媒的人就接連不斷。只要你倆愿意,我做主保證叫她姐妹倆嫁給你們。日冒說這個主他還做得了。
小個子說:“你老兄可真是個熱心腸。我們現在不說這個,那是打敗了日本鬼子以后的事。”
日冒問:“你們啥時候打敗日本鬼子?”
小個子說:“這很難說。反正快啦。”
日冒說:“那這樣吧,你們啥時候打敗了日本鬼子,啥時候去找我。不管你們啥時候打敗日本鬼子,我都叫她倆等著你們。這事兒咱們就這樣說定啦!”
大個子和小個子被日冒說得哈哈大笑。
日冒說:“你們別笑,我說話算數,從來不說假話。”
為了證明他說話算數,日冒還把他的家鄉地址,告訴了大個子和小個子。他說:“你們到了村里一問日冒,大人小孩兒沒有不知道我的。”
大個子說:“你這名字很奇怪。我頭一回聽說還有姓日的?!?/p>
日冒說:“我不姓日,也不叫日冒??墒?,人們都偏偏喜歡這樣叫我?!?/p>
大個子顯然不明白“日冒”的意思,說:“這樣叫也好。好記。”
臨散時,小個子拿出一個小煙袋說:“你翻山越嶺、冒著風險給我們送布,真不容易。我們感謝你。我這里有個小煙袋送給你,作個紀念吧。咱們都是朋友啦,以后多給我們弄些布,越多越好?!?/p>
小煙袋是銅的,通身不到一拃長,做得很精致。煙袋嘴、煙袋桿兒和煙袋鍋渾然一體,找不出連接的痕跡。日冒高高興興接過小煙袋,愛不釋手地把玩著說:“我不會吸煙,還是你留著用吧?!?/p>
小個子說:“就是個玩意兒,你留著玩兒吧?!?/p>
七
日冒回到家里已是夜里三更天。日冒他媽和兩個孩子都早已入睡。日冒女人還沒有睡。她兩只胳膊摟著膝蓋偎坐在被窩里。
日冒女人跟日冒結婚多年,從沒有跟日冒分開過這么長時間。日冒剛走那幾天,她天天為日冒擔心,到了該吃飯的時候想著他吃飯沒有,到了該睡覺的時候又想著他睡覺沒有,唯恐他吃不好、睡不好在外頭受委屈,也就沒有心思去想別的。日冒走了十幾天以后,她突然感到了空虛和寂寞,一顆平靜的心變得焦躁和煩亂起來,什么事都做不成。看見兩個孩子在一塊兒熱熱鬧鬧地玩兒,她也不耐煩,甚至還拿孩子撒氣,來宣泄自己內心的郁悶和壓抑。日冒他媽年歲大了,是過來人。每逢這時候就不動聲色地把兩個孩子拉到自己身邊兒。到了夜里,日冒女人更是覺得心里空曠難耐,常常偎依著被子坐在被窩里傾聽夜的聲音,以此來享受她的孤獨和寂寞。
其實,她是用她的心在捕捉一個她希望的聲音。
這個聲音,今天夜里她終于捕捉到了。她先是聽到村子西邊兒有狗的叫聲。隨著狗的叫聲的臨近,她聽出了人的腳步聲,而且,是她熟悉的、日夜期盼的腳步聲。她的心怦然而動,狂烈地跳動起來。
這個腳步聲在狗的叫聲陪伴下來到她家大門口時,變成了嘭嘭的敲門聲。聽到敲門的聲音,日冒女人的心反倒冷靜了下來。她甩去披在身上的衣裳,鉆進被窩里蒙頭睡去。
敲門的聲音越來越急。日冒女人也越來越睡得坦然。
日冒他媽被兒子的敲門聲吵醒,起來晃晃悠悠地去給日冒開了門。日冒已經來到了屋里,日冒女人還坦然睡著不動。日冒他媽以為她睡著了,沖著她的屋里喊了聲他回來啦。日冒女人依然睡著不動。日冒不愿意驚醒她,自己弄了水匆匆忙忙洗洗涮涮之后,高高興興走進屋里,鉆進被窩??墒?,日冒女人迎接他的卻是她的后脊梁。日冒拍拍女人的肩說:“你醒醒。我回來啦?!?/p>
日冒女人沒有理他。她側身躺著不動。
日冒扳住女人的肩晃晃說:“你醒醒,我回來啦。”
日冒女人還是不理他。
日冒覺著事情有些不對,伸手去摸女人的臉。女人的臉上在流淚。
日冒莫名其妙,不知道她是跟誰生了氣,還是誰欺負了她。日冒扳著女人的肩把她翻轉過身來,問他是怎么啦?日冒女人不說話,又翻轉過身去。日冒哄著她說別生氣啦,我給你帶錢回來啦,都是銀元。你猜是多少?日冒女人也不猜。日冒急了,又把她扳轉過身來,親著她滿是淚痕的臉。日冒女人伸手把日冒的頭推到一邊兒去,說:“你還回來呀?我當你死在外頭了呢!”
雖然日冒女人的話里充滿了狠毒,日冒還是及時地從中捕捉到了戰機。他明白他的機會已經到來。他輕輕把女人的身子扳平,翻身壓了上去。兩條饑渴了兩個多月的身子,赤裸裸地糾纏在一起。
一陣折騰之后,日冒筋疲力盡,氣喘吁吁從女人身上滾落下來想要睡覺的時候,女人已經離不開他,不依不饒地折騰起他來。
日冒趕了二三百里路的確累了,只有摟著女人的脖子癱軟如泥地躺著任其擺布。同時,他的一只手在她的屁股上輕輕地來回撫摸。
等到女人也折騰累了以后,日冒才舊話重提,說:“你猜我帶回來多少錢?”
日冒女人的左臉貼著日冒的右臉有氣無力、帶答不理地說:“我不猜。”
日冒說:“你就猜猜嘛!你肯定猜不著。”
日冒女人說:“我不猜。你帶回來多少錢我都不管。反正往后你不能一出去就這么多天不回來。你一走,我心里空空蕩蕩的難受。”說著她的淚水又滴在日冒的臉上。
日冒滿口答應著說:“我聽你的。我都聽你的。你知道我這回是跟誰在做生意?”
日冒女人搖搖頭。
日冒說:“跟八路!就是共產黨,就是毛主席。他們可真是好人。跟他們做生意只會賺,不會賠,他們不坑人?!?/p>
日冒跟女人說起了他這次做生意的經歷。自然也說起了小個子送給他的小銅煙袋和他給大個子、小個子找女人的事。日冒女人說我哪有兩個妹子?到時候人家要是真來問你要人,你上哪兒給人家弄兩個漂亮的大姑娘去?
日冒笑笑說我也就這樣一說,看看把你嚇的。人家八路要啥樣的女人沒有,還用得著咱?
八
村里的人們都以興奮的心情關注著日冒的回來。他們關注他,并不在于他賺了多少錢還是賠了多少錢。這跟他們都毫不相干。他們關注的只是他能給他們帶回來多少外面的新鮮事。
人們知道日冒回來了,晚飯后都陸續來到日冒家里。日冒女人點亮一盞油燈,給屋里灑下一片昏暗的光。
日冒學著小個子的樣,把右手伸成“八”字甩在燈光下說:“知道這個不知道?”
人們當然不知道。
坐在日冒身邊兒的是日冒家的近鄰粉匠四叔。他知道這是個數碼“八”字。但是,他沒有說。他笑著。人們看他笑也都笑了。但誰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日冒把手在空中舉了一會兒,料定不會有人知道它的意思,就甩著手說:“這叫八路,就是八路軍,就是共產黨,就是毛主席?!庇谑?,他給人們說起了八路。他說八路是咱們老百姓自己的隊伍,是打日本鬼子的,是給咱們窮人打天下的。他說八路打仗不怕死,當官兒的跟當兵的一個樣。只要聽見槍聲響,當官兒的光著膀子帶頭往上沖。他說八路打起仗來百戰百勝。他說八路最喜歡老百姓,從來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還買賣公平,有仁有義。
日冒把八路說得這樣好,人們反倒不敢相信。因為對于兵,他們經歷得太多了。粉匠四叔說,自古以來都是打天下的人坐天下,還沒聽說過別人打了天下叫老百姓坐的道理。
粉匠四叔在村里人望最高。這不僅是因為他家的日子過得比較殷實,人也精明厚道,樂于幫助人。其實,他家的地并不多。因為他精于算計,每年他都要比別人多種些紅薯。秋后紅薯下來,他除了留夠全家吃的以外,剩多剩少全都做成粉條,到年底再挑到臘月集上去賣。買賣雖然不大,一年四季手里卻相當活泛。做粉條的時候,家里人手不夠,他就在村里找幾個人幫忙。他也不給工錢,臨了每人給三五斤粉條算是報酬。幫忙的人自然也樂意,省得臨過年時再上街去買粉條了。所以,人們無不樂意給他幫忙?,F在,連粉匠四叔都不相信日冒的話,他們更不相信了。
日冒說:“四叔,我要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信。實話跟你們說了吧,我這回出去這樣長時間,就是在跟他們做生意?!?/p>
日冒只怕人們不相信他的話,就講了一個八路的故事。他說有個秋天,一隊八路要到前方打日本鬼子去。他們走了一天一夜沒吃沒喝。這天夜里,他們路過一片菜園子。菜園子里種的是白蘿卜。月亮底下看著這些脆生生的白蘿卜,八路們一個個肚子都咕咕嚕嚕地叫。當官兒的也是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了,想想還要趕路,還要打仗,肚里沒有點兒東西哪行?就叫這些八路們每人拔一棵白蘿卜,一邊啃著吃一邊繼續往前趕路。第二天早上,種蘿卜的老頭兒發現自己的蘿卜被人偷了一大片,以為是村里人誰跟他有仇,偷了他的白蘿卜,在村里跳著腳日姐日妹子地罵。罵得他的嗓子啞得發不出聲音。到秋后,收完蘿卜犁地的時候,聽見地上咣啷一聲響。老頭兒低頭看看,犁出個白手巾包。打開白手巾包,里頭包著六塊銀元,還有巴掌大一張紙片寫著字。種蘿卜的老頭兒不認識字。他找認識字的人看看才知道上頭寫著某年某月某日,一隊八路上前方打日本鬼子從這里過,吃了他幾十個蘿卜。這六塊銀元是買他蘿卜的錢。還寫著這些八路的部隊番號和這個官兒的名字。種蘿卜的老頭兒后悔極了。他后悔這樣仁義的隊伍,他不該日姐日妹子地罵人家。來年春天,種蘿卜的老頭兒背著干糧、帶著這六塊銀元和那張巴掌大的紙片去找八路了。他要把這六塊銀元還給八路。他要當面向八路賠禮道歉。他說他要不這樣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八路天天追著日本兵打仗,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往哪兒去找?老頭兒從春天找到夏天,從夏天找到秋天,到底還是叫他找到了??墒牵驮谶@些八路吃了他蘿卜的第二天,他們跟日本兵打了一仗。這個給他銀元的官兒叫日本兵打死了。
日冒說著,看看滿屋的人都聽得咂嘴嘖舌,又講了個八路打仗的故事。人們又聽得如癡如醉。
鬧闖王的時候,李闖王的隊伍到過宛西,口碑甚好。粉匠四叔很有感慨地說:“老輩人常說闖王的隊伍好,聽你這一說,八路比闖王還好,以后準能成大器?!?/p>
粉匠四叔的話讓日冒興奮不已。他叫女人拿出那個小銅煙袋給大家看。他手舉著小銅煙袋說:“你們再看看這個?!?/p>
粉匠四叔接過小煙袋看看說是銅的,做得很精致。于是,人們爭相傳看。小銅煙袋傳到一個年輕人手里時,因為燈光昏暗他看不清是銅是鐵。他攥著吊在小煙袋上的小煙包說這個小煙包倒是怪好玩兒,又光溜又細軟。要是裝滿了細煙末攥在手里,真跟攥大姑娘的奶子一樣舒服。
小煙包是黑羊羔皮做的,質地細膩、油潤。
人們笑了。
笑聲里,有人為了證實年輕人的話,小銅煙袋傳到自己手里時也誠心攥一攥小煙包,體味體味攥大姑娘奶子的感覺。
小銅煙袋又傳到日冒手里時,粉匠四叔問日冒:“從哪兒弄來的這個玩意兒?”
日冒笑而不答。說:“四叔,你猜猜?”
粉匠四叔說:“買的?”
日冒說:“我不會吸煙,買它?”
粉匠四叔說:“路上撿的?”
日冒說:“我哪有這好運氣!”
剛才說攥大姑娘奶子的年輕人說:“不是買的,也不是撿的,那就是偷的?!?/p>
日冒看一眼年輕人說:“偷的?偷你都沒處偷去。沒看見這煙袋桿兒上還刻著字嗎?”
小個子送給日冒小煙袋的時候沒有告訴他煙袋桿兒上還刻有字。是日冒把小煙袋交給女人收藏時,女人心細,眼尖,才發現了上面的字。字刻得不深,煙袋桿兒又過于光亮,輕易看不出來。
粉匠四叔又把小銅煙袋拿過來看看,用手摸摸,果然有幾個隱隱約約的字。粉匠四叔說:“還真有字。得空兒找個認識字的人給看看是幾個啥字,沒準還很金貴?!?/p>
遺憾的是村里沒有一個認識字的人。所以,始終也沒有人知道這是幾個什么字。
仍然是那個年輕人說:“管它有字沒字,你就說它是從哪兒弄來的吧。”
日冒說:“從哪兒弄來的?說出來你也不會信。這是我那個在八路里當大官兒的朋友送我的?!?/p>
年輕人吐吐舌頭說:“好家伙,跟八路里的大官兒都交上朋友啦?!?/p>
日冒說:“我就知道你不信。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們不光是朋友,還是最好的朋友。我只說一件事你們就明白啦?!?/p>
日冒為了說明他和八路里那個大官兒的關系非同一般,說出了一件更讓人們瞠目結舌的事。
日冒說,有一天,他挑著擔子去找他的那個大官兒朋友。大門口站崗的兵攔住了他不讓進去,問他是找誰的,有什么事。日冒說他什么事也沒有,就是想朋友啦,來看看朋友。站崗的兵問他的朋友是誰。日冒說了他的朋友是誰以后,站崗的兵還是不讓他進去。他好說歹說也不行。日冒說他惱了,罵站崗的兵:“你媽那個×!我來找我的朋友你敢不讓老子進。老子今兒要不給你點兒厲害看看,你也不知道王二哥貴姓。”日冒說他嘴里罵著,就放下擔子抽出扁擔,順手照著站崗的兵掄了過去。日冒說他本來不過是想嚇唬嚇唬站崗的兵,他一躲開,自己進去也就算啦。沒想到這個站崗的兵是個死心眼兒。他不躲,像樹樁子一樣死死地站著不動??墒?,他的扁擔一出手就收不回來了,正好砍在他的脖頸子上。眼看著站崗的兵倒在地上抽搐幾下,蹬蹬腿死啦。這可闖了大禍。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四五個兵,喊著叫著七手八腳把他捆得死死的,拉出去就要槍崩。多虧驚動了他的朋友。他出來看看是他,問了問是怎么回事后,說你們也敢不讓他進來?他是誰?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對咱們八路有大功!那幾個兵就乖乖把他放了。晚上,他的朋友還請他喝酒,給他壓驚。這個小銅煙袋就是那天晚上他那個好朋友請他喝酒時送他的。
難得日冒天生一張巧嘴。有沒有的事從他嘴里說出來都天衣無縫,生動鮮靈。即使你對他的話心有疑慮,你也不能不聽得津津有味,如迷如癡。
一連好幾個晚上,日冒家里都有很多人。日冒知道的那些八路的故事,都是從大個子和小個子嘴里聽來的,很快也就說完了??墒牵寺吩谌藗冃睦镆鸬呐d趣正濃,人們都想多聽點兒關于八路的故事。連村里的孩子們也都聽上了癮,見了日冒就追在他屁股后頭說:“說說八路,說說八路。”
日冒想既然人們這樣愛聽八路的故事,八路又是天下最好的隊伍,那就把好事往八路身上貼不就行啦?于是,他自己又編了幾個八路愛護老百姓的故事。
即使這樣,他也有說完的時候。日冒說完了,可是八路卻成了村里人說不盡的話題。而且,很快在這一帶鄉下傳揚開來。
九
春天里,麥子有半尺多高時,日冒和女人在麥地里鋤草。中間休息的時候,日冒躺在地頭的草地上睡著了。他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幾聲急促的羊叫吵醒。日冒坐起身看看,是鄰居家的孩子在地頭放羊。一只黑公山羊正在往一只白母山羊背上爬。黑公山羊剛爬上白母山羊的背,白母山羊就往前猛跑幾步甩掉了黑公山羊。黑公山羊緊追幾步再爬上白母山羊的背。白母山羊又往前猛跑幾步再把黑公山羊甩下來。就這樣一個毫無興趣地逃避著,一個百折不撓地追逐著。黑公山羊在追逐白母山羊的時候,不斷發出乞求的哀叫。因為這個聲音聽著有些刺耳,才吵醒了日冒。
日冒覺得很有意思,轉臉看看坐在身邊兒的女人。她低著頭,下巴支在膝蓋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日冒伸出一條腿蹬蹬女人的屁股。女人沒理他。日冒又蹬蹬女人的屁股說:“快看,快看。”
女人抓住日冒的腳扔到一邊兒,說:“看啥?”
日冒說:“羊。”
女人說:“羊有啥看的,你沒見過?”
女人站起身拍拍屁股,拿起鋤又去鋤地。她彎著腰。清涼涼的春風徐徐吹著,把女人的褲子緊緊貼在她的大腿上和屁股上,很清晰地顯露出了她那大腿和屁股的生動輪廓。日冒受不住了,他的情性油然而生,過去拍拍女人的屁股說:“回家、回家,趕快回家。”
女人直起腰看看他說:“離晌午還遠著哩,就回家?”
日冒說:“回家、回家!”
女人說:“你要回你先回吧。”
日冒有些急不可耐地央求女人說:“哎呀,你看你,叫你回家你就回家嘛?!?/p>
女人說:“你到底有啥事,說?!?/p>
日冒捂著肚子說:“我肚子有點兒疼?!?/p>
女人說:“我不信。剛才還睡得呼呼嚕嚕的,一眨眼就肚子疼啦?”
日冒皺著眉說:“哎呀,誰沒事裝肚子疼?”
女人跟著日冒扛著鋤頭往家走。路上,日冒附在女人耳根兒上說:“我想你。”
女人說:“我天天跟你在一塊兒,一步也沒有離開過,還想?”
日冒說:“不是想你,是想那個啦?!?/p>
女人笑了,說:“我就知道你沒憋好屁。你咋跟那黑公山羊一樣,勁兒一上來也不分場合,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就死乞白賴纏著人家非要弄不行。大白天的是弄那事的時候嗎?”
日冒說你們女人家哪知道男人的事。你去問問,哪個男人不這樣?男人跟你們女人不一樣,女人能忍,心里再急嘴上也不說。男人不行,男人勁兒一上來想忍都忍不住。要不還真能憋得人上躥下跳,什么事都做不成,哪還管白天夜里?你沒聽人們說村北頭兒李二能年輕時,正端著碗在外頭吃飯,說聲那股勁兒上來啦,大步流星回到家里,撂下飯碗抱住女人就按在鍋臺前的柴禾窩里啦。女人說到床上去他都等不及。
女人說:“這就是你們男人。哪一個是有出息的貨?!?/p>
她說是這樣說,其實,這時候她也已經被日冒說得激情蓬勃,心急難耐了。
日冒和女人扛著鋤頭,滿懷激情、興致勃然地回到家里,家里有兩個陌生的小伙子在等日冒??匆娙彰盎貋恚麄兒┖竦貨_日冒笑笑,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日冒卻把臉一沉,很不高興地問他們是哪兒來的。兩個陌生的小伙子說他們是從他大表哥的村里來的。
日冒瞪眼打量著他們說:“我不認識你們?!?/p>
陌生的小伙子說:“我們認識你。你去你大表哥家時,我們見過你。”
日冒說:“你們來找我有啥事兒?”
陌生的小伙子說:“我們想去當八路?!?/p>
日冒冷冷一笑說:“你們想當八路就當去吧,找我做啥?”
陌生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了,扭捏著說:“聽說你認識八路里頭的大官兒,想請你給說個情?!?/p>
日冒很不客氣地說:“你們走吧!我誰也不認識。誰跟你們說的,你們找誰去。”
兩個陌生的小伙子看日冒冷冰冰的,只好乘興而來,掃興而去。
日冒干脆利落地打發走了兩個陌生的小伙子以后,自己的滿懷激情也已經被他們攪得蕩然無存,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了。他很懊喪地嘆息著對女人說:“你說倒霉不倒霉,想干點兒事吧,又偏偏遇上這兩個喪門星?!?/p>
女人埋怨他說:“我說啥啦?我說大白天不行吧,你非要回來。還不勝就在地里呢?!?/p>
日冒說:“這會兒地里無遮無攔。又不是秋天,滿地都是莊稼?!?/p>
過了兩天,日冒的大表哥來找日冒。進門就問日冒:“我說表弟,你到底認識不認識八路里頭的大官兒?”
日冒被大表哥問得一愣,說:“大表哥,你這是啥話?”
大表哥說:“我就是想聽你說句實話?!?/p>
日冒說:“大表哥,你這是不相信我?!?/p>
大表哥說:“不是不相信你。我怕你是說著玩兒的?!?/p>
日冒說:“大表哥,你要是不信,我拿樣東西叫你看看。”
日冒叫女人找出來那個小銅煙袋給大表哥看。大表哥不看,說:“我不看這個。我就想聽你一句實話。”
日冒說:“大表哥,你可真是!你知道這玩意兒是哪兒來的?這就是我那個八路的大官兒朋友送給我的。不信你看,這煙袋桿兒還刻著字,我能瞎說?”
大表哥接過小銅煙袋看著。他也是個不認識字的人,對這些字沒有興趣。他覺得小煙袋倒是小巧玲瓏,很精致,知道不像是一般人用的玩意兒,說:“那前天有兩個孩子來找你,你說你不認識?!?/p>
日冒說:“你是咋知道的?”
大表哥說:“是我叫他們來找你的,我還能不知道?你這一說不要緊,他倆回去見我就哭,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樣?!?/p>
日冒說“你說這倆雞巴孩子多不懂事!他們誰都沒說是大表哥你叫他們來的。他們要一提你,我還能那樣嗎?再說,這倆孩子也真是沒有眼色,又不會說個客氣話,連問問我忙不忙,有空兒沒空兒都沒有,進屋就木樁子似的戳著不走啦。也是趕得巧,那天我還真有點兒急事兒。”
大表哥順手搬個梯子當臺階讓日冒下,說表弟你說這話我信。要說這倆孩子哪兒都好,誠實,本分,肯干活,又孝敬老人,就是沒見過世面,不會說話,不會來事,才惹你生氣啦。你也不用跟他們生氣,他們還不是聽你說八路這好、那好,才想去當八路的?既然他們來找了你,你要是真認識八路的大官兒呢,就給他們說個人情。你要是不認識呢,也就算啦,叫他們自己找去。人家要他們,是他們的運氣好,人家不要他們也怪不著你。你看行不行?
大表哥的這番話日冒聽著很舒服。他說大表哥你啥也不用說。既然是你讓他們來找我的,你回去跟他們說,他們當八路的事包在我身上啦。不就是我一句話嗎,值個啥?還讓你來跑一趟。
日冒一高興,轉身叫女人去弄倆菜,說大表哥來一趟不容易,今兒晌午得好好跟大表哥喝喝。
日冒的大表哥回去以后,兩個陌生的小伙子又來到日冒家。他們每人手里提著個紅糖包,進門就表叔、表嬸兒地叫。叫得日冒和他女人心里都美滋滋的。日冒埋怨他們說既然是我大表哥叫你們來的,你們為啥不早說?害得你們又跑一趟。
兩個陌生的小伙子嘿嘿一笑,笑得滿臉都是陽光。
日冒說:“你們先不要得意,這事不能急。得到秋后,我再出去跑生意的時候,才能帶你們去。你們得等著。要是叫你們自己去,你們還真找不到。就是找到了,八路要不要你們都很難說。”
兩個小伙子很高興,連連表示著謝意,說這樣更好。
從此以后,這兩個年輕人每隔半月二十天都要來看看日冒。每回來都不空手,或是帶幾斤掛面,或是帶半筐雞蛋。時鮮瓜果下來的季節,不是提一兜新桃鮮杏,就是抱兩個西瓜,像走親戚一樣。到了日冒家里也從不閑著,家里有活家里干,地里有活地里干,比在家里還勤快。日冒和女人自是喜歡不盡。每次來,都要盡量想辦法給他們做好吃的。
村里人以前沒有見過這兩個年輕人,知道不是日冒家的親戚,還當是日冒的生意做大啦,新收的兩個徒弟。
十
到了秋天,日冒得了場大病,幾乎丟了他的命。
他的病開始是肚子疼。日冒雖然裝過肚子疼,但他的肚子并沒有真正疼過。這回真的肚子疼起來以后,他倒大意了。誰想兩天過去他就拉起了稀。后來又變成拉痢疾,一天能拉十幾次。再后來就拉得分不出次數了,說拉就拉,拉得毫無遮攔。到這時候他已經滴水不進。每天除了三大碗苦藥湯外,什么也不吃。因此,拉也拉不出什么東西,只能拉沫。人自然瘦得沒了樣,真正成了皮包骨頭。他女人把家里的舊衣裳、破被單都撕成布塊兒,墊在日冒的屁股底下,拉了換、換了洗,一天不知道洗多少回。他家的屋后是個大坑。大坑里的水已經被日冒女人洗得腥臭不堪,多半個村子都能聞到這股腥臭味。
日冒女人白天夜里把日冒抱在懷里坐在床上流淚。
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兩個小伙子提著月餅來看日冒。見日冒奄奄待斃的樣子,他們趴在床上號啕大哭。
日冒已經兩天沒有睜眼。他已經無力睜開他的眼?,F在,聽見兩個小伙子的哭聲,日冒竟然努力把眼睛睜開兩道小縫兒看看他們,用只有日冒女人才能夠聽得明白的聲音說他已經等他們幾天啦,再不來就來不及啦。日冒說他是不行啦,讓他們自己找八路去。他告訴他們從楊家集一直往北,走三天,到山前寺街獨眼老頭兒的客店,找到大個子和小個子一提他,就行啦。日冒還說要是在客店里找不到他們,就得進山去。順著山前寺街西邊兒那條河往北再走兩天,到柿子溝一問就行啦。
日冒氣若游絲、斷斷續續、說說停停、停停說說,說了很長時間,累得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他喘氣的聲息也已經很微弱。
兩個小伙子感激涕零,千恩萬謝告別日冒。他們已經走了。日冒又喘著微弱的氣息對女人說:“快,山里有土匪?!?/p>
日冒女人明白日冒的意思,趕快叫他們的大孩子追上兩個小伙子,把日冒的話告訴他們說山里有土匪,叫他們小心。
日冒女人眼看著日冒已是等死的人了,不得不含悲忍痛給日冒料理后事。她用日冒賣布賺來的錢給日冒買了一副楸木板子,請來木匠給他做棺材。又請了鄰居的嬸子、嫂子們給日冒做老衣。
沒想到的是棺材做好以后,日冒突然說聲“餓”。這時候,日冒的聲音已經微弱得連日冒女人都聽不清楚了。
她問日冒:“你說啥?”
日冒閉著眼說:“餓?!?/p>
日冒女人還是沒聽清楚。她揣摩著日冒說話的口形,好像是“餓”。她問日冒:“你是說餓,是不是?”
日冒已經無力點他的頭。他費力地用手摸摸肚子。
女人明白了。她顧不上是驚是喜,趕忙去給日冒熬小米湯。她給日冒熬了一大碗小米湯,日冒只喝了兩三口。
就是這兩三口小米湯,給日冒女人和她的家人帶來了希望,也挽回了日冒的生命。
從兩三口到十幾口,日冒的胃口漸漸大起來。他的精神隨著飯量的增加自然也日漸好轉。半個月以后,日冒竟然下了床。
日冒死里逃生,他的病好了。但是,他已經元氣大傷。多虧他女人的耐心伺候,精心調養,他才得以慢慢恢復元氣。這時候已經到了嚴冬。日冒錯過了一次做生意的機會。他為此痛惜不已。
十一
日冒再次挑著布來到山前寺街,是他大病之后的來年深秋。
日冒來到山前寺街,找到了獨眼老頭兒客店門前的大核桃樹和大核桃樹下那口水井,卻找不到了獨眼老頭兒的客店。原來的小客店變成了一片廢墟。日冒有些奇怪,懷疑自己找錯了地方。他放下肩上的擔子看著這棵熟悉的核桃樹。核桃樹上有幾片黃葉飄落下來,砸在他的身上。
暮色里,一個孩子趕著幾只山羊從核桃樹下經過。日冒攔住他問了問。趕羊的孩子用他趕羊的鞭子指指那片廢墟說去年夏天,獨眼老頭兒的客店失了火,把十幾間房子燒光了。獨眼老頭兒也在滾滾濃煙里被燒死在屋門口。
日冒望著那片廢墟感慨地長嘆一聲。去年是怎么啦?去年他得了一場大病,差點兒送了命。獨眼老頭兒也被大火燒死了。他問趕羊的孩子街上還有沒有客店。趕羊的孩子說街南頭兒還有個騾馬店。
晚上,日冒住進了街南頭兒的騾馬店里。
騾馬店顧名思義是給來來往往的牲口販子和過往車輛準備的。騾馬店有一個很大的院子,是牲口們過夜的地方。院子四周的草房,是給人住的。騾馬店里騾馬牛羊身上的怪味、糞便味和喂牲口的草料味,渾然一體,已經說不清楚是什么味了。雖然是深秋,這種怪味依然濃烈刺鼻。
住下以后,日冒打聽過大個子和小個子。騾馬店的掌柜問日冒他們是販大牲口還是販小牲口的。日冒說是買布的。騾馬店的掌柜笑笑,說騾馬店、騾馬店,只住販賣牲口的過往客人。做其他生意的人誰住這里?
日冒也笑了。
獨眼老頭兒死了,大個子和小個子也找不到了。他想進山去找他們,因為知道了山里有土匪,又不敢貿然進山。想來想去他決定盡快把他的布在山前寺街賣出去,趕快回家。
就是日冒住在騾馬店里的這幾天,才聽人們說日本鬼子已經投降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八路找不到了,日冒的生意也不再做了。兩三年過去,大個子、小個子和八路也開始在日冒的心里慢慢淡化了。
十二
一年夏天,村子里又住了很多隊伍,司令部駐扎在村北頭兒的張家祠堂里。村子的四周和祠堂的大門口白天夜里都布滿著崗哨。站崗的兵背著槍,槍上閃爍著明晃晃的刺刀。
這陣勢嚇壞了村里的人,以為要發生大事??墒?,兩天過去了村里依然很平靜,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人們吊著的心才又開始踏實下來。
夜里睡下以后,日冒對女人說那年抓他的兵對他又踢又打。這些兵住這兒幾天啦,也沒見抓誰打誰,也沒有偷雞摸狗,是不是八路來啦?
女人說我又沒見過八路是什么樣,你問我我問誰去?
日冒說看他們穿的衣裳也都一個樣。要不明天去打聽打聽,要真是八路,他們不會不知道大個子和小個子的下落。
第二天吃過早飯,日冒高高興興去了張家祠堂。因為是夏天,莊稼人的衣裳總是浸透著汗酸味。為了鄭重和禮貌,日冒特意換了件干凈的白布衫。
日冒還沒有走到張家祠堂大門口,站崗的兵就叫他遠遠站住,問他是干什么的。日冒說他有重要的事要見他們的官兒。站崗的兵叫他舉起手,過來摸摸他的身上以后說讓他等著。站崗的兵轉身走進祠堂,領出來一個背盒子槍的人。
日冒見他背著盒子槍,把他當成了大官兒,伸手甩出個“八”字問:“你們可是這個?”
背盒子槍的人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問:“你說什么?”
日冒說:“你們可是八路?”
背盒子槍的人還以為日冒是八路,嚇得一愣,往后退了一步說:“你是八路?”
日冒說:“我不是八路。我問你們是不是八路?”
背盒子槍的人說:“你要找八路?”
日冒說:“我要找八路?!?/p>
背盒子槍的人這才似乎明白了,說:“你等一等。”
背盒子槍的人走進祠堂的東屋。三間東屋里住著一個精明強壯的中年人,此時他身著便裝,正坐在一張八仙桌前搖著扇子喝茶。背盒子槍的人跟他說了幾句話后,出來向日冒招招手叫他進去。
精壯的中年人喝著茶、搖著扇子很不經意地問日冒:“是你找八路?”
日冒點著頭說:“是我找八路?!?/p>
精壯的中年人說:“你認識八路?”
日冒說:“我不光認識八路,還跟八路里的大官兒是好朋友?!?/p>
精壯的中年說:“你是怎么認識八路的?”
日冒說:“打日本鬼子的時候,他們大冬天沒有棉衣穿,都是我給他們弄的布?!?/p>
精壯的中年人說:“你給八路弄過多少布?”
日冒說:“那可多啦。要不八路的大官兒就說我對八路有大功呢。”
精壯的中年人打量一眼日冒說:“你那個八路的大官兒朋友叫什么?”
日冒說:“我們從來都是兄弟相稱,他稱我老兄,我叫他老弟,不叫名字?!?/p>
精壯的中年人說:“他是哪里人,現在在哪里?”
日冒說:“他是哪里人我沒有問過,反正不是本地人,說話有口音。我們好幾年沒見過面啦,不知道他在哪兒,才來向你們打聽、打聽?!?/p>
精壯的中年人說:“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日冒說:“我叫日冒,是販布做生意的?!?/p>
精壯的中年人說:“你說這些都是真的?”
日冒說:“是真的,我從來不說瞎話?!?/p>
精壯的中年人向背盒子槍的人一揮手說:“拉出去,把這個通匪分子斃了?!?/p>
日冒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兒,連什么叫通匪分子都不知道,就被進來的兩個兵捆走了。
背盒子槍的人聽日冒說他是做生意的,沒有馬上把他拉出去槍斃。他把日冒弄到祠堂的西屋里開始審問。他要在日冒臨死前從他身上榨出點兒油水。
背盒子槍的人問日冒給八路弄過那么多布,八路給了他多少錢。日冒說總共一百二十六塊銀元。背盒子槍的人狠狠給他一耳光,說他胡說。日冒說他沒有胡說,真是一百二十六塊銀元。背盒子槍的人自然不會相信,叫兩個兵把日冒吊在屋梁上用鞭子抽打。兩個兵各拿一條馬鞭子沒頭沒腦抽打著日冒。他們每抽一鞭子,日冒就哭喊著慘叫一聲“媽呀”!沒多一會兒,日冒的聲音嘶啞了。兩個抽打日冒的兵也累得汗流滿面。背盒子槍的人擺一擺手讓兩個兵停止抽打。他走到日冒跟前說:“你再說一遍,八路給了你多少錢?”
日冒嘶啞的嗓子已經說不出話。
背盒子槍的人叫兩個兵提來滿滿一桶水掛在日冒脖子上。上邊兒吊著下邊兒墜著,日冒承受不住這樣的折磨,一會兒工夫他的脖子一伸,腦袋一垂,水桶掉在地上。兩個兵看日冒已經昏死過去,抬起水桶把水澆在日冒身上。日冒被涼水一激又睜開了眼。兩個兵見日冒醒了過來,又繼續抽打。這回他們不是一人一鞭子交替著抽打了,他們變成了輪班抽打。這樣他們都有休息的機會。
這時候,無論他們怎樣抽打,日冒都沒有任何反應。他既感覺不到疼痛,也就不再哭喊慘叫。鞭子抽打在日冒身上的時候,他連抽搐一下都沒有。
背盒子槍的人聽不見了日冒哭喊慘叫,再次走到日冒跟前揪住他的耳朵提起他的頭,對著他的臉說:“你說,你到底從八路那里弄了多少錢?錢在哪兒?”
奄奄待斃的日冒閉著眼沒有回答。
背盒子槍的人把日冒的頭猛一甩,說:“他娘的,又是一個舍命不舍財的家伙?!?/p>
背盒子槍的人示意兩個兵解開吊著日冒的繩子。日冒從半空中掉在地上,撲通一聲悶響,像是隔墻扔過來一條死狗的聲音。
日冒女人在家里左等右等遲遲不見日冒回來,還當是他真的找到了八路,正在為他暗自高興。有人匆匆跑來對她說快去看看吧,有人被關在張家祠堂里打得哭天喊地,聽聲音像是日冒。
日冒女人料定是日冒出事了,心里慌成一團,竟然手足無措得不知道怎么辦。日冒他媽說還不趕快去找找你粉匠四叔給拿個主意。
日冒女人找到粉匠四叔苦苦哀求說:“四叔呵,你快救救他吧!”
粉匠四叔莫名其妙,問了問日冒女人,說:“你先別急,是不是他還不一定,得先打聽打聽再說。這事兒恐怕得花點兒錢啦。”
日冒女人說:“錢還有,我回去拿?!?/p>
日冒女人回家把剩下的四十多塊銀元全都拿來交給粉匠四叔。粉匠四叔只從他手里捏出幾塊銀元說:“這些你先拿著,到用時再說。”
粉匠四叔拿著幾塊銀元去了張家祠堂。
張家祠堂大門口兩個站崗的兵還是老遠就叫粉匠四叔站住了。粉匠四叔向站崗的兵招招手。站崗的兵還是叫他舉起雙手。其中一個站崗的兵走過來摸摸他的全身,問他有什么事。粉匠四叔往他手里遞過去一塊銀元說:“小兄弟,我向你打聽個事。吃罷早飯有個人來找你們當官兒的,半天也沒回去。家里人都在等他回去吃飯,麻煩你給他傳個話,叫他趕快回去?!?/p>
站崗的兵接過銀元,問:“他是你什么人?”
粉匠四叔說:“鄰居?!?/p>
站崗的兵說:“你回去吧。他是個通匪分子,回不去啦?!?/p>
粉匠四叔說:“他通啥匪啦?”
站崗的兵說:“通八路。”
粉匠四叔說:“通匪是個啥罪?”
站崗的兵說:“死罪,得槍斃。你趕快走吧?!?/p>
粉匠四叔知道事情嚴重了,慌慌張張回去對日冒女人說:“不好啦,人家說他通匪,要槍斃,得趕快想辦法救人。”
日冒女人嚇得哭訴著:“天啊,這可咋好!四叔啊,我可全靠你啦!我一個女人家。”她又把那些銀元拿出來遞給粉匠四叔。
粉匠四叔沒有接她的銀元,又把剩下的幾塊銀元還給她,說:“事情到了這一步,這幾個錢還有啥用?它在咱們眼里是個錢,在人家眼里啥都不是。人家看不上這幾個錢。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p>
粉匠四叔不接日冒女人的錢,日冒女人當是他要撒手不管了,跪在地上連連給他磕著頭說:“四叔,你可不能不管。看在這兩個孩子的份上,你也得救救他。我可全指望你啦,四叔!我給你磕頭啦?!?/p>
粉匠四叔雙手扶起她,說:“你別這樣。我心里也是亂哄哄的。你得容我想想。你越這樣我心里越亂。”
粉匠四叔手一松,日冒女人又跪在了地上嗚嗚地哭。
粉匠四叔說:“你先別哭,聽我說。你家里不是有十幾只雞嗎?我家里那頭豬也有一百多斤啦,還有十幾斤粉條。再向鄰居家買兩只羊。吃過晌午飯我找幾個人給他們送去,向他們求求情。要是行,是他的命大。要是不行,我也沒有辦法,你可別怪我?!?/p>
吃過晌午飯,粉匠四叔找來全村幾位最年長的老人,趕著豬、牽著羊,挑著粉條、抱著老母雞,浩浩蕩蕩去了張家祠堂。
站崗的兵看見這陣勢,趕快往里頭通報。還是那個背盒子槍的人走出來,問粉匠四叔這是干什么的。粉匠四叔說是慰勞隊伍的。背盒子槍的人一面叫人收下這些東西,一面回身請來精壯的中年人。精壯的中年人拉著粉匠四叔的手把他們領進祠堂的東屋,讓座,讓煙,讓茶。
粉匠四叔說:“你們來好幾天啦,也沒有嘗過我們一口東西。我們這里窮,老百姓日子過得艱難,也沒有啥好東西慰勞你們。這是我們的一點兒心意,也不算個啥?!?/p>
精壯的中年人很為粉匠四叔的話所感動。他很高興地說:“窮是窮,可是民風古樸,有先民之遺風?!?/p>
粉匠四叔說:“啥遺風不遺風老百姓也不知道,就知道本本分分做人,勤勤懇懇種地?!?/p>
精壯的中年人說:“這就好。這就好?!?/p>
粉匠四叔看出來他是個大官兒,正在猶豫不知道怎樣開口提起日冒的事,西屋里傳來了日冒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后痛苦的呻吟。粉匠四叔聽見了,看看西屋說:“那不是日冒?”
精壯的中年人說:“是個私通八路的通匪分子。”
粉匠四叔說:“是他自己跟你們說的吧?”
精壯的中年人說:“是他自投羅網,把我們當成了八路軍。”
粉匠四叔說:“他沒跟你們說他跟八路里頭的大官兒還是好朋友?”
精壯的中年人說:“這事你們也知道?”
粉匠四叔說:“村里人誰不知道?三歲孩子都知道。幾年前他弄了幾匹布到外邊兒去賣,不知道聽誰說山里有八路。回來就到處跟人說他認識八路,跟八路里頭的大官兒是朋友。我們都不信,你們還信?”
精壯的中年人說:“噢!這是怎么回事?”
粉匠四叔說:“他就是這樣個人,是個日冒?!?/p>
精壯的中年人說:“他是叫日冒。”
粉匠四叔說:“他不是叫日冒,他是個日冒?!?/p>
精壯的中年人被粉匠四叔說糊涂了,不明白他的意思。粉匠四叔也覺得這話有些繞嘴,解釋說:“他的名字不叫日冒。就是他說話沒準兒,愛說大話來炫耀自己,顯得自己比誰都能耐,人們才叫他日冒。常言說:聽了日冒的話,年都要過差。”
精壯的中年人沒有再就日冒的事接著往下說。他一轉話題問粉匠四叔這里住沒住過軍隊,八路軍來過沒有。然后,客客氣氣地送走了粉匠四叔他們。
粉匠四叔回去見了日冒女人,沒有說他聽見日冒在呻吟的事。他只說他見到了隊伍的官兒,該送的東西都送啦,該說的話也都說啦,也算是盡到了人事。至于能不能救下日冒的命,還說不好,就看天意吧。
日冒女人對粉匠四叔感激不盡,卻依然痛哭不止。
晚飯后,太陽沉沒了,月亮正在升起。幾只蝙蝠在張家祠堂的大院里低空翻飛。張家祠堂里有些悶熱,但是很靜謐。
精壯的中年人依傍著他年輕漂亮的女人,坐在院里一棵柏樹下乘涼,不停地搖著扇子。一個護兵站在他背后給他捏著脖子和肩膀。
精壯的中年人突然問身后的護兵:“你好像也是南陽這一帶的人吧?”
年輕的護兵說:“是,新野人。十來歲時全家搬到了湖北的老河口?!?/p>
精壯的中年人問:“那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日冒?”
護兵說:“就是愛說大話?!?/p>
精壯的中年人說:“那不就是吹牛嗎?”
護兵說:“是吧,也差不多。這里的鄉下人就管這種人叫日冒?!?/p>
精壯的中年人說:“你見過日冒嗎?”
護兵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爺就是個日冒?!?/p>
精壯的中年人也笑了,說:“好,問到你爺頭上去了。”他拍著漂亮女人的漂亮大腿給她說起了今天日冒的事。
漂亮女人說:“這種人的話你也信?”
精壯的中年人讓護兵叫來背盒子槍的人,讓他把日冒放了。背盒子槍的人沒明白他的話,瞪著眼站著。精壯的中年人說:“還站著干什么?放人。差點兒為個日冒壞了我半世的清名?!?/p>
日冒的死罪免了。但是,活罪他還得受。
日冒被打得遍體鱗傷。他被抬回家里已是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吃飯喝水都非常艱難。他從夏天一直躺到秋天。到了冬天,日冒才算真正又活了過來。
這次教訓使日冒對八路諱莫如深。從此以后,他閉口不提八路的事。
十三
第二年的三月,村子里又住進好些隊伍。張家祠堂不必說,就是稍有空房的人家都住了很多兵。這些兵住下以后爭著搶著給房東掃地、挑水。晚飯他們吃的是肉餡餃子。肉餡餃子在這一帶鄉下人眼里是很稀罕的東西,就是過年的時候也沒有幾家人能吃上肉餡餃子。他們的餃子一開鍋,全村都飄浮著一股香味。他們把煮好的頭一鍋餃子,一碗一碗端給房東家的老人和孩子吃。
這些隊伍在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天沒有亮他們就走了。他們走得神不知、鬼不覺,連村里的狗都沒有叫喚一聲。早上起來,人們驚奇地發現隊伍沒有了。他們是什么時候走的?問誰誰不知道。
因為有了教訓,這回隊伍一進村,日冒就牢牢關上大門,不讓家里人出去,還囑咐家里人誰叫門都不開。
隊伍走了以后,人們覺得這支隊伍很奇怪,去找日冒,說這支隊伍說他們叫解放軍,是打蔣介石的,要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還要給窮人分地,問日冒他們是不是就是他說的八路。開始,日冒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什么話也不說。問他的人多了,日冒憋不住了,說:“這樣好的隊伍不是八路還能是誰?啥解放軍不解放軍的?!?/p>
日冒為此后悔不已。他天天想八路、盼八路,八路可來啦,他又沒見著。他嘆息著對女人說:“這都是命??!”
女人寬慰他說:“只要八路還在就好??傆幸惶焖麄冞€會過來的,你等著吧。”
日冒只好等待著這支隊伍的再次到來。
十四
日冒的等待落了空。
這些隊伍走了以后再也沒有來。他們在這里匆匆住了一夜以后,這一帶就算解放了。到了秋天,成立了新中國。再到來年的春天,政府派下來工作組說要準備土改,在村里成立農會,組織民兵,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清匪、反霸、鎮壓反革命運動。這些都是鄉下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鮮事,他們走進了一個翻天覆地的新時代。
接連下了幾天綿綿春雨。不知道為什么,日冒心里有些煩。究竟煩什么他也說不明白,就是覺得煩。
晚上,因為下雨,日冒和女人睡得都比較早。日冒女人睡在床上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就像小時候躺在她媽懷里聽她媽哼催眠歌謠似的,纏纏綿綿、沒完沒了。因此,她很快睡著了,發出細微、均勻的鼻息聲。日冒卻睡不著,他聽著外面的雨聲心里更是煩亂,他想從這煩亂中解脫出來。他用腳輕輕蹬蹬女人的屁股。女人睡得正香,沒有回應他。日冒蹬女人屁股是先給她一個信息,他要過去了,讓她作好準備。因為女人沒有回應,日冒又使勁兒蹬蹬女人的屁股,她還是沒有回應。日冒已經顧不得很多了,管她有沒有回應,毅然爬了過去。
這一帶的鄉下人有個習慣,兩口子從來不睡在一頭兒,即使新婚夫婦也這樣。需要弄那事兒的時候,再鉆到一頭兒去。不是男人鉆到女人這頭兒,就是女人鉆到男人這頭兒,就看誰先忍耐不住了。完事兒以后再回到自己這頭兒來。日冒爬過去后女人還沒有醒,他扳著女人的頭輕輕晃晃,想把她晃醒。可是,女人睡得很死。她前天回娘家了,下午才回來。日冒知道她淋著雨走了二十多里路,累啦,也就不再叫醒她。她把手伸進女人的大腿縫里順著她的大腿緩緩往上摸。越往上摸越細膩、潮潤,日冒的感覺越好。就在他的手漸入佳境的時候,女人醒了,抓住日冒的手像扔一塊石頭一樣狠狠扔在了一邊兒。
日冒嘿嘿笑著說:“我急啦?!闭f著他又把手伸到女人懷里去抓撓。
女人再次抓住他的手扔過去,說:“你就沒有不急的時候?!?/p>
女人側轉過身子又要繼續睡去的時候,想了想也難怪他急。這回來月經的前幾天她鬧肚子疼,接下來又鬧月經,月經剛完她又回了娘家。算起來他已經半個多月沒沾過她的身子了。這樣一想女人就有些于心不忍,回轉身來安撫男人說:“我知道你急啦,我也一樣。就是我太困,你讓我再睡一會兒,等我醒了再……行不行?”女人像哄孩子一樣拍拍日冒的臉。
日冒充滿希望的等待著。
然而,日冒還沒有等到女人醒來就有人敲他家的大門。
日冒大聲問:“誰呀?”
敲門的人也大聲回答:“我。農會上找你有點兒事兒。”
日冒女人也被吵醒了,很不高興地嘟噥著:“有啥事兒等不到天明,這半夜三更的?!?/p>
日冒聽出來是農會主席的聲音,說:“有啥事兒明天再說吧,半夜三更的又下著雨?!?/p>
農會主席說:“就幾句話的事兒,你起來一下吧?!?/p>
日冒穿好衣裳,臨去開門的時候看看躺著的女人,垂涎欲滴地說:“我去去就來。”
女人也渴望巴巴地看看日冒說:“你快點兒,我等你?!?/p>
可是,日冒這一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村里人爭相傳說著夜里日冒被抓走了。他們說抓日冒的時候怕他跑掉,村子四周和日冒家的前后左右都布滿了端槍的兵,有民兵也有真兵,可見他的罪惡不輕。但是,日冒究竟犯了什么罪,誰也不知道。抓他的兵們也不知道,只有工作組的老吳和農會知道。可是,他們都不說。
日冒被抓走以后,家里人自然亂成一團,不知道為什么抓他。日冒他媽問日冒女人不是說農會和政府都是咱們自己的嗎,咋還抓他?日冒女人回答不上來。兩個少不更事的孩子更是瞪著明亮的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看著他們的媽流淚。
日冒女人找到農會主席家里想問問明白。她一進門,農會主席已經知道了她的來意,還沒讓她開口就毫不客氣地說:“你找我做啥?抓日冒是上頭叫抓的,你找上頭去。”日冒女人說:“我就想問問他犯了啥罪?”農會主席說:“他犯的啥罪他自己能不知道,還問誰?”
日冒女人被農會主席噎得無話可說。本來都是和和睦睦、客客氣氣的鄉鄰,竟成了這樣!她又去找粉匠四叔。粉匠四叔說他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把日冒抓走。他可是給八路做過事的人。因此,粉匠四叔勸慰日冒女人別著急,想必是他們抓錯了人,過幾天就放他回來啦。
日冒女人不能不著急。過了兩天還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她拿著家里的銀元又去找粉匠四叔,讓他去求求農會主席,問問他日冒到底犯了什么罪,她心里也好有個數。
粉匠四叔說你糊涂,你沒聽日冒說過八路就是共產黨,共產黨是八路嗎?八路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共產黨就會要你這銀元啦?
日冒女人說不是叫你去找共產黨,是讓你去找農會主席。你以前對他那樣好,他不會不給你這個面子的。
日冒女人說粉匠四叔對農會主席好,是說以前粉匠四叔做粉條時常常請他去幫忙。幫完忙,除了跟別人一樣給他幾斤粉條外,到年根兒還要給他家送一斗小麥叫他過年。因為他家最窮,過年時常常吃不到白面。
粉匠四叔說,這都是過去的事啦?,F在農會主席也是共產黨,見了我總是板著個臉,話都不說。我還咋去找他?要不這樣,你看行不行,過幾天日冒要是還不回來,我上楊家集趕集的時候,順便到區上給你打聽打聽。
過了幾天日冒還沒有回來,粉匠四叔果然找到了區政府。區政府看大門的是個熱情的年輕人。粉匠四叔說他有重要的事要找區里。熱情的年輕人把他帶到區長的辦公室。區長是位三十來歲的女人,也很熱情地叫粉匠四叔坐下,給他倒了一茶缸開水,問他是哪村的,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事。粉匠四叔說他們村有個日冒,叫政府抓走啦,家里人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想打聽打聽。粉匠四叔還說他給八路做過事,是個好人,怕是抓錯了。
女區長聽完,問粉匠四叔說:“就這事兒?”
粉匠四叔說:“就這事兒。”
女區長說:“你放心吧,人民的政府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當然也不會漏掉一個壞人。你可以走啦。”
粉匠四叔離開區政府時,雖然沒有打聽到日冒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是,女區長的話卻讓他感到寬慰?;氐郊依?,他把女區長的話轉告了日冒女人。他說區長說啦,人民政府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你放心吧。
粉匠四叔剛走,工作組的老吳回到區里。女區長把他叫到辦公室里說剛剛你們那個村里來個人,向區里反映情況,說咱們抓錯了人。他說這個人給八路軍做過事兒,是個好人。老吳問了問來人的情況,說這個人是個開粉房的。地雖然不多,可他每年都要雇一些人給他做粉條,還不給工錢,剝削行為相當嚴重。下一步劃成分起碼得劃個富農。他說的給八路軍做過事,就是指犯人販布賣給八路軍,專門賺八路軍的錢。
女區長點點頭,又問了問老吳他們那里的情況。老吳說一切都非常順利,群眾充分發動了起來,檢舉、揭發的人很多。女區長還是點點頭,說發動群眾的時候要注意防右,群眾發動起來以后要注意防左,要掌握政策。
十五
抓人是全縣的統一行動,一共抓了多少人誰也不知道。只知道一夜間縣城的監獄已人滿為患,不得不在楊家集區臨時設了個分監獄。
區政府后院的三間屋子里關著七個人,都是那個春雨之夜同時被抓來的。有舊社會的偽保長,有橫行鄉里的惡霸,有燒殺搶掠的土匪,還有日冒。這些人被抓來以后大概自知罪孽深重,性命難保,都有些驚恐不定。日冒自恃對八路有功,堅信自己清白、無罪,心里比較踏實。因此他吃飯吃得香,睡覺睡得甜,別人一頓飯吃不完一個窩頭,他一頓飯吃倆窩頭還不夠。別人徹夜睡不著覺,他一覺睡到天明。就是規定他們只準老老實實反省罪行,不準他們亂說亂動,他受不了。不準亂動尤可。因為既然被關在這三間小屋里,想動都沒有地方可以動去。可是,不準說話日冒受不了。一天三頓給他們送飯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兒,日冒看他也是個忠厚老誠的莊稼人,很想跟他說說話。起初,老頭兒每每給他們送飯的時候,日冒都充滿善意地對他微微一笑。可是,送飯的老頭兒總是躲避著日冒的微笑。后來,還把日冒對他的微笑向上邊兒揭發出來。為這,日冒被管理他們的人狠狠訓斥了半天。這以后,給他們送飯的老頭兒每見到日冒就橫眉立目,滿臉殺氣。日冒再也不敢看他一眼。
日冒他們被關了半個多月以后,開始一個一個被提審。審完一個就拉回村里召開群眾斗爭大會。他們當中有四個人是開完群眾斗爭大會以后當場就宣判槍斃了。有兩個人開完群眾斗爭大會以后沒有槍斃,被宣判了徒刑,一個十六年,一個十四年。這時候,只剩下日冒一個人還關在這里。這三間屋子就顯得空空蕩蕩了。
一天,有人打開關押日冒的房門,把他帶到了提審室。
提審室里有一張八仙桌。桌旁坐著三個人。一個高鼻子男人和一個戴眼鏡男人。他們臉前都有一個帶把兒的軍綠色茶缸。綠色的漆皮已經剝落,斑駁不堪。還有一個秀氣的姑娘,臉前放著一沓子白紙,是作記錄用的。
日冒一坐下去就看見他對面的墻上貼著的幾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抗到底,死路一條。這些字日冒一個都不認識。可是,他知道這些字的內容。關押他們的屋里墻上就貼著這些字。管理他們的人每天給他們訓話時,就是指著這些字給他們講政府的政策。
高鼻子男人從容地端起茶缸呷一口水,抬眼看看秀氣的姑娘。秀氣的姑娘心領神會,展展桌上的紙,掏出了鋼筆。
高鼻子男人問日冒:“這些天都干什么啦?”
日冒說:“反省自己的罪行?!?/p>
高鼻子男人問:“反省好了沒有?”
日冒說:“反省好啦?!?/p>
高鼻子男人問:“我們的政策你知道不知道?”
日冒說:“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高鼻子男人說:“還有呢?”
日冒說:“還有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高鼻子男人說:“你是想坦白從寬呢,還是想頑抗到底?”
日冒說:“我想坦白從寬?!?/p>
高鼻子男人說:“那就老老實實交代你的罪行?!?/p>
日冒說:“你讓我從頭兒說起,行嗎?”
高鼻子男人點點頭。
日冒說他從小家里就窮,缺吃的沒燒的。他六七歲就在地里拾柴禾。拾柴禾時他偷過人家的包谷穗、北瓜、紅薯。高鼻子男人打斷日冒的話說,你不要避重就輕,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揀重要的說。日冒的話被打斷以后,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張著嘴看著高鼻子男人想了想說:“好,好,我揀重要的說?!比彰罢f他八九歲的時候往村北頭兒的吃水井里撒過尿。
高鼻子男人兩眼一瞪,說:“你到底想不想老實交代?”
日冒哭喪著臉,可憐巴巴地說:“我想老實交代。我十來歲的時候還……”
高鼻子男人大聲喝斷日冒的話,說:“行啦!你不要再說啦!我看你很不老實,押回去繼續反省。”
日冒又反省了兩天以后,再次被帶到提審室時,氣氛就顯得緊張了。高鼻子男人、戴眼鏡男人和秀氣姑娘都掛著滿臉的怒氣。特別是高鼻子男人用惡狠狠的眼光盯著日冒的眼睛看了很久。日冒很害怕他的眼光,低下了頭。高鼻子男人知道日冒恐慌了,厲聲說道:“今天,你是繼續頑抗呢,還是老實交代?”
日冒怯怯地說:“我老實交代,我老實交代?!?/p>
日冒說,這些天他把他這一輩子做過的所有壞事反省了好幾遍。他要從頭到尾、一件一件都交代出來,爭取政府寬大處理。他說他害怕,心里老是發慌,別人一打岔他就忘。
高鼻子男人又惡狠狠地瞪了日冒一眼,出口長氣,默許了日冒的請求。
日冒說他十四歲的時候,好幾次偷看過他叔伯嫂子尿尿。他十七歲的時候,夏天,在村里看夜戲,趁著人多、擁擠,他用他的小老弟頂過一個大姑娘的屁股。
作記錄的秀氣姑娘因為不知道日冒說的小老弟是什么,沒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她停住手里的鋼筆,問日冒:“你再說一遍。”
高鼻子男人搶過秀氣姑娘的話茬,大聲斥責日冒說:“誰叫你說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啦?你要交代你的罪行!知道嗎?罪行!”
日冒很委屈地說:“這些都是傷天害理的事,還不叫罪行?”
高鼻子男人平了平自己的心氣,說:“接著往下說?!?/p>
日冒接著說幾年前他叫住在村里的隊伍抓去當腳夫,半路上偷了他們十幾斤鹽。高鼻子男人以為日冒再往下說就要說到正題了,心里有種強烈的期待感??墒牵f完了偷鹽的事以后,日冒卻說除了這些,他再也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了。這讓高鼻子男人大失所望。他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指著日冒說:“你,你還在頑抗!好吧,我看你能頑抗到什么時候!”
日冒又被押了回去。
高鼻子男人的暴怒,嚇壞了日冒。他知道這回是非要給他上刑不可了。他兩腿哆嗦得邁不開步。兩個人架著把他拖回關押他的屋里。日冒倒在地鋪上渾身還在哆嗦。他心驚膽戰,等待著高鼻子男人來給他用刑。他連晌午飯都沒心思吃。
日冒膽戰心驚等到天黑,高鼻子男人并沒有給他用刑。晚上他又等了半夜,也還沒有人來給他用刑。日冒想還是自己的政府好,不打人。這樣想著的時候,日冒心里也稍稍有些寬釋,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日冒剛剛睡著,有人突然進來把他帶走了。日冒還沒有清醒過來,他已經被推進了提審室。提審室里除了高鼻子男人、戴眼鏡男人和秀氣姑娘,還多了一位女區長。日冒剛邁進提審室的門,高鼻子男人就猛拍一下桌子,站起身大聲喝道:“今天,你必須老實交代你打死我八路軍戰士的滔天罪行。現在,是人民向你清算血債的時候啦!”
日冒受了驚嚇,清醒過來。他張皇失措,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有打死過八路的戰士。”
高鼻子男人又一拍桌子,還是大聲地喝道:“你敢再說一遍?”
日冒見高鼻子男人這樣震怒,他不敢再說一遍。
高鼻子男人有些得意,說:“怎么樣,心虛了吧?我料你也不敢再說一遍?!?/p>
日冒哭喪著臉說:“我真是沒有打死過八路的戰士?!?/p>
高鼻子男人又震怒了。不過他沒有再拍桌子,只是大聲地說:“你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還想抵賴嗎?”
這時候,日冒才明白了政府為什么要抓他。他說:“我是說過我打死八路的話,可我真沒有打死過八路?!?/p>
高鼻子男人從鼻孔里發出一聲笑,說:“你沒有打死過八路軍的戰士,又為什么說你打死過八路軍的戰士?”
日冒說:“我是說著玩兒哩,我是個日冒?!?/p>
高鼻子男人說:“日冒我見過的多啦!也沒有見過一個拿人命說著玩兒的日冒?!?/p>
日冒說:“我真是沒有打死過八路。八路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大冬天沒有棉衣穿,還是我不顧死活、翻山越嶺給他們送布,八路都說我對八路有功,是八路的好朋友?!?/p>
總也不說話的戴眼鏡男人這時候說話了,他問日冒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給八路送過布,誰能證明,他們現在在哪兒?日冒說了他兩次販布給八路的經過,特別提到山前寺街的獨眼老頭兒和八路里的大個子和小個子。還說到小個子送給他的那個小銅煙袋上頭還刻著字。戴眼鏡男人問日冒大個子和小個子叫什么名字,小銅煙袋在哪兒?日冒說他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名字,小銅煙袋在他女人手里。說完了,他才又想起來那兩個小伙子的事,對戴眼鏡男人說他大表哥家那個村里,有兩個年輕人幾年前就是通過他找到大個子和小個子才當上八路的。戴眼鏡男人問了問兩個小伙子的姓名以后,看看高鼻子男人示意他“先這樣吧”!
高鼻子男人點點頭,讓人帶走了日冒。
區里很快派人找到日冒女人讓她交出小銅煙袋。日冒女人把家里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翻騰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小銅煙袋。日冒的小兒子說兩三年前,他偷著把小銅煙袋拿出去玩兒時丟了。
區里派人找到那兩個去當八路的小伙子家里。家里人說他們走了以后就一直杳無音信,至今下落不明,死活不知。家里人天天都在為他們發愁。
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轟轟烈烈的清匪、反霸、鎮壓反革命運動結束了。區里給縣里寫了一份很長的總結報告,充分肯定了這次運動取得的偉大成績??偨Y報告里還特別提到日冒一案,說活活打死我八路軍戰士,實屬重大反革命案件,罪惡深重,民憤極大。由于現在條件限制,一時尚無法徹底查證落實。但也絕不能輕易否定,草率處置。本著對黨、對革命、對人民,同時也是對其本人負責的精神,建議將日冒移交縣城監獄繼續羈押,其案也由上級有關部門繼續處理。
縣里同意了區里的意見,撤銷了楊家集區的分監獄。在春末夏初一個風清日麗的上午,日冒被兩個背槍的人押解著走進了縣城,走進了縣城的監獄。
十六
日冒剛剛被抓走的時候,村里人還以為日冒是被抓措了。因為他們對日冒知之太深,知道他不會殺人。所以,鄉親鄰里們不斷到日冒家里去看看日冒他媽和日冒女人,說一些寬慰的話,給他們以同情和憐憫。到清匪、反霸、鎮壓反革命運動結束了,日冒還沒有被放回來,反倒關進了縣城的監獄里。他們才不得不懷疑起日冒。因為他們相信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是不會冤枉好人的。日冒在外邊兒跑生意,誰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呢?加之工作組的老吳老在群眾大會上講要站穩立場、劃清界限,弄得人心慌慌,人們也就不再到日冒家里去了。
日冒女人很敏感地覺察到了這些變化。她除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暗暗流淚以外,索性把大門嚴嚴關上。盡管這樣,她心里還是堅信自己的男人是不會殺人的,他早晚會回來。
日冒他媽原本是個惜言如金的女人。年輕時她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老了以后說話更少。也許正是她說話太少,才生了個愛說話的兒子。日冒被抓走后,她反倒變得絮叨起來。她天天問日冒女人:“不是說農會和政府是咱們自己的,咋還抓他?”一天不知道能問多少遍。日冒女人被問煩了,說:“你等著吧,他會回來的?!比彰八麐尮徊粏柫耍戎5攘艘欢螘r間日冒還沒回來。日冒他媽又開始問日冒女人:“不是說農會和政府是咱們自己的,咋還不放他回來?”她還是一天不知道問多少遍。日冒女人心里本來就煩亂得像沒頭沒緒的麻團,哪里還經得起她這樣嗦?她沒好氣地說:“你就別再問啦行不行?你問我我問誰去?”
日冒他媽果然也不再問日冒女人??墒?,她自己問自己,“不是說農會和政府是咱們自己的,咋還不放他回來?”她每天坐在自家的小院里重重復復、沒完沒了地問著自己。
日冒被抓走的時候才剛剛開春。現在已經到了夏天,土改也已經結束。眼看著一天天熱起來,日冒女人想給日冒送兩件夏天的衣裳,也想借這個機會看看日冒,跟日冒說說心里的話。她又想到了粉匠四叔,她還是想讓粉匠四叔給農會主席說說情,因為她老是想著粉匠四叔以前對農會主席家的好處。日冒女人再次找到粉匠四叔的時候自己都愣了,粉匠四叔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頭發白了,人老了,滿臉都是憂郁。本來豁達、利落的一個人,竟然變得猥猥瑣瑣??匆娙彰芭耍劢乘氖宄粤艘惑@,低聲細氣地說:“你咋到這兒來啦?”
日冒女人說:“四叔,我還是來求你的。我想進城去看看他,給他送兩件夏天的衣裳,還是想請你給農會主席說個情。”
粉匠四叔連連擺著手,仍然低聲細氣地說:“你趕快走吧!我是富農啦,天天晚上得到農會上去給他們匯報。”他說他去匯報的時候什么都得說。不光一天當中都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得說;早上什么時候起來、晚上什么時候睡下也得說;就連睡著以后做的什么夢也得說。就這,今兒晚上再去匯報時連她來找他這事兒也得說出來。要是不說,叫別人揭發出來罪就大啦。
日冒女人是個善良又柔弱的女人。日冒被抓走后,她產生了嚴重的心理障礙。她既感到害怕,又感到自卑。因此,她不愿意見鄰里鄉親,更害怕見農會干部。雖然她堅信自己男人是冤枉的。
無奈中日冒女人只好再去找農會主席。農會主席說這是大事兒,他做不了主,叫她去找工作組老吳。日冒女人想請他去給工作組老吳說說。農會主席說不行,讓她自己去。日冒女人一聽說工作組老吳心里就打寒戰??墒窃傧胂肴彰斑@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心里還不知道怎樣想她呢,也只得硬著頭皮去找他。
工作組老吳住在農會的辦公處。農會辦公處設在張家祠堂的北屋里。原來擺放在這里的張家家譜和祖宗牌位,是祖上留下來的,都已經付之一炬。留下這空空蕩蕩的房子和桌椅,正好供農會使用。從清匪、反霸、鎮壓反革命,到土地改革,這里一直是村里人開會的地方。農會上的會在農會辦公處開;群眾大會在院子里開。整個春天這里都沸沸揚揚,熱鬧非常?,F在,土改結束了,各種各樣的會沒有了,這里自然又恢復了清靜。原來住在這里的五個民兵,也都開始忙碌起自家的土地,白天誰也顧不上再到這里來。特別是家里有女人的兩個民兵,干脆回家里住了。還有三個民兵,也只有晚上還到這里來睡覺。因為他們都是光身漢,家里沒有女人牽扯。何況,老吳還在,還有個保護老吳的任務。
日冒女人走進張家祠堂,院里那幾棵柏樹先就讓她感到陰森森的。日冒女人走到祠堂北屋門口站住了,她不敢貿然進去,也不敢吭聲。她站著。
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老吳感覺到了門口有人,問:“誰呀?”
日冒女人沒敢吭聲。
工作組老吳機警地坐起身,伸手去抓掛在床頭墻上的盒子槍。同時,他從窗戶往外看看,是個女人。老吳松了一口氣,問:“你是誰?”
日冒女人戰戰兢兢地說:“我是日冒女人,找你有點兒事兒。”
老吳起來,走到門口打量著日冒女人。老吳見過日冒女人。那是他剛進村不久,天還很冷。她穿著厚厚的棉襖和棉褲,體態有些臃腫,并沒有引起老吳的注意?,F在,脫去棉衣換上單衣以后,日冒女人竟然顯出了讓老吳有些心神不定的魅力。老吳高興了,換了一副面孔笑著說:“進來吧,有事進來說?!?/p>
日冒女人猶豫著不敢進去。
老吳說:“進來吧!進來慢慢說?!?/p>
日冒女人惶恐不安地低頭走進屋里。
老吳說:“有什么事說吧!”
日冒女人抬抬頭說:“我想進城給他送兩件夏天的衣裳?!?/p>
日冒女人這一抬頭又讓老吳的心怦然一動。他問日冒女人:“你哪天去?”
日冒女人又低下頭去說:“我想明兒就去?!?/p>
老吳伸手拍著日冒女人的肩說:“去吧!去吧!”老吳在拍日冒女人肩的時候,順便輕輕捏了她一下。日冒女人打個激靈,往后退了一步。就在日冒女人往后退那一步時,老吳不失時機地一把拉住日冒女人拽到懷里就往床上抱。日冒女人曲卷起身子拼命往地上蹲。老吳說:“別害怕,這里不會有人來。”老吳又拖又抱把日冒女人弄到床上,急急忙忙、慌慌張張解著日冒女人的褲子。日冒女人哆嗦著說:“今兒不行,今兒不行,我身上正臟著哩,等完了事兒我再來?!?/p>
老吳很失望地停住手,問:“什么時候完?”
日冒女人還是哆嗦著說:“還得兩天。”
老吳不得不放開日冒女人,眼巴巴地看著她說:“我可等著你啦!”
日冒女人點點頭下了床,奪門而出,惶惶而去。
老吳站在大門口,依戀不舍地望著日冒女人遠去的身影長嘆一聲。
日冒女人回到家里還驚魂未定。
日冒他媽問她跟農會上說了沒有?日冒女人沒有理她。她急急忙忙收拾好日冒的衣裳,吃完晌午飯帶著兩個孩子去了日冒的大表哥家。日冒女人沒去過縣城,縣城在什么地方她不知道,她要日冒的大表哥陪她一塊兒去。
第二天一早,日冒的大表哥帶著日冒女人和兩個孩子去了縣城。在縣城里他們見人就問,找到了監獄??幢O獄的人說話很溫和,就是不讓他們進去。說東西可以留下來轉交,有話也可以轉告,人不能見。他問日冒女人犯人叫什么名字,住幾號牢房。日冒女人說她只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住幾號牢房??幢O獄的人說知道名字就行,住幾號可以查出來。在檢查日冒女人帶給日冒的東西時,除了兩件衣裳外,把她在街上給日冒買的幾個白蒸饃拿了出來,說吃的東西都不能帶。最后,看監獄的人問日冒女人還有什么話要說。日冒女人本來有一肚子的話要給日冒說,可是,這都是女人跟自己男人說的話,她不能對別人說。所以,她想了想說:“就說我是他的女人。”
十七
放走了日冒女人以后,工作組老吳越想越后悔。他后悔自己白白錯過了一次大好機會。他擔心她還會不會真的再來找他。
老吳的擔心很快得到了證實。
過了兩天,該是日冒女人說好要來找他的日子,她沒有來。這天,老吳本來是躊躇滿志、志在必得的??墒?,老吳從早上等到晌午,從晌午等到下午,又等到晚上,等得老吳都坐立不安、心慌意亂了,日冒女人還沒有來。他感覺到是上當了。但是,他并沒有灰心?;蛟S是她的月經延長了時間?老吳又等了一天、兩天、三天,日冒女人還是沒來。老吳這才氣急敗壞地罵道“媽的,竟敢耍弄我!”盡管老吳這樣罵她,可他心里仍然存在著對她的渴望與期盼。在這渴望與期盼的支配下,老吳做了個很好的夢。他夢見日冒女人果然來找他了。她一進門就道歉說她這個月的月經時間太長,身上老是不干凈。所以,才讓他等了好幾天。她邊說邊脫衣上床。
夢醒以后,老吳捶著床板一聲浩嘆“唉!”
自此以后,老吳常常對白白錯過那次的天賜良機追悔莫及。有時候,老吳真想找個借口把日冒女人叫來好好整治整治她,看她順從不順從。但是,老吳終究是個有理智的人,這樣做畢竟有礙于自己的身份。所以,他沒有這樣做。可是,有時候又的確想她想得心神不寧。這時候,老吳就背著他那套著醬紅色牛皮套的盒子槍,假意在村里轉悠,成心在日冒家的大門口走過,故意咳嗽兩聲讓日冒女人聽。日冒女人不知道聽見沒有,總是沒有回應。
收完麥,工作組的老吳走了,帶著他那個很好的夢。
離開村子的時候,老吳心里依然對日冒女人有些憤憤然。因為他始終沒有嘗到日冒女人的滋味,所以,也依然對她有些眷戀。
工作組老吳住在村里的時候,不僅對村里階級敵人(一家地主、一家富農)和壞人是個震懾,對那幾個年輕的民兵也是個震懾。他們必須服服帖帖聽老吳的,絕不敢肆意胡為。老吳一走,他們自然會覺得渾身輕快。白天干一天活,晚上聚到一塊兒當然要說些年輕人愛說的話題來愉悅自己,那話題自然是女人。他們說到興趣盎然、情致勃發的時候,難免想找個發泄的對象。他們不約而同都想到了日冒女人。
一天晚上下著小雨。三個民兵躺在床上又議論起日冒女人。他們議論到心不可耐,情不可忍的時候,一個民兵說老子這就去把她弄來。果然,他背上那支既沒有子彈,又破爛不堪的大槍,耀武揚威來到日冒家里,對日冒女人說農會上找她有事兒,叫她到張家祠堂里去。
日冒女人跟著背槍的民兵來到張家祠堂。民兵們對她很殷勤,爭著給她搬凳子讓她坐。日冒女人不坐。民兵們問她日冒是怎樣打死八路軍的。日冒女人說日冒沒有跟她說過,她不知道。民兵們說你是日冒女人,這樣大的事日冒都不跟你說,那日冒在被窩里抱著你時都跟你說些什么?日冒女人低下頭去不說話。民兵們說你倒是說呀?他總不能光抱住你什么話都不跟你說吧?日冒女人還是低著頭不說話。民兵們說你還是不說是不是?那就再問你個別的事。你們每回弄那事兒時是日冒找的你,還是你找的日冒?一個民兵說管他們誰找的誰,反正都一樣。就叫她說說她們是幾天弄一回吧,還是一天弄幾回?日冒女人羞怯不堪,她只能低頭不語。民兵們就推搡她。他們在推搡她的時候或是順手捏捏她的屁股,或是順手摸摸她的奶子。日冒女人天生瘦削,奶子并不豐滿。雖然她已經喂養過兩個孩子,也沒能把她的奶子嘬大。因此,摸著不那么暄騰。這讓他們心有不足,意猶未盡。他們就使勁兒用手去攥。日冒女人滿含眼淚忍受著這屈辱和疼痛。
日冒女人回到家里,日冒他媽還在等她。見她回來,她問:“農會上找你有啥事兒?”
日冒女人低著頭說:“還不是他的事兒?”
日冒他媽說:“是他們要放他回來啦?”
日冒女人說:“不是?!?/p>
日冒他媽說:“那是啥事兒?”
日冒女人說:“你就別問啦!”
日冒他媽說:“他們沒有委屈你吧?”
日冒女人飲恨含辱,強忍著眼淚搖搖頭,轉身而去。
日冒女人雖然沒說,日冒他媽也還是窺測到一些隱情。為了不讓兒媳婦心里難受,以后不管日冒女人回來多晚,她都不再問了。
經過幾次歷練,日冒女人膽子也大起來,她開始反抗。他們叫她去她不敢不去,去了以后她不說話。他們只要對她稍有不軌,她就大喊大叫。這是他們始料不及的。
日冒女人的反抗手段很可憐。但是,竟然也有效。她的喊叫讓他們明白,盡管他們對她饞涎已極,卻不能輕易把她弄到手里,他們也只能繼續饞涎。既然弄不到手,他們也就不想把事情鬧得沸揚滿天,讓村里人唾罵。這終究不是堂堂正正的事兒,他們不得不收斂自己。
十八
入冬以后,天氣冷了。日冒他媽懶得下床,天天披著衣裳偎坐在被窩里,一天三頓飯都是日冒女人給她端著吃。
這天晚上,日冒女人給她端飯的時候,她突然問日冒女人:“你給我說句實話,他到底犯了啥罪?”
日冒女人不想再隱瞞她,說:“人家說他殺了人。”
日冒他媽說:“他殺了人?你咋不早說哩。我還當是他犯了啥罪呢。要說他殺人我就放心啦,他看見血就打哆嗦,連只老公雞都不敢殺,還殺人?我的兒子我知道。這是他們抓錯人啦,他們會放他回來的。你等著吧!”
從此以后,日冒他媽不再偎坐在被窩里了。她天天給日冒女人嘮叨。“我的兒子我知道。他們會放他回來的。你等著吧?!?/p>
聽著她嘮叨,日冒女人就煩,但她不說。聽得多啦,日冒女人實在忍不住了,說:“你別嘮叨啦行不行?多煩人哪!”
日冒他媽果然不再給日冒女人嘮叨了。但是,她自己給自己嘮叨:“我的兒子我知道。他們會放他回來的?!彼3W谖堇?,望著門外。看見院里樹上落著的老鴰,她給老鴰嘮叨??匆娞焐巷h過的云彩,她給云彩嘮叨。她嘮叨了一個冬天。
臘月底下了一場小雪,是白沙似的雪粒,落在地上沙沙沙響。這讓日冒女人想起了日冒被抓走的那個雨夜。那夜的雨聲是淅淅瀝瀝。日冒女人坐在被窩里聽著外面落雪的聲音,回想著那個雨夜的一切,特別是日冒臨去開門時對她說的話和看她時的眼神?,F在想想那眼神分明是渴望已極的烈火。她后悔極了,她后悔那天夜里她不該那樣貪睡,她從來都沒有那樣貪睡過。她覺得她虧待了自己的男人,心里非常愧疚。
十九
土改后的第一個春節,是這一帶鄉下人有史以來過得最歡快的春節。剛剛進入臘月,翻身解放了的人們,就自發地組織起了踩高蹺、耍獅子、玩旱船的隊伍,白天黑夜、歡天喜地地演練。鑼鼓喧天,人涌似潮,連天氣的冷暖和陰晴都在所不顧。遇上月光皎潔的夜晚,能玩兒到東方發白。過了初一到整個十五里頭,人們更是玩兒得發瘋。這時候,只在本村里玩兒,已經不能宣泄人們內心的歡快情緒了,他們就到別的村子里去玩兒。這既不用誰邀請,也不用誰管飯,只要有好事者在村里扯起嗓子高喊一聲:“走啊,上某某村玩兒去!”人們就踩著高蹺或是劃著旱船、舞著獅子,敲鑼打鼓、浩浩蕩蕩出了村,后頭還跟著一群本村的熱心觀眾。他們尾隨而去,固然是為了看熱鬧。更重要的還是為了給本村的這些玩意兒搖旗吶喊,壯其聲威。他們唯恐自己村里的玩意兒,在別的村里受到冷落。
日冒被抓走以后,這個家庭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樂趣,自然也沒有了過年的心思。外面天天鑼鼓喧天,日冒家里一直冷冷清清,大門常關。即使踩高蹺、玩旱船、耍獅子的隊伍敲鑼打鼓從大門外頭經過,日冒的兩個孩子也跟沒有聽見一樣若無其事。別人家都在為過年歡天喜地忙碌著,日冒家里卻無動于衷。到了大年三十的上午,日冒女人僅僅為了兩個孩子,才包了一頓白蘿卜餡的素餃子。
除夕晚上餃子煮好了,一家人又坐不到一塊兒吃團圓飯。日冒的大孩子端著碗蹲在堂屋門口,二孩子端著碗蹲在廚房門口,互為陌路人似的各自低頭吃著,誰也不說話。日冒女人看著兩個本來歡快活潑的孩子成了這個樣子,很傷心。她給日冒他媽端去一碗餃子回來,也無心吃飯了,坐在鍋臺前的柴禾堆里雙手捂著臉潸潸流淚。
吃完餃子,日冒他媽突然問日冒女人:“都過年啦政府還不放他回來,莫不是他真的殺了人?”
日冒女人猛然一愣,瞪起眼說:“他是你兒子,他是不是殺人的人,你還不知道,你問誰?人家冤枉他,你也冤枉他?”
日冒他媽說:“不是說政府不冤枉一個好人嗎?他要沒殺人,政府咋連過年都不讓他回來?”
從這天起,日冒他媽再也不念叨“我的兒子我知道,政府會放他回來的”這句話。
到了正月十六,新年已經過完。日冒她媽對日冒女人說:“你走吧!找個好人,幫你把兩個孩子拉扯大?!?/p>
日冒女人沒明白她的話,問她:“你說啥?”
日冒他媽又重復一遍說:“你走吧!找個好人,幫你把兩個孩子拉扯大?!?/p>
日冒女人翻了臉,說:“你要攆我走?”
日冒他媽不爭也不辯,低頭不語。
日冒女人說:“我看你是老糊涂啦。你想攆我走,也不問問你兒子愿意不愿意?”
日冒女人一生氣,好幾天沒有理她。
正月的最后一天晚上,日冒他媽說身上有些不舒服,讓日冒女人把兩個孩子弄到她屋里去睡。日冒女人以為她受了風寒,要去給她燒姜湯水發發汗。日冒他媽不讓她燒,說:“你走吧,找個好人,把兩個孩子拉扯大?!?/p>
日冒女人見她又舊話重提,果然甩手而去。
這時候,日冒他媽想到的是死。
其實,日冒他媽早想到了死。過年了日冒還不回來,她就知道日冒是回不來啦。她就想到了死。只是為了讓家里人能安安生生過個年,她才把死拖到今天。再說,人死在正月里也不吉利。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二月初一的早上,日冒女人發現日冒他媽死在了床上。她死得很平靜、很安詳,絲毫也沒有痛苦掙扎的樣子。她是自己把自己勒死的,她的死法很簡單也很特別。
半夜里,日冒他媽估摸日冒女人和兩個孩子都已睡著,用自己的褲腰帶在脖子上繞一圈兒,再把褲腰帶的兩頭兒各拴上一塊磚頭。然后,她直直溜溜、端端正正躺好,用手把兩塊磚頭輕輕一推,兩塊磚頭懸在了床半腰。
日冒他媽死了以后,日冒女人才明白她臨死前攆她走的話是留給自己的遺囑。
對于老人的死,日冒女人表現得很冷靜。她沒有流淚,也沒有嘆息,她已經沒有了眼淚和嘆息。她也沒有走,她明白自己的男人是冤枉的,正在經受著天大的委屈。她不能再讓他受到任何委屈。何況她已經委屈過他一回了,現在想想還后悔不及。因此,不管他什么時候回來她都要等著他。就是他死了,她也不能讓他成為游魂孤鬼。
就這樣,一個善良、柔弱的女人,背負著生活的重壓和屈辱,開始了她艱難的爬行。
二十
時光是最無情無義的家伙。隨著時光的流逝,它竟然讓人們把日冒給忘掉了。他們忘掉了縣城監獄里還羈押著一個叫日冒的人。
多少年過去了。直到史無前例的那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倒是那些少不更事的紅衛兵們發現了日冒。他們發現縣城的監獄里還羈押著一個用扁擔打死過八路軍戰士的日冒。
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紅衛兵們沖進縣城監獄,打開牢門,把日冒拉到縣城西關的大操場上,召開了好幾萬人的群眾大會。西關的大操場自古以來就是練兵的校場,也是殺人的刑場。
這時候,挺拔、健壯的日冒早已衰弱不堪。他的背彎得像一張弓,永遠也直不起來。兩只本來挺大、挺有神的眼睛也瞇成了兩道很細的縫兒。而且,還有眼無珠。他竟然害怕起光來。
紅衛兵問日冒:“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幾萬人的大操場上幾乎是同時回蕩著同一個聲音:“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因為人多,大操場四周的樹上臨時安裝了很多擴音大喇叭。
日冒弓著腰,瞇著眼縫兒說:“我叫日冒。”
因為日冒的聲音很微弱,所以,大喇叭里回蕩出來的聲音也很微弱:“我叫日冒!我叫日冒!我叫日冒!”
紅衛兵們辦事就是干脆,果斷,利落。他們拿出一條扁擔讓日冒看,問他:“知道這是什么嗎?”
日冒略略仰起臉,努力地睜睜他的眼縫兒,說:“是條扁擔吧?”
紅衛兵說:“知道就好。你知道我們今天拿它來是干什么的嗎?”
日冒說:“不知道?!?/p>
紅衛兵說:“好,那我們就告訴你,我們是拿它來討還血債的。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明白嗎?”
日冒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明白沒明白紅衛兵們的這些話,還沒容他回答,紅衛兵就掄起扁擔,手起扁擔落,只聽嘭的一聲響,紅光一閃,日冒倒下了。
二○○六年五月北京
作者簡介:
趙金九,男,河南鎮平人,1939年生,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北京作家協會分黨組書記兼秘書長、副主席,北京市文聯黨組副書記兼秘書長、副主席及《北京文學》主編,北京市政府專家顧問團文化顧問。曾發表過短篇小說《鄉村酒肆》《窗外,有棵白楊》《月光如水夜如煙》《賣紅薯的孩子》及中篇小說《深夜,升起一道彩虹》等等。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