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老漢是個悶葫蘆,三腳踹不出個屁,大人孩子都直呼其“老悶”,他一聲不吭。
年輕時,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他心一橫,便悶聲不響地出去當了兵。雖說是當兵,可并沒摸過槍,開始給一支國民黨部隊當馬夫,后來被共產黨隊伍俘去,仍喂軍馬。聽說老悶養軍馬有兩下子,可惜沒人見過……甚至,有人說他給中央一位首長馴養過一匹烈性棗紅馬,英勇善戰,很受首長寵愛,那馬還救過首長的命……可惜他從沒向人說過……老悶啊老悶,就是這么啞巴葫蘆沒長嘴,讓人捉摸不透!
解放了,首長配了小轎車,那軍馬便退了役,老悶無馬可喂,便老是想家。首長舍不得他走,可他竟悄沒聲息地跑了回來,連個證明身份的信也沒開。正趕上農村劃分成分,村長是個大老粗,很是為難:
“老悶啊老悶———給你評個功臣吧,你當過國民黨的兵;給你戴個壞分子的帽子吧,你又干過革命隊伍!……只好給你評個‘歷史不清’———因為實在沒法說清!”
老悶望著深邃的天,仍舊沉默不語……
二
牛把式是個出力受累的活,沒人愿干。村長說,老悶你一個人怪冷清的,就喂牛吧!夜里也好有個伴兒。老悶二話沒說便去喂牛。老悶待牛就像對老婆兒子一樣親,可惜老悶根本不懂老婆兒子啥滋味。村里老人說老悶是牛托生的!不過,老悶養牛確有絕招,他養出的牛膘肥體壯,力大無窮,頗通人性。有一年冬天,有只餓瘋的馬頭狼半夜竄進牛棚,想吃牛犢,被母牛擠進墻角,硬是活活抵死啦!直到老悶好不容易把它們分開,母牛才像一架山樣轟然倒下……老悶摟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母牛,淚水嘩嘩直流。狼肉分給了社員,狼皮村長拎回去做了褥子……
三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北京的那位首長被打成了走資派。老悶因為是他的忠實“走馬”,理所當然地受了牽連。看風使舵的村長勸他揭發那個走資派。
“老悶———你想,為啥他騎馬,讓你牽馬喂馬,這不是剝削壓迫是啥?他在北京當大官,可叫你回來當牛把式,這不是走資派是啥?……”
一向像牛一樣沉默的老悶,不等村長說完,便梗著脖子、硬倔倔地說:
“誰好誰壞———老子一口吃個鞋幫———心里有底!”
村長被驚呆了,老半天才沖著老悶遠去的背影罵道:
“你狗咬呂洞賓———不知好人心!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老子是蘿卜地里插桿秤———專治硬貨!”
從此,每逢運動,老悶便被掛牌游街。因為村長認為:一是老悶“歷史不清”,而且拒不揭發“走資派”!二是村里實在找不出第二個批斗對象!……抓革命,促生產,老悶挨斗喂牛兩不誤!
四
這晚,老悶挨斗回來正喂牛,一個披頭散發的小腳女人,慌張急忙地闖了進來,這女人,一進門,便撲通一聲跪下,哭著哀求說:
“老哥———行行好,快把俺藏起來,后頭有人追俺……”
老悶打量著這個滿臉傷痕,可憐巴巴的女人,聽見外面的追趕聲近了,這才用手一指床下,那女人便“哧溜”爬了進去……
不一會,追的人闖了進來,一個領頭的厲聲喝道:
“看見一個小腳女人沒有?她可是地主分子,窩藏了是要坐牢的!”
老悶慢慢地抬起頭,用手一指南面,領頭的看老悶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便信以為真,領著那伙人向南追去了……
那伙人走遠了,女人向老悶哭訴了自己的經歷———原來,她是地主的小老婆,地主和大老婆上吊死后,她便成了“替罪羊”———專政對象!整天挨斗游街改造,在村里實在沒法活,才趁黑逃了出來……
就這樣,兩個壞分子,湊成了一對黑夫妻。村長看在那張狼皮的份上,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老悶有個會說話的伴兒,慢慢地話也多了起來,高興時還來段豫劇清唱《人歡馬叫》……遺憾的是,他們年齡已大,不能生兒育女了,他們真想抱養一個,可別人一打聽,一個歷史不清,一個地主分子!誰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扔!無奈,老悶夫婦也只好認命了!
五
世道終于清明了,“五類”分子都摘帽了,人人都平等了,日子好過了。可老悶的女人卻患上了重病,老悶賣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拉上老伴四處求醫,可最后老伴還是撒手而去。臨終,老伴淚流滿面說:“舊社會俺家太窮,俺是抵債才去做小的,過門后沒享過幾天福……只有你是真心待俺,可俺沒給你生下一男半女,又撇下你一個人先走了……俺對不住你,死后就讓俺守著你吧……”
說完,拉著老悶的手咽了氣。老悶失去了老伴,磕頭作揖借錢買了一口好棺材,準備安葬老伴,可偏偏出了麻煩。
原來,原夫家大老婆的女兒,如今不僅摘了帽,而且開油坊、磚廠發了家,有錢有勢。說后娘當時是被逼才走的,如今平等了,要接回去和父親生母合葬立碑,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老悶村的老村長,看人家人多勢重,又怕違犯政策,不敢強攔!老悶求他作主,老村長很是為難地說:
“她雖說跟您過了幾十年,可你們一直沒登記,是黑戶口,法律上不算數。何況如今人人都平等了,不好強作主啊!”
老悶一聽傻了,目光如冬日的天空一樣混沌茫然。他失魂似的回到家,先喝了一瓶農藥,然后慢慢地躺在老伴身邊……
這位一生像野草一樣不能自拔的老人,終于帶著因安寧和潺潺的孤獨而具有的幸福表情與老伴一起走了……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