豚娃安家
銅陵國家級淡水豚自然保護區基地暨長江重點水生野生動物保護中心,位于長江中游上的一個小島。此小島由兩個沖積洲——和悅洲和鐵板洲組成,面積約10平方公里。洲上楊柳依依,云淡風高;縱穿江心洲的夾江上,水鳥成群逐波戲浪,江岸樹影婆娑起舞,水色秀麗風景宜人,是養殖淡水豚的理想水域。
1985年秋,21歲的鄭邦友從安徽大學生物系畢業后,被分配到銅陵淡水豚養護場(保護區的原名)工作。第一天上班,在搭乘機帆船輪渡長江支江,到位于江心洲上的單位報到途中,當船行駛到江面開闊處時,眼尖的鄭邦友突然發現前方300米處有6頭并列劈波斬浪嬉戲追逐的白鰭豚,只見它們時而把圓滾滾的灰白身子露出江面,時而潛入水中,長長的尖嘴在朝陽照耀下折射出誘人的光澤,場面相當壯觀。“長江女神果然名不虛傳,它們太美了,只可惜沒有相機留住這美好的瞬間!”鄭邦友失聲贊嘆道。上班第一天神奇的遭遇,也許是冥冥之中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們送給即將和它們終身打交道的小伙子的見面禮,也更加堅定了這個小伙子立志投身淡水豚保護事業的信心。然而由于江面水流洶涌湍急,白鰭豚是哺乳類動物,用肺呼吸,性格急躁喜歡潛入深水,網捕稍有不慎導致白鰭豚嗆水就會死亡,鄭邦友和同事們隨后數年未能捕獲一頭白鰭豚進行人工馴養,這成了他的終身憾事。此后隨著沿江工業發展排污激增和捕魚運輸業的發達,白鰭豚美麗的身子逐漸從江面上消失,成了鄭邦友永遠的回憶。2000年,安徽省人民政府批準在原白鰭豚養護場的基礎上建起自然保護區,自此,白鰭豚的“表妹”江豚占據了鄭邦友生命中的全部。
2000年夏天,鄭邦友出任保護區科研室主任。為盡早實現人工繁育江豚這一世界性科學難題,他夏天戰高溫斗酷暑,晚上忍受蚊蟲叮咬,吃住在小漁船上,在小船上工作長達1年,觀察江豚的生活習慣,并拍攝了許多珍貴的第一手野外資料。
2001年4月8日,在他的指揮下,保護區從老洲鎮江邊成功捕獲兩雌三雄5頭江豚,最大體重為40公斤,最小體重為30公斤左右,放入保護區基地夾江中馴養。這個水域面積大約400畝,呈狹長帶狀,長1.6公里,寬220米。為防止江豚不適應新環境,鄭邦友帶領大家連夜抽江水注入夾江,降低夾江表層水溫。不僅如此,當天鄭邦友還在餌料魚肚內,塞上提升免疫力的藥物,喂給江豚吃。幾天后,保護區又往夾江里投放了2500公斤鰱、鯉、鯽魚苗,以改善豐富夾江魚類品種結構,凈化水質提高江豚適應封閉水體的能力,那些魚苗還可供江豚追逐捕食,用來提高運動量、增強江豚體質。經過20多天的夾江適應性圈養后,江豚已能與飼養員密切配合,每當有鯉、鯽魚餌料投入水中,江豚便迅速飛馳至岸邊搶食,而且身體頻頻露出水面,十分活躍。經過初步馴化后,這幾頭江豚已適應半自然狀態下的人工喂養環境。
音樂分娩
時間很快過去一個月了,鄭邦友決定給江豚們體檢。由于江豚的皮膚不能過久裸露在空氣中,鄭邦友和大家用漁網將江豚圈至淺灘時,小心翼翼地用浸濕的棉絮將江豚包裹起來抬上擔架。江豚對著鄭邦友和同事們不停地“嘔嘔”叫,拼命地掙扎扭動著肥碩的身軀,鄭邦友不停地向它們灑水吹口哨,以減輕它們的害怕心理…… 當那只大母江豚“姍姍”被抬上案臺準備抽血時,鄭邦友無意間看見它的雙眼竟然閃爍著淚花,一股酸澀憐愛涌上鄭邦友的心頭,他柔聲安慰道:“‘姍姍’不哭,今天是體檢,馬上就可以回家了。” 鄭邦友像呵護自己的孩子一樣輕輕撫摸“姍姍”的臉,他不忍看同事扎針,悄悄把頭轉開了。聰明的“姍姍”好像聽懂了意思,“嘔嘔”叫了一聲,尾巴不再亂擺。30多分鐘各項檢查結束后,待鄭邦友和大家將“姍姍”及伙伴們抬到夾江邊放進水里時,它們怎么也不肯往深水里游去。鄭邦友生怕江豚們失水過久發生意外,便拿來竹竿擊水將它們往深水中驅趕,可它們很快又浮上水面來到岸邊,“莫非江豚生病了?”一絲涼意掠過鄭邦友心際,他來不及脫衣服,穿著鞋下了水,托起“姍姍”的身子深情地對它說:“去吧,水里才是你們真正的家,你們該回家了。”說完,對“姍姍”及伙伴們又是撫摸,又是擁抱,江豚們好像完成告別儀式一樣依次往遠處的深水中游去。聰明的江豚如此溫情通人性,令鄭邦友和同事們感嘆不已。經過對江豚的體長、體重、頸圍、胸圍等的全面檢查,發現他們的體質、特征情況均達良好,這表明半自然狀態下的夾江已經成為江豚的樂園!
2002年11月初,鄭邦友對江豚進行人工喂食時發現,雌豚“姍姍”攝食時轉游弧度增大,腹部逐漸膨脹,妊娠跡象明顯。鄭邦友高興壞了,當即決定給“姍姍”開小灶增加營養,每天特意為它準備幾條肥碩鮮嫩的鱖魚和雞腿魚,精心呵護下的“姍姍”生命體征在此后大半年里一直保持良好狀態。2003年6月19日下午,鄭邦友喂食時發現“姍姍”獨自徘徊在淺水層,沒表現出丁點食欲,鄭邦友知道,這是“姍姍”分娩的前兆。可是江豚與人類一樣10月懷胎,且一胎一只成活率極低,到目前國內還沒有成功人工繁殖出江豚,如果“姍姍”能平安生出豚寶寶,這將是件改寫長江生態保護的空前大事!鄭邦友越想越激動,心快提到嗓子眼兒,“分娩前夜的江豚媽媽是痛苦的,我能為它分擔點什么呢?”鄭邦友為了放松自己的情緒,不由地習慣性吹起了口哨,這一吹不要緊,鄭邦友突然發現浮在面前淺水的“姍姍”緩緩漂移接近喂食小船,最后定格在自己面前一動不動。受到啟發的鄭邦友立即掏出手機讓同事拿來一個口琴,他決定給“姍姍”來個水中無痛“音樂分娩”!從下午6點吹到次日凌晨0點多,鄭邦友口干舌燥、饑腸轆轆吹遍了自己會唱的所有歌曲,那一曲曲清澈悠揚的口琴聲伴著清涼夏風和許多不知名蟲兒的聒噪,形成一首首獨特的優美旋律,傳遞到水面“姍姍”的耳中,讓它似乎忘記了陣痛,徜徉在人與自然友好和諧的至美境界中……0點半,借著月光,鄭邦友發現“姍姍”輕擺尾鰭,帶著人類的無限關愛潛入深水消失了。鄭邦友好不容易直起身,下船時,才發現全身已被蚊蟲叮咬得盡是包,奇癢難耐。
次日清晨,鄭邦友再次急切來到河邊喂食時,他的眼前不由一亮,“姍姍”的身子旁已多了一條一尺多長的小豚。“姍姍產下幼豚了!”鄭邦友飛奔上岸大喊,同事們都激動萬分來看望這對母子,只見小江豚活潑可愛,時而伏在母豚的背上,時而緊貼著母豚一起暢游,母豚背子嬉戲的感人場面令鄭邦友和同事們禁不住擁抱成一團,喜極而泣:“‘姍姍’我們愛你!我們終于成功了!”很快,世界首例在淡水半自然水域人工繁殖成功江豚的消息傳遍世界各地,在動物保護界激起巨大轟動!保護區經過為期3個月的行為學觀察,確認母、幼豚健康狀況良好,因為豚寶寶它已能自行少量順利攝食了。
江豚救主
兩年后的2005年5月18日,生活在良好生態夾江水域中的雌性江豚“姍姍”,再次成功地分娩出一頭幼豚。從長江江豚再次繁殖成功至第二條小江豚自行覓食,充分表明了保護區半自然夾江水域已完全適合長江江豚的生長和繁衍。自此在夾江里,許多慕名前來觀賞的各界人士,都可以看到7頭江豚在水里歡快游動嬉戲的動人景觀。當年底,從優化種群結構考慮,鄭邦友將一只年老體衰的江豚放進保護區江水中,夾江中還剩6條江豚快樂地生活著。
2005年,44歲的鄭邦友開始全面負責保護區工作。那年夏天,保護區的科研樓進入緊鑼密鼓施工階段,由于江心洲上人煙稀少,為了搶工期,有一天他一個人卸下了5噸水泥材料,累得身子發飄,雙腿發軟,幾近中暑。忙到天擦黑,他突然想起職工們都在江對岸押運建材,江豚還沒喂。“它們一定餓壞了,”鄭邦友連忙跑到漁民老夏家中。還好,魚網里還剩10多斤鮮魚,鄭邦友提著魚簍小跑到夾江岸邊的小船上,用一支竹竿擊打水面三下,6頭江豚一齊游了過來。江豚不吃漂在水面上的半死魚,愛吃活魚。拋灑的魚兒掙扎著在空中畫出優美曲線,這些豚與陪伴他們好幾年的老伙計鄭邦友感情特深,喂食時愛撒嬌,它們故意要讓主人欣賞下它們的本領和身姿,喜歡騰空張嘴接魚,好在主人面前表現一番。江豚的視覺很差,它是很難看清食物的,它是憑著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接魚呢,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和主人長期訓練配合默契的結果。特別是“姍姍”和它的兩個子女,吃飽后還在喂食的小船邊賴著不走,它們依次從水中探出頭,非等老鄭用手或額頭碰碰它們胖嘟嘟的小嘴“吻別”后,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由于連日勞累,站在船上的鄭邦友喂完魚彎腰拾魚簍時,突然眼前一黑,一頭扎進3米多深的水中!意識清醒水性特好的鄭邦友嗆了幾口水想拼命往岸邊游,可今天的雙腳卻怎么也不聽使喚,身子一個勁往下沉!千鈞一發之刻,奇跡出現了,只見大江豚“姍姍”猛地躍出水面,鼻孔發出凄厲的“嘔嘔”換氣聲,另外幾條吃飽已經游出幾百米外的江豚好像聽到了召集號令,身子畫下一道道水浪線風馳電掣般地來到鄭邦友落水處!江豚們急了,它們一會兒把頭伸出水面“咕咕”地叫,一會兒沒入水中“噓噓”地吼,那6只江豚一起合力用它們圓嘟嘟的頭寬闊的尾鰭和光滑的身子,一會兒用頭拱撞鄭邦友的背,好讓他接近岸邊;一會兒用嘴頂頂鄭邦友的身子,托起他的身子不讓下沉,并確保他口鼻能呼吸。恍惚中,鄭邦友也感覺到幾條江豚在使勁推著他,慢慢地漂到距河心6米外的岸邊。鄭邦友一手抓緊岸邊的草藤上了岸,開始大口吐水,一陣涼風吹來,他打了個冷戰,意識全清醒了。鄭邦友定了定神,卻見水面上江豚們此時把他掉進水里的魚簍當成了玩具,用嘴撞著玩,你推我搡互不相讓,碰撞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四處飛濺,撒下一片片銀白。鄭邦友看著這些嬉戲可愛的精靈們,心頭一熱流下兩行熱淚:江豚真是有情有義、樂于與人類親近的動物救險家啊!
鄭邦友后來喊來漁民,在大伙的熱心幫助下順利連夜過江治療。身體康復后,他用兩枚銀圓請工匠鑄了一枚刻有海豚圖案的小雕塑,永遠地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以報答這幾條曾救他一命的江豚。
與豚共舞
自此,鄭邦友與江豚們更增添了深厚的感情。那些飼養、消毒的差使本來都是手下人的活,可鄭邦友就是放心不下,事必躬親。每隔三五天,他都會汗流浹背地從江對岸的大通鎮挑擔生石灰回來,給夾江消毒。當他駕起小船拋灑生石灰消滅病原體、增強水體含氧量時,幾條江豚便呼叫著從遠處游過來,在他的船前歡快地游著,它們時而潛水時而浮出水面,時而躍空撥浪擊水,引得湖里的魚兒也活蹦亂跳。
傍晚,一輪到鄭邦友值夜班在河邊沖涼時,聽到水聲的江豚們便會圍攏過來,在他的身邊游來游去,不時用滑溜溜的身子磨蹭鄭邦友的胸背,或用劃水鰭拍拍他,用吻拱拱他。夕陽中,人與江豚在水中歡娛嬉鬧的場面,成了江心洲上一道人與自然最和諧的動人風景。鄭邦友是音樂迷流行歌發燒友,《同一首歌》他每場必看。一次周末值班時,看演唱會過半出來方便時,突然聽到40米外的夾江中,水面上傳來隨著音樂的節奏的“撲通、撲通”擊水聲,“不好,有人偷魚!”鄭邦友操起一根鐵棍和手電筒箭步沖向岸邊,可眼前水里的情景卻讓他看呆了,看得眼睛都發直了!原來,“姍姍”帶著兩個孩子,隨著爵士鼓打擊樂的強勁節奏,在步調一致地躍身扎猛呢!只見它們肥碩的身軀不時砸得水花亂濺,猛子扎得錯落有致,合著節拍樂此不疲!鄭邦友心里樂開了花,止不住地感嘆這群江豚太有靈氣,太有才了!鄭邦友轉身跑進值班室,將音樂聲音放到最大,3只江豚跳得更歡了,而一旦明星唱起舒緩柔和的音樂時,水面就恢復了平靜,江豚也不見了蹤影。當快節奏的音樂聲再起時,它們又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開始鍛煉身體自娛自樂,“哈哈,這恐怕是當初它們媽媽懷孕時,我的音樂胎教開花結果了!”演唱會一結束,鄭邦友調臺看電視劇時,他伸頭一看,水面又恢復平靜。從此,鄭邦友值班多選擇在周五晚上有綜藝節目時留下來,好與江豚們一起分享音樂的快感與魅力,好讓“姍姍”的孩子們快樂共舞。
目前白鰭豚已瀕臨滅絕,江豚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是長江水域“旗艦動物”。因以魚類為食,處于長江水域生物鏈頂端,江豚的數量多寡昭示著長江淡水生態系統的完整性與質量好壞。保護區內的江豚們快樂無憂地生活在遠離侵害的世外桃源,而在長江中的同類卻飽受污染物圍攻下的荼毒之苦。2006年11月下旬,鄭邦友陪同由中、日、美、英等六國科學家聯合組成的長江白鰭豚考察隊,對銅陵江段進行考察,經仔細搜尋,專家們在銅陵江段未發現白鰭豚,但采用日本先進設備從江水中探測到了疑似白鰭豚的聲納,這份渺茫給所有的科學家們心里多了點慰藉與期待,考察隊在銅陵段江面上搜尋到的江豚也不到10頭。鄭邦友告訴記者,導致長江江豚銳減的重要原因在于,自然環境的區域性退化,使長江江豚可食魚類減少。長江水面上來往船只太密集,螺旋槳發動機和有的江段長年炸礁石產生的巨大噪音,使靠聲納定位的江豚迷失方向,自然很容易出危險受到各種侵害。此外,目前僅存的長江江豚還時刻受到沿岸漁民使用的電擊網、迷魂陣、滾鉤等非法漁具的致命威脅,近幾年發現的死江豚全是被非法漁具誤傷致死,鄭邦友大聲疾呼:“如果不對長江江豚進行全面保護,白鰭豚的今天就是長江江豚的明天!”
江豚瀕危,尚存千頭左右,江豚已被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列入瀕危物種紅皮書,長江江豚的數量正以每年近10%的速度衰減,國家正在考慮把江豚升格為一級保護動物。而保護江豚的另一重要舉措就是提升江豚的人工繁殖成活率。鄭邦友和他負責的保護區近期準備再捕幾頭江豚放入夾江,通過優化性別比例和水生態環境,刺激江豚的性心理提高繁殖率。清瘦的鄭邦友常對著滾滾渾濁的江面一言不發,此時的他只有一個心愿:絕不讓長江“活化石”滅絕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
編輯/任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