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而高尚的郵遞員收藏家

北京郵遞員朱燕君，看著普普通通，卻很有些傲人的資本。“當年在密蘇里戰艦上日本盟軍簽訂投降儀式，中國代表團一共派去了6個人，其中就有我的小爺朱世明。后來在美國拍攝的一部反映投降儀式的紀錄片里，也曾出現過朱世明的身影。”介紹這段史實時，朱燕君笑得很燦爛、很自信。

1945年，日本投降。在密蘇里艦受降儀式上，果然有朱世明這個人物，當時他和徐永昌將軍等6人一起親眼見證了歷史的一幕。朱世明年輕時畢業于美國西點軍校，是蔣介石非常看重的軍人之一，曾參加過蔣介石為培養高級軍官而辦的廬山訓練班；抗戰結束后，他作為民國政府駐日本軍事代表團團長，一直駐守東京。1950年，蔣介石逃往臺灣后，因害怕朱世明投奔大陸，派特務秘密將其殺害。

婉言謝絕40萬美元

剛進朱燕君的私人藏館時我就聽人說起，在他的這些私人藏品中，有兩枚美國徽章最為珍貴，曾有名美國人不惜以40萬美金的價格收購。這引起我極大好奇。

朱燕君把我領到靠里面的一個展柜前，指給我兩枚毫不起眼的徽章，比紐扣大不了多少，但保存完好，象牙似的質地把圖案和文字襯托得異常清晰。左邊的一枚繪著美利堅星條旗和青天白日旗，右邊的一枚在大寫的“v”字頭底下，紅漆涂著“戰爭同盟”兩個英文單詞。朱燕君說，在密蘇里艦接受日本投降的儀式上，美、英、中派了各自國家的代表團，為了分辨各個國家的代表團成員，美國制作了這樣一批供會場進出的徽章。因為中國代表團只有6名成員，因此就給中國代表團制作了有青天白日標識的6對共12枚徽章，供朱燕君的小爺朱世明等6名代表佩戴。時光荏苒，僅存于世的只剩朱燕君手中的這兩枚徽章。

1997年，朱燕君在展出這兩枚徽章時，一名來自美國杜魯門圖書館的研究人員要出價30萬美元購買，但被朱燕君婉言謝絕。那位美國人并不甘心，第二年他又托人來到中國，愿意把價錢加到40萬美元，可朱燕君依然一口回絕。愛國收藏家朱燕君的名字就是從那時傳開了。

歷史在這里留下的足跡

我發現，形形色色的徽章占據了朱燕君展覽的很大部分。它們有的是“中國童子軍”徽章，有的是“抗戰紀念章”，但更多的是與各場著名戰役有關的紀念獎章。比如喜峰口羅文峪抗日戰役受傷紀念獎章，整個獎章為藍底銀字，上面鑄“為民族爭生存而戰”，下面鑄“陸軍第二十九軍”的字樣。這些紀念章的絕大多數都已被腐蝕，表面蒙上了一層暗紫或黛青的鐵銹。但朱燕君是無需辨認的，多年的把玩觀賞，他早已把它們看成自己的孩子，隨便用手一指，就能干脆準確地叫出它們出自哪次戰役，其中又包含哪些奇聞軼事。

“像這枚年代最早的抗日紀念章，是馮玉祥在組建察哈爾抗日同盟軍時，獎勵給忠勇戰士的，上面用藍、紅、黃、綠、黑五種顏色拼成完整中國的造型。”

“這枚十分珍貴的銀質耳環，原為有名的大蒙奸德王所佩戴，因為蒙古人有戴一只耳環的習俗，故此這里只展出一枚。”

“還有這枚模仿德國制造的空軍飛行員的徽章，雖然同樣雕塑的是一只雄鷹，但德國的徽章鷹頭是朝左，我國的則是朝右。”

“這枚是為紀念《波斯坦公告》制作的胸針，中間代表地球，環繞地球旋轉的三顆小玻璃珠，象征著美、英、中三大強國。”

“這是一枚用象牙雕刻的小掛飾，為一名與日軍交戰犧牲的土家族戰士佩戴。掛飾上方清晰地刻著‘龍騰’二字，下方刻一男性生殖器的圖案，它由下向上的姿態，暗示著一個男人在戰場上要奮勇殺敵、馬革裹尸的決心。”

除了朱燕君收藏的這些紀念章和飾品，有一面平鋪在展柜內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是在忻口地區一個下級軍官的墓里發現的。

忻口戰役是“華北抗戰中最激烈的戰爭”。當時，衛立煌率領的國民黨軍和朱德率領的八路軍協同作戰，終因實力懸殊、閻錫山部作戰不力而宣告失利。在剛剛挖掘出它的時候，旗子上長滿綠色霉菌，并時時散發出有毒的氣體，人們就拿它請專家進行了一次處理，上面的血漬也被化學藥劑消除殆盡。

堪比國家博物館

朱燕君個人收藏的抗戰文物極其豐富，他自己曾笑稱，即使是國家級博物館藏也不過如此。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在這8個展柜里工工整整碼放的，既有國民政府正規軍抗日使用過的手榴彈、地雷、槍支、大刀、子彈夾、風鏡，也有八路軍和民兵使用過的各種武器、用具。像敵后武工隊騎過的自行車、發明“麻雀戰”的民兵英雄李殿兵用過的步槍、彭德懷部用打土豪繳獲的銀元打造的紅軍帽徽等等，都是彌足珍貴的歷史文物。其中一個展柜陳列的一對小瓷瓶，引起了我的格外注意。

這是一對上有白釉的寬腹窄口陶瓷瓶，瓶子下半截刻有漩渦紋，瓶底印有一帶圈的“公”字，另外，瓶腹處分別印著“抗日救國”和“匹夫有責”的字樣，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分外醒目。據朱燕君介紹，在八路軍駐扎在山西省武鄉縣磚壁村期間，當時的合作社曾以私人入股的方式創辦了一家西湖飯店。這對小瓷瓶即是該飯店用過的酒具，瓶底的“公”字表示這是公有財產。朱德總司令經常在飯店內招待記者和來自重慶和美國的各方人士；鄧小平作為一二九師政委也來過這里，對以私人入股合資辦企業這種形式十分贊賞。由此可知，鄧小平后來倡導的多種經營的改革開放模式的理論，實際上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顯露出來了。

當然，展出最多的，還是我正規軍繳獲的各種日軍武器和裝備，它們作為日軍侵華的鐵證，以無可辯駁的方式靜靜地躺在那里，供人瀏覽、評說。這其中有日本軍官的武士刀、作戰地圖、做工精良的水壺和望遠鏡，還有日軍飛機扔下的炸彈。在介紹那些炸彈時，朱燕君還特意給我解釋各國制造炸彈的區別——美國炸彈尾翼是呈圓孔的，日本炸彈尾翼是橫格相連的，而我國炸彈尾翼則是呈長條孔狀的。

在炸彈旁一個相鄰的展柜前，陳列著幾件藏品，其中有一條寫有“大日本國防婦人會”的寬幅綬帶。剛開始我還以為那是“慰安婦”的標志，但朱燕君告訴我，那是日本隨軍軍妓身上所佩戴的東西。它的旁邊還有一枚金質和一枚銀質的徽章，那是區別普通會員和高級會員的識別證。普通會員負責提供“半襟”服務，所謂“半襟”即只裸露身體的上半部分，這部分會員“只賣藝不賣身”，主要充當歌伎和舞伎的角色；而高級會員則提供“全襟”服務，“全襟”即指裸露整個身體，純為給日軍官兵發泄性欲。

由于朱燕君個人收藏豐富，每年都有不少日本人來到中國，要高價購買他的藏品，但都被他斷然拒絕。在日本有這樣一批人，他們受雇于政府，專門負責到全球各地收集日軍遺流在世界各地的文物。買走之后，他們運到國內并不收藏，而是全部予以銷毀，其目的就是為了掩蓋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軍侵略亞洲各國尤其是中國的罪行。其險惡用心，讓人切齒。

三件鎮宅之寶

第一件鎮宅之寶，是一套白求恩大夫在延安編寫的醫療教科書，共有薄薄的四冊，被訂在了一起。教科書上有圖解，有翻譯過來的中文，可以看得出，由于當時印刷非常粗糙，再加之年代久遠，文字部分許多已變得模糊不清，繪圖用的都是很簡單的素描。但因為是著名國際主義戰士白求恩親手編寫，這些小冊子就顯現出它巨大的歷史價值。更何況照朱燕君所說，現有的國家級博物館保存有白求恩編寫的這套教材都不完整，最多只有其中的1冊至2冊，只有他收藏的這套教材是完完整整的4冊。故此，他才把它視為鎮宅之寶。

第二件鎮宅之寶看似尋常，是一張發黃的作戰地圖，圖上密密麻麻標注著鐵路、河流、村莊、敵駐扎部隊的位置，還特意用紅筆把幾條重要的公路線、鐵路線勾勒出來，還在醒目的位置，用紅筆寫下徐溝、大常、北陽、陽邑、東陽、太谷等城市名稱。朱燕君介紹，這是現在僅存的一份八路軍在“百團大戰”時用過的作戰地圖。在那次著名戰役中，聶榮臻等將領就是趴在這張地圖上，作出痛擊日軍的戰略部署的，堪稱珍貴無比，經常有一些博物館為辦展覽借用。

第三件鎮宅之寶，是蔣介石在廬山會議召開后，賜予手下軍官的一柄“中正劍”，它也被稱為“中國抗戰第一劍”。

我看到這把寶劍的青銅把柄上清清楚楚刻著“團長蔣中正”幾個字，就很納悶，蔣介石曾作過黃埔軍校的校長、北伐軍的總司令，什么時候當團長了？朱燕君給我解釋：1937年7月，蔣介石在廬山舉辦了一期高級將領的培訓班，他就擔任培訓班團長。此期間，正值日本發動“七七事變”企圖全面侵華，7月17日，蔣介石發表了重要的廬山講話，正式宣布對日抗戰：“如果戰端一開，那就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同年9月培訓班結束，蔣介石親手向學員們授予此劍，勉勵他們要抗日報國，從此，中國人民走上了波瀾壯闊的抗戰道路。這把中正劍也就被稱為“中國抗戰第一劍”。當時，朱燕君的小爺有幸參加了這期培訓班，因此，它和那兩枚徽章一樣，作為朱家的傳世之寶，雖歷經坎坷但依然難得地保存至今。

當然，有價值的文物還遠遠不止這些，還有1950年被改造成小翻領蘇式裝的宋美齡贈給友人的大衣、岡村寧次從孫傳芳手下偷來的中國作戰地圖、日本軍官翻閱過的《孫子兵法》一書，甚至還包括從日軍那里繳獲過來的一輛坦克……

最富有的郵遞員

這個朱燕君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怎么會收藏這么多有價值的文物？而且，他居然連送上門的40萬美金都不要……

朱燕君只是北京某郵局的一個小小郵遞員，他的家沒有電腦、電視機，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可以說家徒四壁，破舊不堪。一家三口擠在一間僅15平米的小屋內。

盡管他生活得并不富裕，可他卻把不多的錢全投入到有價值的文物上。朱燕君收藏的文物有一部分確是祖輩所傳，但更大一部分，則是他四處奔波、費盡心血才換回來的。每年北京都有交換藏品的活動，他每次必定參加，偶爾也小有斬獲。除了在北京舊貨市場淘寶，他更多時間是往外跑，尤其是那些與抗日戰爭有關的地方，他到過河北淶源，收集過王二小家鄉兒童團用過的紅櫻槍頭；最遠到過云南騰沖，收集到中國遠征軍翻過野人山時遺落的刺刀……為了收集這些寶貴的文物，朱燕君不計價錢、流血流汗，飽受艱辛曲折。

盧溝橋是朱燕君去得最多的一個地方。他曾收集過愛國宛平縣長王冷齋放置書籍用的一對石獅狀書夾，收集過二十九軍砍過日本鬼子頭顱的大刀。一次，朱燕君偶然從翻閱的資料中發現，盧溝橋事變前后，二十九軍某部曾在長辛店小學駐扎過。他當即騎車找到這所小學，尋找二十九軍留下的遺物。只有一位年歲稍大的老師告訴他，他確曾見過一位老教師手中有那支部隊留下的墨盒。朱燕君喜出望外，騎著車邊打聽邊尋找，不知走過多少山路，費盡多少曲折，才終于找到那位退休老教師的家，得到那個墨盒。

在文化館的展柜內，我見到了那個墨盒，只有不到手掌一般大小，扁圓的，漆黑的，墨盒蓋上清晰地刻著青天白日旗的徽記。

這些物品是我們賴以與那個炮火連天、硝煙彌漫的年代相溝通的媒介，是我們與那些馬革裹尸、浴血殺敵的英雄們相對話的媒介。它們是歷史，是過去，是永恒。為此，我們所有中國人都應該感謝那些把歷史擺在我們眼前的人，并應該牢牢記住朱燕君——一個酷愛收藏的普通郵遞員。

編輯/王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