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蔣介石在臺灣去世,我能看見的我國報紙上的標題就是:蔣介石死了。當時心中只是有點異樣的感覺,后來是覺得我們的報紙?zhí)淮蠖龋傧氘敃r全國人民對蔣介石的仇視,就一下子平靜了。不說他死了,難道還說永垂不朽、仙逝、駕鶴西去嗎?按歷史的說法或按趙老爺罵阿Q的說法,他也配你也配!不妨再來一句國罵:媽媽的!
上面這個標題似乎與這大是大非相干又不相干,家鄉(xiāng)的確就是這樣的,死了人,直接一點就是誰誰死了,避諱一點就是誰誰過去了,說仙逝等等大家還未必明白,當然村里人也不會想以上這些酸文假醋的觀念,滿大街只是哄哄著:
“宋江死了?”
“宋江跳井啦。”
“宋江真的過去啦?”
不久就有“尸”為證,宋江真的死了。死就死了吧,但宋江死得有點神神秘秘的,最初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是個孩子。村南有一片麥地,平展展一望無際,五月的三四寸的麥苗平鋪著,氈子毯子似的,孩了在這平鋪的綠原上走著,他哼一支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孩子在綠波蕩漾中有了劃船的感覺,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宋江。先是綠原中的一個黑點,這個黑點很快地在麥田上移動,漸漸顯出人形,是宋江。孩子判斷出這一點時,宋江雙臂一前一后大幅度擺動,像在水中劃動一樣,身子則一高一低大幅度擺動,像一個輪子滾動一樣。宋江就是以這樣的樣子,迅速逼近孩子的視線,又在孩子身邊一閃而過,漸漸只剩個人形,剩個黑點,猛地消失。孩子呆了一瞬,孩子的好奇心吊了上來,他奔向宋江消失的地方,喘息未定的孩子站在那個地方時,看見綠色中的一個黃土方塊,方塊正中一個黑洞,那是一眼井。孩子又呆了一瞬,猛轉(zhuǎn)身,嘶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奔向村子,兩個小時后,宋江的尸體被打撈上來。
“宋江哪能跑那么快?”
“他怎么就忽然想不開了呢?”
“宋江,這苦命的宋江呀。”
說到苦命,人們都想起了宋江的命苦。宋江來到村子那一年也就八九歲的樣了,村長宋大成問他:“你幾歲?”
“不知道。”他答。
“那就八歲吧。”村長宋大成說,他已安下了收留這個窮孩子的心,他想起了自己的當年,“你父母呢?”
“不知道。”他答。
“那你知道啥?”
“餓。”他答,這引起一陣笑。
“那就跟我吃飯去吧。”村長說。
聽到吃時宋江眼睛一亮,一躍而起,跟了村長就走,這一走暴露了他的殘疾,宋江是個瘸子,而且瘸出了特色。一只腳著地,身子向前一聳,另一只腳劃一個圈后,猛一點地,每走一步就是劃了一個問號的過程。一個殘疾到如此程度,不知年齡不知生身父母的孩子,不苦嗎?苦啊!這樣,村長宋大成收留這苦命孩子,賜姓宋名江,又為長大了的宋江娶妻讓宋江老婆孩子熱炕頭地過日了。看到這些,村里純樸的鄉(xiāng)親無不為這義舉稱快。這是塊移民之地,不是苦的源頭,卻擁有人間所有苦的斑斑塊塊。
“苦是過去的事兒,現(xiàn)在他挺好啦。”
“為啥就尋死呢?”
“讓老黃迷了吧?”
人們對最后這一說法點了頭。所謂老黃,即黃鼠狼也。這東西有點神,村里人說它會催眠術(shù),會附上體質(zhì)弱的、有點神經(jīng)的人的身體支配這身體說話做事。
“對啦,前天宋江打了一個老黃,皮子換了兩條麻袋。”
“是呀是呀,是個小不點兒的老黃。”
在場的人身上一激靈,想是了,打了老黃的兒子小老黃,老黃老子要了宋江的命。
在整個治喪送葬過程中,人們七嘴八舌理出了宋江的死因。要不,宋江日子不算難過,五個兒子一天天長大,他怎么就不活了?還有瘸腿的宋江在跳井途中,何以能飛奔?這老黃,人們又紛紛說老黃的故事,一個接一個,在老黃的故事中,人們葬了宋江,又漸漸淡忘了宋江。
七七年,高考恢復,村子里考走了兩個大學生,一個是我,一個是我同學宋江的小兒了宋立興。又過了若干個年頭,我和宋立興巧遇在一家大型交易會,為各自的公司招商引資或推銷產(chǎn)品。看到宋立興時,我一愣,他也一愣,但馬上就認出了對方,我們像兩個孩了那樣大呼小叫地沖向?qū)Ψ剑窭贤饽菢訐肀Р⑴牧烁髯缘募绨颍屬e館小姐空洞的大眼睛里裝了點內(nèi)容。接著,我倆住進相鄰的房問,各自忙得焦頭爛額,晚上就湊在一起喝酒聊天。聊老婆孩子物價工資時事政治國際形勢腐敗和大氣污染動物世界,忽然有一天就聊到他的父親宋江。宋立興臉色蒼白,許久,才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說:“你知道我父親的真正死因嗎?”
“不知道。”我答。
“你還記得一次上體育課嗎?”
“哪一次?”
“那次,小爐匠忽然從教室跑出來,看我們打球。”他說。
“哪一次?”我茫然,小爐匠是我班一個同學,他是小兒麻痹后遺癥,走路瘸。左腳著地,右腳向前一跨,猛地一點,落地。他是不上體育課的,冬天熱衷于升爐子烤爐子,有了外號小爐匠。
“那次,小爐匠忽然拐到操場上來看打球,”宋立興接著說,“擋了當裁判的體育老師,老師重心不穩(wěn),推了他一把,他立時不高興了,嘴里直嘟噥。老師就說,你這小家伙,對社會主義不滿,又對我不滿起來。大家問怎么對社會主義不滿了,老師學了小爐匠走路,說他走路劃問號,是對社會主義有疑問。當時大家都笑了,包括你,但有一個人沒笑,就是我。”
“呵,”我有點明白,“他和老爺了一樣,我是說走路。”
“對呀,”宋立興說,“回去后,我就把這個對老爺子說了,老爺子當時就暈了。”
“至于嗎?”
“還有別的,”他說,“你記得我四個哥哥的名字嗎?”
“叫?”我有點想不起來。宋立民,四哥宋立國,我呢,宋立興。”他呷了一口酒,“你橫著寫在一起再豎著念,不是中華民國興嗎!”
“呵——”我出了口長氣。
“我把這驚人的發(fā)現(xiàn)一起說了,質(zhì)問老爺子怎么回事,叫宋江果然有反骨,老爺子當時就暈了。”
“你說這是死因?嚇死的?”我放下酒杯,當時這足以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不槍斃也要判個十年八年。
“不是嚇死的,是,是內(nèi)疚,”宋立興為我和他斟了酒,說,“老爺子醒過來,眼睛就直了,嘴里念念有詞,我細一聽,全是對不起,對不起毛主席,黨,社會主義,還有義父,全是這個,第二天……就出事啦。”
“起名字,完全是巧合?”
“是巧合,名字有的是他起的,有的是請別人起的。老爺子明白巧合時,是真心感到對不起讓他能活下來并讓他活出點人樣的社會主義的!結(jié)果,為了懲罰自己制造的這個巧合的反動,他就自己殺了自己。”
“他真傻。”我說。
宋立興和我碰了一下酒杯,我們倆喝干了杯中的酒,不約而同。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