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自愛因斯坦之后最有貢獻的物理學家楊振寧,中國第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50年前他的獲獎改變了中國人不如外國人的心理。而在2004年,82歲的楊振寧迎娶了28歲的翁帆,再次引發一場“地震”,以楊振寧的特殊身份,做出如此驚世駭俗的決定,背后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故事呢?吸引他們走到一起的到底是什么呢?今天我們就來傾聽楊振寧的魅力人生。

曹:楊先生你好,很榮幸能夠在清華園跟您做訪問。我知道您從上個世紀的1929年一直到抗戰爆發,曾經在這個地方生活過八年,而您在世紀之交,在您的晚年,又回到清華園,創建清華高等研究中心,并且又得到了上帝給您的這個禮物:翁帆小姐。是不是覺得自己的人生又到了一個新的起點?
楊:當然是,我想我今年八十五歲,是很樂觀的。我又跟翁帆結婚,是一個很成功的婚姻。這當然也是我好運氣的另外一端。
曹:當時你們有沒有想到,你們的結合會在社會上引起這么大的反響?
楊:當然想到了,因為到底我們的年齡差得很多。
曹:您求婚的時候,有沒有像年輕人一樣,也送點玫瑰花什么的?
楊:當然,會有不一樣。
曹:你們在準備結婚之前,有沒有先征詢一下自己子女的想法?
楊:我們要訂婚以前的一年之間告訴過我的兄弟姊妹和我的孩子,說是,我又看見了翁帆。我在電話里頭跟翁帆提出要訂婚的時候,她當然跟她的父母去談了,她的父母也是有點意外。在1995年,翁帆是汕頭大學大一的學生,杜致禮跟我去訪問汕頭大學的時候,她是汕頭大學選了來幫我們,照顧我們的,那個時候,我們也拍有一些照片,所以翁帆的爸爸媽媽已經知道,翁帆認識楊振寧跟杜致禮,以后偶然有圣誕節的卡片。后來到了2004年,我在香港見翁帆幾次,她的父母都知道,不過說是要訂婚這個事情,當然還是很震驚的一件事情。結果他們討論了以后,告訴翁帆,如果你跟楊教授覺得這對你們都好的話,我們當然贊成。
曹:其實您最早在汕頭開國際會議跟她認識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系,后來怎么又聯系上了?
楊:我記得也許是一兩年,通常都是在圣誕節時候有圣誕卡,在2003年底圣誕節時候,翁帆寫了一個圣誕卡寄到美國,2004年的年初,我在香港的時候收到了這個圣誕卡,是從美國轉回來的,而且這一次她上面寫了一個聯系電話。她那時候不知道杜致禮已經不在了,她那以前的圣誕卡上是不是寫過電話,我現在不記得了,我沒通過電話。這一次,我在香港,收到了她這個圣誕卡,里頭有電話,我就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那次約會了。所以我想,她那時恰巧寫這么一個賀卡,是一個很偶然的事情。
曹:您從個人來說,是不是覺得跟翁帆小姐結合,讓你更有一種安全感。
楊:當然。我經常去各地訪問、旅游,她都陪著我。在我的日常生活方面,翁帆給了我很多的照顧,而且年紀大的人,非常怕孤獨沒有人講話,當然在這點上,翁帆跟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而且對于因為年紀的差別,所產生的不一樣的地方,也是我們常常覺得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說,她講的電影明星,她講的電影,我從來沒聽說過,我講的電影明星,我喜歡看的電影,她沒看過,所以我們現在把這兩邊的碟都拿來看,教育我們彼此。
曹:您跟翁帆的父母見面的時候彼此怎么稱呼?
楊:他們稱呼我是楊教授,我稱呼他們是翁先生、翁太太。我現在跟他們很熟了,最近我們還一塊兒去杭州、上海旅游了。
曹:當你決定跟翁帆結婚的時候,你們有沒有討論過你們的未來?
楊:當然,我曾經有一次跟她講,說我將來不在了以后,我贊同你再結婚,假如有合適的對象。她立刻的反應是,你怎么可以這樣講,后來我想了想,我跟她說,我剛才講這個話,是一個年紀大的楊振寧講的話,當然,年紀輕的楊振寧不會跟你講這個話。
曹:你覺得在你的眼里,翁帆跟其他女孩子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楊:我想她是一個心地善良,而且沒有心機的(人),我想她是很自然的一個人,這個也許是我愛她的最主要的一個原因。這當然也反映了我自己的個性。
楊振寧曾在合肥、廈門度過了歡樂的童年,在他未滿周歲時父親楊武之赴美國留學,是母親教會他認識了三千個漢字。楊振寧7歲那年,父親到清華大學數學系當教授,于是,清華園便成了楊振寧所有美好記憶的開始。
曹:當您晚年又回到“清華園”,創建您一直想做的“清華高等研究中心”,我覺得這似乎印證了你所喜歡的英國詩人艾略特的一首詩,就是:“我的起點就是我的終點,我的終點就是我的起點。”您在海外生活了半個多世紀以后回到祖國,重新開始你的研究,是不是有一種特別的感慨?
楊:當然,這個樓,是清華最早的四個建筑之一,叫做“科學館”,是1918、1919年前后蓋成的,我父親1929年來了以后,他的辦公室就在這個樓里面。那個時候,我小時候,尤其是夏天,放暑假了,我父親到他的辦公室來辦公,我也跟他一塊來,做我的功課。
曹:我聽說,您父親在您小時候有張照片的背后寫過一行字,說:“此子似有異稟”,是不是爸爸在你小時候覺得你有一些特殊的天賦在里面?
楊:是,我在小學念書的時候,念得還可以,沒什么特別好。我記得老師總說,我不太小心常常把墨水罐打翻了這一類的事。讀到中學以后念書就念得很好,尤其對于數學。您講的這張照片,是我父親有一年在德國休假,他很想念在清華園的我的媽媽,還有我們兄弟姊妹幾個人,所以我們就照了些照片寄給他,我們兄弟姊妹四個人,那時候,每個人的照片背后父親都寫了幾個字,你剛才講的那個就是在我的那張照片后面寫的。
當時清華大學有20個同學和楊振寧一起留美,第一次離開家,楊振寧感到從未有過的思念和不適應。然而能夠在世界上最好的物理系深造,則是楊振寧極大的幸運。那么楊振寧和愛因斯坦之間又有著怎樣的故事?他又是如何遇到杜致禮得到第一段美好姻緣的?

曹:我知道您父親楊武之教授也曾經在芝加哥大學學數學,那您當時選擇這個學校主要是為了父親的緣故,還是因為想跟隨費米教授?
楊:不是因為我父親的關系。我臨出國的時候,并沒有預備去芝加哥,當時我有普林斯頓大學的入學許可,可是后來我到了芝加哥,到了美國以后發現費米教授要到芝加哥去,我非常希望做費米的學生,所以我就改去了芝加哥。知道我去了芝加哥,他的母校。我父親很高興。
曹:您在普林斯頓的時候,愛因斯坦教授已經退休了,但你們還是應該能夠在校園里看到他。
楊:是。我是1949年在芝加哥得了博士學位以后的一年到普林斯頓的,愛因斯坦當然是學院里最有名的教授,他已經退休了。不過我還記得我去的第一年,他剛剛有一個新的理論,叫做“統一場論”,這是他后半輩子所極力致力于的一個工作。他預備作一系列的演講,當時這個學院的主任,叫做奧本海默。奧本海默當時說,非常好,就去安排。可是發現一個問題,因為他知道這個演講必須要通知很多物理學界的人,不止是普林斯頓大學,可以說是美國全國的物理系。可是這樣一來,新聞記者就要來,所以他想這下要糟糕了,新聞記者會把所有的座位都占據了。所以他后來就把所有的新聞記者找來,跟他們約法三章,說是愛因斯坦教授的演講不能有太多的新聞記者在那里照相,發問題,所以我請你們都到演講廳,在演講開始愛因斯坦還沒有講話時,你們就照五分鐘的照相,然后就請你們全部離開這個演講廳。我想那個恐怕是愛因斯坦最后一次作正式的學術演講。
曹:我知道愛因斯坦教授曾經把您和李政道請到他的辦公室,跟你們聊過一次。
楊:對,他對統計力學非常感興趣。1951年、1952年李政道跟我發表了兩篇文章,是關于統計力學里面叫做“相變”的,“相變”是愛因斯坦非常感興趣的問題。我們的文章發表后,他看到了,就讓他的一個助手找我們去跟他談,在他的辦公室里面談了一個多鐘頭。
曹:我知道您剛到美國的時候,胡適先生專門把您找去談了一下,您還記得胡適先生當時跟您談了些什么?
楊:胡適先生,我小時候在北京見過他,吳大猷先生在1949年,在紐約跟我說,胡適先生想要跟我談談,我當時并不知道為什么緣故,結果我去找了胡適先生以后,我才知道,他說他在離開上海以前,看見了我父親,我父親跟他說:“振寧現在應該交女朋友了。”我父親托胡適先生幫我找女朋友,這個也是很標準的當時社會上家庭父子之間關系的一個例子。我記得很清楚,胡適先生說,你們這一代人比我們這一代人聰明得多了,你們不需要我來幫忙。
曹:后來您跟杜致禮女士相識相戀,跟胡先生沒什么關系?
楊:沒有關系。杜致禮是我在1944年到1945年在西南聯大附中教書的時候一個班上的學生,我當時認識她,但并不熟,出國以后也并沒有跟她有聯絡。我是1945年出國的,她是1947年出國的,然后在1949年,在圣誕節的假期,偶然地在普林斯頓一個中國飯店里,我又看見了她,八九個月以后,我們在普林斯頓結婚的。
楊振寧說,每次他看見五星紅旗在風中飄蕩,就會想起毛主席講的話“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作為中國第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教授今年迎來了他獲獎50周年的大慶。雖然在海外漂泊多年,但是他對中國的感情無比深厚。那么,楊振寧當年又是如何輾轉回到祖國母親的懷抱?獲得諾貝爾獎之后他和最佳拍檔李政道又為何分道揚鑣?
曹:我發現很有意思,您的一生,很多重要的節點都是跟十月份有關的,您出生在1922年10月1日,按照當時的陽歷來算,您有兩篇非常重要的文章就是《宇稱不守恒》理論和《規范場》的理論都是發表在1956年和1954年10月1日出版的《物理評論》上,而你獲得諾貝爾獎也是1957年的10月,是不是覺得自己的一生跟共和國的命運冥冥之中有一種不解之緣?
楊:我想這當然是巧合。事實上我本來并不知道我的陽歷生日是10月1日,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我想百分之九十九國內的家庭還是用陰歷的,我出生在八月十一,狗年,后來到了美國,我在圖書館里查著了一本書,才發現那是1922年10月1日,狗陽歷。
曹:半個世紀前的今天,就是1957年,您和李政道教授因為提出弱相互作用下的“宇稱不守恒”的理論,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我想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中國人獲得這樣一個非常重要的殊榮,當時在整個世界都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楊:當我們得獎的時候,我的第一個感受,當然是覺得很高興。最讓我感受深刻的是三年以后,1960年,我到巴西去訪問,去作一些演講,我們一到那個飛機場,就來了好幾百個巴西的華僑,他們來歡迎我。我當時有一個震驚,因為我跟這個巴西的華僑界沒有任何的關系,也沒有任何的聯系,他們這么多人來,而且是那么熱烈,那么高興,使我了解到,我跟李政道這個得獎,對于他們有很重要的影響。那個時候,是中國人對于整個中國的文化,中國民族的前途的一個最低潮的時候,在這個情形之下,忽然發現原來中國人并不是非常低能的民族,我覺得我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幫助中國人改變了自己覺得不如人的這個心理。
曹:您跟李政道教授從1946年就開始合作,在那段時間,你們共同發表了三十多篇非常重要的論文,您跟李政道教授,在合作的過程當中,最大的快樂是什么?
楊:我在西南聯大念書的時候,并不認識李政道,他比我年輕四歲,因為我念書念得很早,所以他班次大概比我低了六七年次,后來1946年,我在芝加哥大學念書的時候,他來了。從1949年,第一篇合作的文章發表以后,一直到1962年,十幾年的時間,有非常成功的合作。我曾經說,我們這個合作是被整個物理學界羨慕而妒嫉的。可是后來,不幸,在1962年,我們發生了非常不能化解的沖突,以后就分道揚鑣了。到今天,還是這樣,這是我人生里頭,一個重要的悲劇。

曹:我記得那時候奧本海默教授說過這樣的話,其實他最想看到的一個景象,就是您和李政道教授能夠在普林斯頓的草坪上,并肩地散步。可是在1962年以后大家就沒有看到這樣的情形了。我讀過李政道先生一篇文章的節選,他寫了一段文字,類似童話,說兩個小孩在沙灘上玩耍,忽然看到遠處黑暗的古堡亮起了燈,這個景象非常美妙和漂亮,但是兩個小孩呢,卻吵了起來,大家都在爭論是誰先看見了那個燈光,互不相讓,你覺得他的這段話,是不是有什么隱喻在里頭。
楊:當然!而且我可以很坦白地說,這一段不是李政道寫的,因為李政道沒有這種文學的才能。他在前兩年,大概是2004年,出版了一本詳細討論這個“宇稱不守恒”工作的經過(的書)。我想你單看這本書以后,一,對于李政道今天的心境會有一個深刻的了解,二,你會通過他自己的講法,得到一個判斷,到底那個時候,發生的總體是怎么一回事情。這本書我認為將來在我們身后,對要研究李跟我的關系的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資料。
曹:我們中國人一直在說相逢一笑泯恩仇,其實大家都已經到了耄耋之年,能不能捐棄前嫌,大家重新站在一起,重新漫步在一條林蔭的小道上,你覺得有這種可能嗎?
楊:我一直認為,這個歷史研究清楚的話,不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情,不是今天我要促成的。整個事情的經過,不是我能夠說拉拉手,就能夠忘記掉的,所以,我認為拉拉手這件事情,是一個敷衍的事情,這不是我個性里面所容許的。比如說,我記得是在1980年,有個從化會議,我坐汽車一到那個從化招待所,國內已經有很多物理學家到了,李政道也到了,他們把他預先安排好了,使得我從汽車一出來的話,非要跟李政道握手才可以,那我當然沒辦法,于是他們趕快照相。我覺得這是一個可笑的事情,這個照片后來登出來,以為這就可以把事情解決了,這根本不能解決。
曹:其實,這也是一個善良的愿望。
楊:在我認為是一個可笑的動作。
曹:那你現在如果跟他見面,會問好嗎?
楊:盡量不講。
1971年之后的三年內,楊政寧四度回國。當時他不僅是首位華人諾貝爾獎獲得者,還是中美冷戰解凍之后,第一位回國的美籍科學家。之后30年,他為中國的科技教育發展作出了很大的貢獻。那么當初他是如何輾轉回國的?毛主席和周總理親切地接見又給他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曹:1971年是你離開中國以后第一次回國,這個時間非常有意思,差不多正好是基辛格秘密訪問中國(的時候)。
楊:我當時跟很多像我這樣留在美國的中國學者的態度不太一樣,因為多半人怕通信了以后,引起自己在美國,或者家人在中國的一些麻煩。我當時的態度是,我跟我的家人通消息,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到了1971年,乒乓外交以后,我就看出來,中國跟美國兩個國家,都認為兩個國家最大的威脅來自蘇聯,所以這兩個國家應該或至少有一些接觸,所以我決定到中國來參觀訪問。我就寫信給我父親,說我想來參觀訪問,他后來寫信給國務院,傳聞說是周總理親自批的,所以他就被通知,要他給我一個電報,說是我可以來,要我去巴黎的大使館簽證。我到那個大使館里頭去,因為當時不能簽在美國的護照上,所以就簽在一張紙上,說是準許這個人到中國來訪問,我拿了這個以后,走到香榭麗舍大街的街角上,看見法文的報紙上講基辛格剛剛從中國回到美國,所以基辛格比我早去了一個禮拜。到了上海以后,我的感受非常之深,因為我出生時候的中國,跟1971年我所看見的中國是完全不一樣的,后來我回去以后,作過一個演講,那個演講很轟動,整個大廳都爆滿。我說我離開時的中國是一個散漫、不能夠團結在一起的(國家),而在1971年我看見的中國,至少我當時得到的印象,就是有一股干勁。我到中國去,不是以一個新聞記者的身份去的,我是以一個中華民族的一員去重新看一下中國的情形,我是憑著良心講話。
曹:你1971年到1973年回國的時候,跟周總理有過多次的見面,毛主席在他的書房曾經也見過您,您還記得當時你們彼此談了一些什么樣的話題?
楊:我第一次看見周總理是1971年,我第一次回來,他有一天請我吃飯,在人民大會堂里頭。他主要是想從我的口里知道一個美國的教授眼光里美國是怎么樣的,比如說當時的美國教育制度是怎樣的,美國的教師待遇怎樣的,美國的學生程度怎么樣,美國的種族問題,美國的政治體制……總體給我的印象是他對于這許多問題都有一個相當的認識。毛主席,我只見過一次,那是在1973年,毛主席所給我的印象是跟一般在大家看得很多的文章里所看到的是一樣的,他是一個(有)雄才大略(的人),而且是他對于中國的傳統文化,有非常深的認識,我不是學文學的,可是我覺得他詩詞的這個氣勢,是少有的,尤其是當我現在知道《沁園春·雪》那首詩,我以前以為那個是中國共產黨建國以后所寫的,結果不是,那還是在延安的時候寫的,我想一個在延安的時候的毛澤東,能夠寫出這樣的詩來,只能代表他整個一個人是一個天才,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曹:好的,謝謝楊先生,祝您健康長壽!幸福美滿!
楊:好的!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