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前我的心態還是處在馬上要得諾貝爾獎的心態上,兩個星期后稍稍平復了一些。”
——采訪前,許德民在角度抽象畫廊里跟朋友通電話時如是說。
在角度抽象畫廊與許德民聊天,必須時刻保持一個足夠清醒的頭腦,否則他反傳統的理論如同四周包圍著的抽象畫一樣極易讓人暈頭轉向。
有人看來許德民太自我陶醉,有人認為許德民的抽象創作是一頭怪物,但是許德民自信如故,這個從理想主義窩里出來的人,身上到處刻有理想主義的痕跡。7年前,許德民在上海開了全國首家抽象畫廊——角度抽象畫廊,當時喊出的口號是:“我為這個城市‘消費’一座畫廊”,去年他又和朋友一起創辦了中國第一本抽象藝術的雜志《中國抽象藝術》,如今,他為自己的新作——抽象詩躊躇滿志,自感這是一個“開天辟地”的發現。

抽象審美就跟選衣服一樣
記者:你說“抽象藝術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那么為何有些人天生就不喜歡畫畫?
許德民:所謂天賦與喜歡不喜歡沒有關系,它是一種天生的能力,每個人都有,至于你是不是使用和開發了你的天賦和潛能,那是個人的能力和機緣問題,也是一個人的素質問題,你發現了自己的天賦,還要能夠堅持下去。
記者:但是為何有些人對色彩特別敏感?
許德民:對色彩天生敏感歷來就是一種謊言,讓很多人放棄了對美學的追求。在色彩面前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色彩感覺,不能用一個感覺來取代另一個感覺。所謂有人對色彩敏感是因為這些人敢于張揚自己的色彩感覺,而有些人則比較膽怯。
記者:如果是天賦,為什么很多人看不懂抽象畫呢?比如我就看不太懂。
許德民:你們每天照鏡子,梳理發型,挑選衣服、鞋子的時候,都是抽象審美,你的挑選憑直覺,而直覺里包含著天賦和經驗,你幾乎天生就會為自己挑選最合身的衣裳,你的挑選過程就是抽象的審美過程。你們用這種眼光去看抽象畫的時候,個個都是行家。把抽象畫還原成很簡單的東西,就是好看和喜歡,不可能不懂。過去你自己把這扇門關上了。
記者:按你這樣說,學抽象畫不需要經過美術方面的系統訓練?
許德民:如果只是寫實繪畫的系統訓練,抽象畫并不需要。但是抽象畫也有自己的系統,這個系統對畫家的要求也許比畫寫實畫的畫家要求更高,也是必須經過嚴格訓練的。藝術的本性是自由的,是不一樣的自由、不一樣的風格和不一樣的形式構成了藝術。
記者:這種想法你是什么時候悟出來的?
許德民:人都是有天賦的,但是天賦需要呵護和開發。天賦有時就是人的潛能,你不去找它,它就爛在你的生命里。二十多年前,我的詩集出版需要插圖,而出版社提供的插圖我不滿意,我就想為什么不自己畫,從此打開了自己繪畫的大門。
記者:你一開始畫的并不是抽象畫,你是怎樣在抽象藝術里找到自信的?
許德民:我想尋找永恒的藝術,不會因時間改變而改變的藝術,只有抽象是永恒的。抽象藝術的價值是不會因為道德觀念、社會觀念、政治觀念的變化而變化的。它不介入人的理性價值的糾纏,它在人的非理性的生命方式中存在。
我們的一切忙碌就是為“發呆”打工
記者:你說的非理性的生命方式具體指什么?
許德民:視覺啊、聽覺啊、觸覺啊、味覺啊、嗅覺啊等等。你有沒有發呆的時候?人在發呆的時候是思維真空的時候,這個時候就是非理性時刻。享受美味,聽曼妙音樂 看迷醉色彩,穿著漂亮衣服享受美的喜悅的時候,排除一切功利純享受生命、身體的時候,這就是非理性的生命方式。我們的一切忙碌、一切理性的方式就是為了“發呆”打工。
記者:怎樣理解這個“發呆”和我們生命方式的關系?
許德民:發呆是一種夸張的說法,也是一種象征。象征著我們在真空的思維狀態下獲得的恬靜和滿足。在更多的時候,理性的生活方式和非理性生活方式是并存的。
記者:那么你如何把這些非理性的生命方式放入畫中?
許德民:和人的非理性生命方式中的視覺方式吻合,抽象藝術給人看到純粹的視覺圖式、色彩、構成、肌理和細節。這些具有音樂旋律般的色彩組合愉悅人的視覺和心靈,愉悅過程都不帶任何功利色彩,和非理性的生命方式相吻合,與享受空氣、陽光一樣。
記者:抽象藝術不需要內容?
許德民:不要任何理性的內容,但是有超越理性的內容。一幅抽象畫的審美含量與大自然是一樣的。所以學會抽象藝術審美將會極大豐富人的生活。
記者:你曾說過:“抽象藝術是藝術的最高境界”、“非理性的生命方式是生命的最高境界”,這種說法是否潛意識地把其他具象的藝術,理性的生命方式貶低了?
許德民:怎么會是貶低?具象、抽象沒有高低之分,理性形式和非理性形式是平等的。最高境界不一定是最需求境界,大哲學家叔本華說過,一切藝術向音樂靠攏,我把它修改了一下,一切藝術向抽象靠攏,一切藝術的最高形式是抽象形式。
記者:你畫抽象畫的時候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
許德民:抽象畫的圖式是非理性的,沒有任何關于現實具象的痕跡。作畫時邏輯推理方式是理性的,這不同于社會價值的理性,是把握圖式結構、色彩關系選擇的理性。整個繪畫過程充滿理性的形式分析、推理和選擇。
記者:這種理性不是天賦的狀態。
許德民:孩子的天賦是模仿的天賦。你必須脫離孩提時代的天賦,挖掘張揚你的天賦,擁有超常的能力,手是有記憶的,作畫時手的姿勢會受到理性和習慣限制,創作抽象畫必須靠非理性打破這種記憶,讓一切發生都有創新的可能。
記者:這讓我想到有人把海獺涂上顏料,讓它隨意在紙上走動滾爬……
許德民:對,就像讓女人裸體涂上顏色在畫布上打滾,讓涂滿顏色的雞在畫布上掙扎、跳躍,以此來繪畫創作。很多人都嘲笑他們,覺得這是每一個人都會做的事情。藝術的最高價值是原創,這種不按常規方式的創作方式,符合藝術創作中的隨機、偶發理論。這不是什么荒誕不經的事件。問題是:不是每次雞的跳動、女人的打滾就能形成一幅好畫的。創作過程是發生的過程,還需要選擇,而選擇要比發生困難很多。所以畫一幅獨特的、個性的、原創的抽象畫是非常難的。
我是一只丑小鴨

記者:除了畫抽象畫,你現在還寫詩嗎?
許德民:我最近在寫抽象詩。你是語言學碩士,那么你知道抽象字組嗎?(沒有聽說過)其實在我們任何一篇文章里都有抽象字組,只是我們沒有發現。我把文字從語法的籠子里解放了出來,把非詞語的組合、非語法的組合、非邏輯的組合組合起來,這種飄逸的字的組合,建立了自己的形式體系、抽象語境,構建了一種新的視覺空間。
記者:我們說“詩言志”,你的這些字組的組合沒有什么內涵,能稱為詩嗎?
許德民:詩除了言志,也可以言情、言美和言形。中國文字習慣了語法和經驗,事實上很多不按照語法和習慣組合的文字依然有它的生命力。抽象詩還原文字最初的本體意義,顯示字組背后的無限的宇宙和生命信息,它是超越傳統的文字使用和認識的。因此具有獨特性、創新性和審美性。
記者:現在詩歌那么邊緣和小眾,抽象詩的創作,對中國人來講有什么意義呢?
許德民:抽象詩在中國文字史、文學史、藝術史上的出現是首創。第一部抽象詩集的意義和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文詩集的意義是一樣的。不同的是,文言文到白話文是受西方翻譯文體的影響,有很大的社會應用性。而抽象詩是受到了抽象藝術的啟發,其社會影響和應用性可能不大,非常小眾。但是文化和藝術上的創新價值,市場不是唯一的標準。詩歌邊緣和小眾化是不會影響到它在文化上的價值和意義的。我已經完成了一本詩集,馬上要出版,幾萬字抽象詩理論加100首抽象詩。我相信對中國文化是有貢獻的。
記者:你的抽象詩和你的抽象畫有什么關系嗎?
許德民:中國歷來有詩畫一家的說法,就是有畫總是有詩,詩情畫意是一家。以往詩畫一家的形式是在一幅畫上題詩。我的抽象詩因為沒有了語法的詩歌意境,而更多的是字境,是字義的形式空間,因此,讀抽象詩就仿佛是在看一幅抽象畫,看畫就是在讀詩,使得詩畫真正成為一家。
記者:你覺得你的抽象詩能得到社會價值的肯定嗎?
許德民:我很自信,但是并不很樂觀。當今社會的價值標準被財富灌足了迷魂湯,已經有點失常了。一個新的文化形態、文學形態、藝術形態的出現是否會立即得到社會響應我不抱太大的奢望。這沒有關系,丑小鴨在開始的時候是不會被認同的,需要伯樂來發現。
記者:但是你自認為自己是一只天鵝?
許德民:我能感覺自己是一只丑小鴨,在典故中,丑小鴨是天鵝。
記者:抽象藝術在當今社會還很少有人認同,你如何堅持了二十多年?
許德民:人類的文化有兩種形態,理性的、具象的形態和非理性的、抽象的形態,和人的兩種生命方式——理性的生命方式和非理性的生命方式對應。抽象藝術是為人的生命方式服務的,抽象審美也是人的生命方式必須的,只是我們當今社會缺乏這樣的認識。在發達國家,抽象文化、抽象藝術已經普及到每一個人。因此,在發展起來的中國,今后的需求潛力是非常巨大的。作為一個有文化抱負的藝術家,我把抽象藝術當作自己的生命理想,當作一種生命方式,可以為它付出而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