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袁中郎隨筆》,其中有一封寫給龔散木的信,令我感慨良多。袁中郎說:“人生何可一藝無成也。作詩不成,即當專精下棋,如世所稱小方,小李是也。又不成,即當一意蹴鞠彈,如世所稱查十八、郭道士是也。凡藝到極精處,皆可成名,強如世間浮泛詩文百倍。幸勿草草度日,勉之。”現在,下棋可以成“圣”,踢球可以成“星”,彈奏樂器也可以成“家”,而從袁中郎信中看,在明代,擅長這些技藝的人,其聲望,地位均在文人之下。但他卻勉勵龔散木如作詩不成,可以專心學下棋,下棋又不成,可以專心學踢球或彈奏樂器,切莫草草度日,荒廢自己的一生。在他看來,人的能力有大小,干得成大事固然好,干不成大事,便要退而求其次,去干小事,把小事干好了,也不虛此生。能把小事干好,遠勝于盲目地干那些自己力不勝任的大事。
袁中郎所言,使我想起自己從文的經歷。我早年曾深受不自量力,盲目求大之害。初學寫作時,盡管自己在文學方面無什么基礎,但卻“無知人膽大”,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我認為小說是文學之正宗,于是矢志要當小說家。一連幾年猛寫小說,自不待言。甚至在練筆階段寫過兩個電影劇本,其中一個還是歷史題材。這么干,無非是心懷僥幸,妄想—夜成名。兩個電影劇本的命運只能是慘遭槍斃,那些小說也十之七八成為廢稿,發表的作品,也了無影響。但我仍以為是由于功夫未到,堅信“功到自然成”。這種暗夜行路式的瞎干,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而收獲卻是小之又小。
1988年,我的文運曾出現過一次轉機。我在寫小說之余,寫了幾篇雜文,不料其中一篇《“弄潮兒”簡歷》,居然獲得《人民日報》舉辦的“風華雜文征文”二等獎。獲獎之后,許多報刊向我約稿。當時若是趁熱打鐵,一路寫將下去,估計收獲一定不小。但我認為雜文是文學中的“小擺設”,小說才是文學中“金字塔”的塔尖,只是將寫雜文當作業余的業余偶爾為之。當時我友姬朝暉曾勸我說:“你下點功夫,一年寫出幾篇好雜文,遠勝過你花那么大力氣寫那些沒什么影響的小說。”我對此言不以為然。
1994年,我因一本書惹禍,被人糾纏,幾乎鬧上法庭,前妻又回了上海,我一人照顧正讀初三的小女,一時無炮制“大部頭”的條件。我不忍虛度時日,熬至歲末,又寫起了久違的雜文:再做馮婦,完全是形勢所迫,不料這一迫,竟將我迫進了一個廣闊的天地。此時我才明白,雜文、隨筆,以及介于散文與雜文之間的小品文,才是我適合的寫作體裁,而 1988年那次偶然的成功,也有其必然性,因為我畢竟有廣泛閱讀和大量練筆的功底。只是發現“自我”,用了太長的時間。不久前,我整理舊稿,覺得1990年以前寫的雜文,質量并不遜于現在,所憾僅有20多篇。我為自己這些年未能把精力用于適合的寫作體裁而深感后悔!我若是早幾年讀到袁中郎這篇短文,也許不至于在寫作上老是走彎路、踩地雷,犧牲慘重而所獲甚微。
早年,我常以“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一語自勵。然而此語壯則壯矣,卻將我這并非“壯夫”的人引入誤區,弄得雕龍不成,又不安心雕蟲,結果多年一事無成。現在看來,似我這樣無雕龍之技的人,就應祛除浮躁,丟掉幻想,安下心來,精心雕蟲,一言以蔽之,莫以技小而不為。
選自《雜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