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所重點中學的校園里,常常可以看到一個瘦高的身影。他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他所帶班級的語文成績在連續幾年的高考中均名列全市同類學校的榜首;他還是一位頗有名氣的自由撰稿人,小說、詩歌、散文頻頻見諸報端。尤其讓學生們著迷的,是他那經常從校園廣播里傳出的極富魅力的普通話。那聲音仿佛有一股磁力,能牽引著你的心肺。我特別喜歡聽他播讀議論文和新聞稿,其中的每個字都仿佛能立起來,頗有中央電視臺“冷面羅京”的風采。
他就是林森。
高一的時候,我就崇拜上了林老師。上了高三,做了林老師的學生,我對他的崇拜很快就轉變成對他狂熱的愛。我喜歡上語文課,盼望著他那飄逸身影出現。如果哪天沒有語文課,我心里就會有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
我發覺自己無可救藥地愛上林老師是在他去地區當一場普通話大賽評委的那幾天。林老師走了,我的心也被他帶走了似的,惆悵和疲憊一下子將我罩住。我迷迷糊糊地坐在教室里,腦子里全是林老師的影子。課堂上,我一會兒算計著林老師到了什么地方,一會兒猜測著他正在做什么,一會兒又擔心他會不會出事,以至老師幾次叫我回答問題我都渾然不覺。
以后的幾天幾夜,我茶飯不思,仿佛大病一場。
就在林老師回來前的那天晚上,我悄悄踱到學校操場后面廢棄的工棚里,痛苦地思索著。我知道這場“師生戀”的阻力,預感到它將以悲劇結束。我推導了一個因愛林老師而導致的后果,但所有推導最后無濟于事。愛他,用生命去愛,哪怕演一場現代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演一場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最后,一個大膽的決定終于在我的心頭釀成:向林老師表白我的愛,就在明天,在見到老師的那一刻。
第二天晚自習,我以有病為由沒有去班里,我知道林老師一定會來寢室找我。果然上晚自習的鈴聲響過不久,臉上帶著幾分倦意的林老師真的來了。沒等他開口,我一下子抽泣起來。就在他不知所措時,我站起來,塞給他一封信,然后踉踉蹌蹌地跑出寢室。
那天晚上,我真的病了,發著低燒,折騰到半夜。夢中,我看見他在譏諷我,又夢見他在對我說:“我愛你,伊彤。”
第二天第一節課是語文課,我坐在座位上,懷里像揣了只兔子。我羞澀地等待林老師的反應,哪怕一個多情的眼神,我也會義無反顧地將我的浪漫之火燃得更旺。當林老師走進教室時,我預感到將有不平常的事發生。
果然,他一改往日的西裝革履,皺巴巴的西服與紫紅色的球衣配在一起,像鋸條拉在瓦片上那么別扭,腳上一雙臟兮兮的白球鞋。班里出奇地安靜,幾十雙眼睛都在問著林老師。
“今天俺們來上十八課。”林老師用方言開了腔。
笑聲哄然而起,像是要掀掉屋頂。土得掉渣的“俺們”,聽起來像“屎巴”的“十八”,在林老師的口中說得那么不協調,雖然陳老師李老師都這么說,但林老師不可以。林老師才華橫溢,風度翩翩,窩囊和鄙俗怎么能屬于他呢?“笑什么家伙?有什么家伙值得笑的?”方言又起,“其實,真正的林森就是這樣的。”
幾十雙眼睛繼續在問。
“你們看到的林老師是講臺上的林老師,他被一團圣潔的光環罩著。為了與圣潔相匹配,他必須精心包裝自己。那是美化了的林森,而現在的林老師才是真正的林森啊!生活中的我常趿著鞋,蓬頭垢面地閑逛。我的嘴巴吐的不僅是知識,也叼著煙卷,灌著烈酒,有時還粗話連篇……”林老師的方言不知不覺又游離到那抑揚頓挫的普通話上,但他很快又拉回到方言上。他加大了音量問,“這樣的人是騎士嗎?是君子嗎?生活就是生活,它不是朗誦啊!”
林老師的目光不經意地瞄了我一眼,那里有善意的提醒,殷殷的期望,還有幾絲歉意。
除了我,誰也不知道那堂課的內幕。林老師就是用這種方式讓一個18歲的少女不失自尊地接受了他的拒絕,盡管那個女孩當初十分痛苦。
一年后,我順利地考上了安徽師范大學。大三的某一天黃昏,我回到母校,正遇見林老師和妻兒漫步在繁花叢中。西服筆挺、風度翩翩的林老師左手拉著妻子,右手拉著兒子,低聲和他們說著什么。我聽不清他說話的內容,但我卻能聽出,老師說的是抑揚頓挫的、曾讓我著迷的普通話。
選自《教師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