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我一直期盼著面對中國的孩子們直接發表講話。去年,當這個夙愿得到滿足時,我認為小說家這個職業真是太好了。在那次中國之旅期間,我訪問了北京大學附屬中學,一位女生為我朗誦了一首詩,在這首詩歌里,她寫下了閱讀我的作品后的感想。
這是一首非常出色的詩歌,那位女生質樸地寫出了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我們從中可以真切地看到作者內心里自然的律動。而且,在這首詩歌里,我覺得存在著一種表現,中國的孩子所深切感受到的那種表現。這是除了中國之外,無論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無法發現的表現。
回到日本之后(一如我在北京與孩子們所約定的那樣),我對東京的孩子們、九州的孩子們、還有日本北部農村的孩子們,說起了有關那位中國女生的詩歌。
不久后,日本的孩子們給我寄來一些詩作,在其中融入了他們閱讀我的作品后的感想。我為此感到非常驚訝,因為這些詩歌都顯現出此前不曾見過的深沉表現,日本孩子所蘊含著的那種深度感受的深沉表現。當然,這是受了中國孩子出色表現的刺激才創作出的作品,我因此而體會到了喜悅。所謂深度,指的是垂直性特質,是面向自己的內部、面向自己的腳跟不斷掘進,因而得以不斷加深的那種特質。
日本孩子理解了中國孩子的詩歌,并因此而創作出自己的詩歌,這是橫向進行水平性質的拓展。在這里,深度和廣度便被中國的孩子和日本的孩子所共同擁有。對于這種性質的交流,我滿懷著希望。在孩童時期,會有一些東西扎根于人們的內心深處,并向外部世界廣泛開放。及至成長為大人之后,這些東西只要沒被摧毀殆盡,他們的深度和廣度之特性就會原樣存留下來,而大多數人則會懷著喜悅之情,著力使其更深、更廣。
早在我還是孩子時,我的國家發動了戰爭,尤其是發動了侵略中國的戰爭。當時,我的父親和母親都居住在農村,他們既沒有顯赫的地位,也沒有接受過很好的教育。然而,即便我們是小孩子,也知道父親和母親都是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普通人”。父親那時總是沉默不語,母親則將小開本的魯迅小說集送給了我。我對其中《孔乙己》這個短篇小說里那位在“咸亨酒店里當伙計”的少年產生了共鳴,覺得自己與他多有相似之處。(母親當時經常對我說,小學畢業后,就找一家店鋪,送你去當小伙計,好嗎?)而且,《故鄉》中的下列話語也被鐫刻在身為孩子的我的靈魂里,現在仍存活于我這個老人的靈魂之中: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兩百年的孩子》這部小說,是我迄今為止為孩子們創作的惟一一部幻想小說。在這部作品里,智力障礙的哥哥與健康的妹妹和弟弟這三人組借助時間旅行器,目睹了日本這個國家一百五十年以來的社會變化以及歷史進程的各種場面,故事也隨之而鋪展開來。與此同時,這三個孩子所喜愛的小狗,甚至還一同去了五十年后的未來世界進行旅行。
我現在仍清晰地記得剛才從魯迅的《故鄉》中引用的那段話語,我一直將其作為自己生存的指南,而且,我打算把這段話語傳給孩子們,即便我離開這個世界后他們仍將繼續生活下去的孩子們。
我在《兩百年的孩子》里還引用了另外一段話語。那是在我出生那一年,法國的一位哲學家面對孩子們說出來的。現在,我懷著真摯的友情,把這段話語贈送給閱讀這本書的中國孩子們。
我們最為重要的工作,就是創造未來。我們呼吸、攝取營養和四處活動,也都是為了創造未來而進行的勞動。雖說我們生活在現在,細究起來,也是生活在融于現在的未來之中。即便是過去,對于生活于現在并正在邁向未來的我們也是有意義的,無論是回憶也好,后悔也罷……
選自《文匯報》2007-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