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個人離不開他身處的時空,歷史戴著人類的面孔。一位溫州籍村干部帶領村民共同致富的故事是否老生常談,我們正在判斷。
從溫州出發(fā)一路驅車西南,經(jīng)一小時抵達富裕溫州的欠發(fā)達地區(qū)文成縣。文成多山,山地面積占80%以上。縣內田東村海拔500米,原是一片荒山,現(xiàn)在漫山種有機茶,山名逐漸為“九華山茶場”代替。

九華山茶場的主人是蔡日省,“老蔡公”是當?shù)卮迕竦慕蟹ǎ翘飽|村現(xiàn)任村支書、全國人大代表、全國勞模、日省名茶有限公司董事長。
老蔡干了23年的田東村村支書,他所在溫州市文成縣于1997年脫掉貧困縣的帽子,田東村1982年人均收入100多元,如今戶均收入1萬多元。
事物發(fā)展總是有規(guī)律可尋,華西村老書記吳仁寶就總結過,村子幾年換一個書記的,書記越多,貧困戶就越多。凡是書記干得越久,村子越容易得到發(fā)展。
1984年,老蔡入黨、當選村支書,加入了“勞模+經(jīng)濟能人”治村的行列。他符合政權交接期的雙重干部特征:“毛式干部”的工作積極性與“鄧式干部”的致富能力,是生產大戶,又有政治熱情。
多年來,田東村脫貧,走的是一條“大戶強村”的路線,大戶愿不愿意通過體制內途徑介入村莊管理事務,愿不愿意以極低報酬盡職工作,愿不愿意成為長期的村莊監(jiān)護者、農民經(jīng)紀人,都與村莊前途息息相關。
大戶做得到嗎?也許是溫州的獨特“根文化”語境得以使該命題成立。可查實的20年沒領過工資的老蔡,家園情結很重。
不想發(fā)大財
很多事情,放在溫州的定語下就不言自明。比如賺錢、炒房、大膽、為先。然而在村級基層中,同樣是溫州,學者賀雪峰在《鄉(xiāng)村的前途》一書中寫道,在一個溫州地區(qū)貧困鄉(xiāng)村的貧困鄉(xiāng)鎮(zhèn),22個村,主要村干部一年的報酬不過200元,在2002年的村委會選舉中,竟村村競選激烈,并且這種現(xiàn)象在溫州并非個別。一個當村長的私營企業(yè)主說,他當干部的工錢還不夠抽煙,每年企業(yè)還要因此損失數(shù)十萬元;另一個村主任表示這些只為圖個心安。在溫州的村委會競選文化中,有一種流行說法,叫“爭氣不爭財”。
老蔡是個地道的溫州本地人。17歲上外出打工,長了眼界和擔當,雖然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卻因為祖?zhèn)鞑枞~手藝成為遠近聞名的種茶能手。
1984年,老蔡在村黨委選舉中全票當選,而此前,鄉(xiāng)政府已找他談過話。老蔡表態(tài),要帶領全村脫貧,當好村支書,不拿一分錢工資。以1979年年凈收入1.6萬元的老蔡來說,當書記帶領脫貧,今天看來是一種行政化與市場化結合的扶貧行為。那年,他40出頭,是個實干者。
脫貧要找出路。貧困的原因,往往是舉目不見市場。老蔡的使命是找路子,找市場。鄉(xiāng)政府的希望也是如此,用他的手藝和眼光,帶領田東村走出世代糾結的貧困。
依然是1984年,他承包荒山、殘次林地147畝,其中茶園50畝,年終賺下來的錢比較起來,得出結論:家傳的種茶手藝“前景廣闊”。換言之,那時他看見的是小茶葉背后的大市場,如同費孝通當年調研得出的“小商品、大市場”一樣,老蔡走了一條“開門見山”的路。
“直接有效”是農民式的思維,雖然有時失之于短視,卻蘊含著解決的智慧。一門心思發(fā)展茶葉經(jīng)濟,成為了老蔡一心一意帶領脫貧的法寶。脫貧是田東村村民的共識,在這面旗幟下,老蔡將這個共識細化,最低綱領是全村基本脫貧,沒有勞動力的貧困戶以低保覆蓋;最高綱領是每位村民找到生利之道,可持續(xù)發(fā)展。目前來看,最低綱領已經(jīng)實現(xiàn),全村185戶人家,脫貧175戶,剩下的10戶參加低保。
這些年來,老蔡買過20萬棵茶苗,無償給村里的30多個貧困戶試種,親身傳授炒茶技術;承諾過“只管種,豐收了沒人要,全部賣給我。”激勵是老蔡經(jīng)常使用的辦法,對他來說,“無償”不是施舍,是道義上的投資。村民在這種激勵下,帶動生產積極性,開始積極種茶。如今,田東村的茶園面積從50畝擴展到1000多畝,具備了農業(yè)規(guī)模化的初期條件。
鄰縣洪地村在老蔡指導下,共種植茶葉數(shù)千畝,許多村民相繼脫貧致富。原本年收入不到兩千元的李福西,一年僅春茶一項收入就達到兩三萬元。本村人勸老蔡要有保留,不要制造對手。老蔡不以為意,他的心思是將鄰縣也納入茶葉生產基地,擴大生產規(guī)模。目前,平和鄉(xiāng)貧困村的下沙園村、東方村、下河村、廿五坑村等已被劃入基地范圍,將在基地協(xié)助下進行茶園擴建和茶種改良,村民可望明顯增收。
蔡日省介紹,他還在積極營建“文成第一村”,它由平和鄉(xiāng)、大洋口村和老蔡的“日省名茶開發(fā)有限公司”三方合股開發(fā),公司主要負責基礎設施建設,并幫助遷村戶解決下山后的出路問題。建成后即可容納200多家遷村戶,也將成為文成第一個茶葉交易市場。
與老蔡合作辦日省名茶有限公司的合作伙伴葉友如也開辦“九龍山農家樂茶室”,展覽根雕藝術作品。
修路!修路!
今年年初,作為全國人大代表的老蔡在參加全國兩會的時候,提出了一個令人費解的冷門議案,“降低室內噪音”,幾乎與新農村建設沾不上邊。采訪時,我們將這個疑問交給他。他回答,現(xiàn)在村民造房子喜歡造在路邊,噪音很大,所以才提的這個議案。
說到村民在路邊建房,還是這些年的事。曾經(jīng)田東村五個自然村之間只有一條小泥路,逢到下雨的日子幾乎寸步難行。對于村民對自己的期望,老蔡感到,修路便是其中最重要也是最急迫的一條。這個急迫與日常生活有關,曾經(jīng)發(fā)生過好幾起因為救護車無法及時到達,村民的救命時間被耽誤的事件。這條泥路,變成長在他和每個村民心里的“草”,必須要拔掉。此后,分段整修,歷經(jīng)六次,直到老蔡當家的第20個年頭,終于成為我們今天看到的水泥路。
修路的故事極為曲折。因為相當一部分錢得由村民自己出,還因為修的路可能占了村民的田或林地,這些令老蔡至今感慨。“外村的人比較好說話,自己村的不好,占了地的、我就把我的賠給他。”

賠地是件大事。鄉(xiāng)村是個熟人社會,村民既生活在一個物質的世界,也生活在一個道義的世界。道義的好處在于可以影響村莊的輿論,老蔡逐漸成為村莊實質意義上的領袖,基層工作的要害是占沒占住個這個“理”。從道義上被接受的老蔡使村民產生了依賴感,它既是物質的,又是價值意義上的,與時間有關。2003年的一天,老蔡去鄉(xiāng)里開會出了車禍,撞傷了臉,幾百名村民趕來看望,探病的禮品得用板車拖走,它們全被老蔡送給了貧困戶。
全村脫貧后,老蔡從2004年起幾乎每年都想退休,談到未來,他說:“我一切都很滿足。”也許是這種滿足感,也許是“只為爭氣”的論調,使他一次次萌生退意,卻一次次又未退成。
老蔡想交班的事情引起了村民的反彈,田東村年齡最大的村民、老黨員林云興對老蔡說:“鄉(xiāng)親們都說了,現(xiàn)在村里5個自然村之間還是機耕路,你得把這5個村之間鋪上水泥路,才能下來。”2005年底,一條2.5米寬、4公里長的水泥路終于依約建成,這次的反對者是鄰縣的洪地村,曾受惠于老蔡的李福西受村民委托,連夜趕山路找過來:“老蔡公,你們村的公路已經(jīng)通了,可你不能撂擔子,你得把我們兩村之間的公路通起來,才能考慮退。”
從簡易公路到水泥路,每修一段,茶葉收入就高幾成,村民的日子就更好一些。
當勞模、當代表
1997年,集資2.5萬元,架設輸電線路4.5公里,解決全村群眾的生產、生活用電問題。
1993年和1997年,共籌資39萬元,修建、改建了9.2公里的簡易公路,使田東五個自然村全部通車。
1998年,集資5萬元,新建起300平方米的村校,為60多名學生創(chuàng)造良好學習環(huán)境。
1998年,集資3萬元,修建了1000米三面光引水渠道,使200畝農田旱澇保收。
1998年,籌資3.2萬元,架設了2公里光纜通訊線路,實現(xiàn)了村通程控電話,方便了對外通訊聯(lián)絡。
1999年,籌資7萬元,建造3處小型自來水工程,為4個自然村的750人解決了吃水困難。
……
這是我們在他當選全國勞模時的個人事跡表上摘抄的一段,即使不仔細看,也能發(fā)現(xiàn)老蔡是一位籌錢的能手。
在浙江的媒體圈子里,老蔡很有名,很多人只知蔡日省而不知文成。例如在省里就流行這么個掌故,老蔡當全國人大代表時,每次乘大巴去開會必坐在左邊第一排,因為旁邊就是浙江省省長呂祖善的位置。第一次坐這個位置,呂省長上車后問老蔡,“村里有沒有困難?”“有25戶困難戶。”在車上,省長就讓溫州電信的總經(jīng)理吳作東代表和他的田東村結了幫扶對子,一年下來脫貧了15戶。老蔡之后每次去開會都坐第一排。
其實,老蔡澄清,因為企業(yè)家有錢,不敢坐第一排,他沒有錢,不怕坐第一排,但是幫扶的事情是真的。也有人對他開人大會時搞副業(yè)頗有微詞,他告訴記者,那是因為開會時銷路好。
走在九華山茶場的路上,老蔡突然停下,笑道:“這個路,是我向省長討來的!”
說到滕頭村書記傅企平幫扶的兩萬五千元修路費用時,一直表情嚴肅的老蔡卻意外的羞愧起來:“我,難為情啊。”向呂省長要錢,向企業(yè)家要錢,老蔡并不覺得有什么;但是向和自己一樣是村支書的同僚伸手,老蔡總覺得過意不去。
修路的錢是老蔡自己跑來的,去外地找老鄉(xiāng)通融,住工地宿舍吃盒飯,所有為籌錢而花費的支出全部自己掏腰包。月生活費不足300元,為去省里開“兩會”才花了180元在鎮(zhèn)上買了一套西裝;但是對7名特困學生卻累計出借、資助5.7萬元;為5名重病患者出借、資助4.4萬元;自己出資為每位村民買了5元錢的農村醫(yī)療合作保險。
老蔡的邏輯就是富的幫窮的,有的幫沒有的。我們甚至想過,這是一種特殊的溫州文化產物,甚至可以回溯到永嘉學派“義利說”,信奉朋友間的利益并不是直接金錢的交往,而是相互幫助。老蔡說,我要講一講,我是個老共產黨。今年年底,他立意要退了,神色平靜。
鄉(xiāng)間的下午,他如常巡視茶場,閑適自得地與茶民討論著新茶的成色,始終快步走在前面領路、介紹,像一個稱職的講解員。
進入“后老蔡公”時代的村莊沉浸在一種溫州特色的“無為”氣氛里,下一步將迎來誰做老蔡的接班人,老蔡并未給出意見,只是表示:“誰愿干,誰來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