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的時候,我弟弟死活要我帶他到城里玩。我生活在農村,四年前從農村考到了城里上大學。我弟弟從來沒有到城里面轉過,這次死皮賴臉地讓我答應帶他到公園,我就答應了。結果剛走到村口,我三奶顫巍巍地提著個大鐵桶向我們走來。我弟弟眼尖,馬上響亮叫了一聲:三奶。我呢,生平最怕見到長輩,在村子里看到一些不知道從那論的叔叔伯伯就頭疼,總是繞道走。這次,繞道不可能了,我就低著頭假裝沒看見。要是碰到別的人也就罷了,碰到三奶,老人家把眼一瞪,怒目道:你真不認識我了,接著就罵上了,你念書念到驢肚子里了。然后氣咻咻地走了。回味著這句話,我笑了。我重復了一遍,念書念到驢肚子里了,還真是。
雖說現在大學生不值錢了,可是在農村那也還是比較稀罕的。我小學同班男生里面就我一個讀到大學。去年十一,在村子里碰見一個同學的家長,同學家長說,我同學馬上要結婚了。我說,好,好。盡管他初中輟學就下來干活,可我還是衷心地羨慕他。長得高高大大,結實有力,父母雙親健在,有著穩定的工作,現在又要結婚了。人生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同學家長說,還是你有出息啊,考上了大學。我微微一笑,心里苦澀。
我不知道種地是什么感覺,因為我從來不在土里刨食。這么多年我一直在上學,我叫不上各種蔬菜的名字,我只是覺得好吃。我們家只種幾分地,都是我爸種的。我爸是個工人,鐵礦的工人。我知道干這活沒幾把力氣是不行的,從我爸烏黑的臉上就看得出來。鐵礦條件真夠差的。有一天,大冬天,挺冷的,我看見我爸籃子里的饅頭又硬又臟,我嘆口氣說,鐵礦怎么連熱飯的地方都沒有?我不會做飯,因為那是奶奶做的事。她老人家最喜歡做家務,洗衣,做飯,什么事都做。結果就是我什么都不會做,只會讀書。奶奶說,你只要讀書就行了。所以,我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讀書。其實我從來沒告訴她,我讀的都是閑書。我只是想讓她高興,因為只有她高興我才能高興。我從九歲就知道這個道理。
我撫摸著墻上的印刻,字跡依稀可辨,1989年6月28日。那一年,我八歲。那一天,我纏著我爸給我買一種巧克力瓦夫的零食,我爸就說,昨天不是買過了嗎。我倔強地說,我還要。我爸就說,今天就算了。我說,我要,我要。肉鋪鋪的小手拉著他的褲腿。我爸說,今天算欠你的。我說,明天你就反悔了,我不信。我爸說,我給你寫在墻上,這樣你放心了吧。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這么清楚,因為這是我最后一次跟我爸賴皮。后來我懂事了,我從不跟我爸說我想要,我怕給我爸添堵。我謹小慎微地活著,每天看著我爸的臉色。我變得沉默了。我每天怯怯地看著每個人的臉色,我變得郁郁寡歡。
我想起了我的老師、同學。他們看我的眼神總是怪怪的。是同情、是關心還是別的,我也說不清楚。我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看著眼前的一切仿佛與我無關。他們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他們做出各種怪異的動作。我好奇,我疑惑,我在心底打了一個結。
我奶奶在我考上大學那年走了,她做了能給我做的一切,然后就在我大學開學的同一天離我遠去。這大學上的,多晦氣。
1997年我爸從鐵礦下崗了,19年的工齡一次性買斷,給補償了不到兩萬塊錢。四十多歲的父親帶著一身傷病下來了。在鐵礦工作我爸瞎了一只眼,他老了,不能像以前一樣賣力氣了,他什么技能都不會。他找不到工作,誰會要一個四十多歲的糟老頭子?我爸更沉默了,他整天地喃喃自語。他呆在親戚的工廠里看大門,整天受著小年輕的呼來喚去。有一天,我爸喝了一斤白干,突然拉著我的手嗚嗚哭開了,國家不要我了,國家不要我了。他老淚縱橫地說,兒子啊,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別像你爸賣了一輩子力氣到頭來什么也不是啊!
我爸就知道喝酒,后來親戚廠子里進了小偷,偷走了許多鋼材,親戚誣蔑我爸是內賊,把我爸趕走了。我爸就呆在家里整天地喝酒。他在家呆不住,給同村的人蓋雞棚,每天賺個二三十塊錢。他這一輩子沒什么愛好,就是喜歡喝酒,大冬天的蓋雞棚,他先來上一瓶白干再干活。別人都勸他說年紀這么大了就不要這么賣命了,他偏不。他咧開嘴笑了笑,喝完酒再干活才有勁!我爸啊,誰都勸不住,真正是個酒鬼啊!
酒鬼啊,我的老爸。老婆嫌你沒本事,跟你離了婚,你就借酒消愁;國家嫌你老了,把你解雇了,你就愁上澆愁。你呀,被動了一輩子,窩囊了一輩子。可是,你想要的只是平平穩穩的生活,這有錯嗎?你只會喝酒、喝酒。你說,我兒子考上大學,是我這個孤老頭子供著上的大學。你嘿嘿地傻笑,笑得那么難看,真的,你說,我兒子跟我不一樣。
我爸啊,苦了一輩子,喝了一輩子。最后,還是倒在了酒杯里。大年初六,他跑到兄弟家說,我的肝好疼。他說,別讓我兒子知道,他還要上學。別人勸他到醫院看看,他的倔脾氣上來了,說沒事,沒事,休息兩天就好了。他真是一頭倔驢。
我爸的一生就這么走到了盡頭。醫生嘆口氣說,就這么個情況,你們家屬看著辦吧。我爸二話沒說就回家了。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整天的翻箱倒柜,收拾拾掇。他把自己干凈的衣服找了出來,放在炕邊的大皮箱里。那里面還有他的刮胡刀,北極星手表,還有一打嶄新的手套。他把院子打掃干凈,把地面重新抹上水泥。
那一天,我回家拿衣服,我爸正在給茅房拉電線。看著他青灰的面色,我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話。兩天后,我爸走了。我始終不知道他得了重病。我爸什么也沒說,只是留下了幾萬塊錢。臨終前,他告訴身邊的人,這些錢啊,小超不能一次取出來啊。我爸走了。他祭日的那一天,我也畢業了。我畢業了,幾百萬人畢業了。我走在人流穿梭的大街上,茫然無措。
十年前,我爸說,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十年后,我爸走了,我大學畢業了。
十年前,我爸說,我兒子跟我不一樣。十年后,我站在父親的墳前,流著淚說,其實我們是一樣的。
現在我一個人住在四間空蕩蕩的房子里,想想我三奶的話,念書念到驢肚子里了,還真是這么回事。
昨天我打電話給我一起玩到大的女同學叫她過來玩,這廝居然不來。拽什么拽,你個法學院畢業的不還是跟我中文畢業的一樣在家干待著。
(李江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