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讀初中的時候,我和她有一次閑聊,聊到了丹麥童話。
我對她說:“你小的時候聽《海的女兒》,聽得眼淚都下來了。那是小公主變成泡沫的時候吧?”女兒說:“才不呢,是小公主不忍心殺王子,把刀子丟到海里去的時候。”
我有點意外。因為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她只有兩三歲,那時她已經知道故事的什么地方最具悲劇性了嗎?
女兒仿佛憋了十幾年的抱怨,此刻得以迸發:“童話怎么可以這樣教育小孩子呢?怎么可以要人這樣地委屈自己呢?”
我非常吃驚而且無言以對。“可是,你總不至于認為應該殺了王子,好讓小公主做回小人魚去吧?”
她執拗地說:“我當然不會主張殺王子。可是,難道一個好女孩就一定得讓她承受悲劇的結局嗎?”
“那倒不一定。灰姑娘不是就得到了一個喜劇的結局嗎?”
“灰姑娘是另一種悲劇。她的資質高于現狀,她的精神世界優越于現狀,而實際上她又是心甘情愿地屈從于現狀的一個女孩。如果沒有上天制造的機遇,她不就得一直是個灰姑娘嗎?”
我又一次無言以對。
“灰姑娘為什么要在后母和她的兩個女兒面前自甘卑微?難道她不是家里原先的主人嗎?她的爸爸又不是對她不好,爸爸到城里去,問大家要什么禮物,后母的兩個女兒都要珠寶,偏偏她別的什么都不要,只要爸爸途中森林里的一截樹枝。”
我說,正因為灰姑娘清純而活潑,所以打動了王子,使她在他面前充滿了非同凡俗的光彩。女兒笑起來道:“王子第一次見到灰姑娘的時候,她恰恰是一身盛裝,連鞋都是水晶的嘛。”
不錯,那天她還乘了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雖然馬車是南瓜變的。我不得不承認,灰姑娘并非是靠本色的魅力贏得了王子的青睞。
既然灰姑娘也需要世人矚目的幸福,她的確沒有必要在以前的歲月里,故意扮演一個與紅塵無關的角色。
女兒說:“《灰姑娘》其實比《海的女兒》悲劇色彩更濃。《海的女兒》結局雖然悲壯,畢竟頌揚了人性的美;《灰姑娘》以喜劇的形式收場,宣揚的卻是人生的消極和偽善。”
“《皇帝的新衣》從頭到尾都很可笑,是不是也不值得一說?”
女兒說:“那不同的。這個故事雖然表面上可笑,實際上很令人悲哀的。”“你可憐皇帝落到了那樣一個不堪的境地里,是吧?”
女兒點點頭,說:“我這么多年一直在替他想,總不至于真的全裸吧?褲衩總還是會穿的吧。”“裁縫怎么可能漏掉這最關鍵的一件?他們不是從里到外都給他換上了‘新’的嗎?”
女兒激烈地反駁:“怎么會呢?那么高貴的綢料用來做褲衩多不合常理呀,再說也不舒服嘛!”
我禁不住大笑。一直高舉批判武器的女兒,此刻終于掩藏不住她的童心和稚氣,還有她拼命要抵擋住的一件東西——善良。
從那一次的閑聊之后,我一直學習用另外一種眼光重新閱讀童話,同時不得不認真思考一個問題:我們在給孩子們講童話的時候,我們對他們的判斷能力和理解能力真正有所估價嗎?
我真的不再敢居高臨下了。
(蘇帥摘自《小品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