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后,幾番更迭,我最終去綠化科上班。
第一天平安無事,第二天科長把一個黑色本夾扔給我說,有上訪的要做記錄,年終局里要檢查這個。
我詫異,這綠化科誰告誰呀?樹和樹之間,草坪和草坪之間,草坪和樹之間,也能發生矛盾甚至沖突?它們——植物,邀請人類做了審判者?
答案就在這個黑色的本夾下壓著,用不著詢問,翻開它:致和小區9號樓一居民反映樓前大樹嚴重擋光,使自己的房間陷入了沒有盡頭的黑暗——該居民要求有關部門鋸掉該樹,鏟除這個綠色的黑暗之源;得勝小區4號樓若干居民反映樓前楊樹生蟲,樹上的蟲子爬進了戶內,蟲子不僅上了床,而且進了湯鍋,居民強烈要求主管部門砍伐此樹,以還一方百姓安寧;最有趣的一頁記錄是一個小偷順著一根樹枝爬進了一戶居民家行竊,該戶居民要求政府鋸掉這個小偷的同謀——在每一則記錄的下面,都有處理結果一欄。在這個平面上,字數少,空白多。這顯示了決定的干凈和威嚴。一般是四個字:樹已砍伐。也有些處理欄里則不那么簡練:××城管所長×××于×月×日,親自到現場處理,做到了24小時內解決群眾上訪問題。
讀了大半本上一年的綠化科上訪記錄,我做了如下的總結和歸納:1. 這是一本人與植物發生矛盾沖突的記錄。2. 原告無一例外都是人類,而植物,都是被告。3. 沒有植物辯解或為植物辯解的記錄。4. 審判者是人。5. 與花草樹木的官司,人都打贏了。
這個我面前的黑色記錄本,還有一半空白著,我要寫上與上一任毫無二致的文字,使這個由文字組成的河流繼續流淌下去。我發現這個本子不是一張一張的白紙,而是早已為你畫好了欄目,我只需在欄目的要求里填寫就可以了。欄目如下:上訪時間、上訪人、上訪方式、接待人、上訪內容、處理結果。這個記錄本我填了一段時間后,覺得應該增加一個欄目,也就是“辯護內容”。于是我制作了另一個記錄本。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廢棄原來的記錄本。原來的本子我仍要認真地填寫,只是在寫完那個本子后,我不能休息,我要在自己的記錄本上再寫一遍,增加我認為必須增加的內容。在自己的記錄本上我有時候忍不住亂來,比如我喜歡讓沉默的大多數——樹木說話,讓已被砍倒的大樹說出源于我的猜測的真相。
在我的記錄本里,記錄了我為樹木辯護的辯詞,許多語句十分漂亮。但我沒能挽救一株遭到指控的大樹,我懷疑我的這個私人記錄本存在的意義。
(汪新才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