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從來不信功利。
他不干任何一件有實用的活兒,只沉溺于奇想怪念之中。他做了幾件小雕塑——男人、女人、城堡,都是些到處用貝殼點綴著的古怪的泥制小玩藝兒。他還畫些畫。于是乎他把自己的時間都浪費在這些沒用的、沒人要的東西上了。人們笑話他。有那么幾次他也發誓要拋開自己的怪念頭,然而它們到頭來仍徘徊在他心中。
正如有些男孩子很少用功卻照樣通過考試,對這人也出現了類似情況。他在無用的工作中度過了在人間的生活,死后天堂的大門卻照樣對他敞開。
即使在天堂里也是記有檔案的。但是掌管這位先生檔案的天使犯了個錯誤,他把這人送到勞作者的伊甸園去了。
在這個伊甸園里,什么都能找到,就是沒有閑暇。
這兒的男人們說:“上帝!我們簡直沒有一刻空閑。”女人們嘀咕:“讓我們繼續干吧,時間正在飛逝。”所有的人異口同聲:“時間是寶貴的。”“我們手里活兒不斷。”“我們利用每一分鐘時間。”
這位沒做一件實用的事就度過了世上一生的新來者,并沒有適應勞作者伊甸園里的事務安排。他心不在焉地在大街上閑蕩,擋著忙人們的道。他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或靠近湍急的溪流,被農夫呵斥一頓。他老是礙別人的事。
每天有一個風風火火的姑娘帶著水罐,到一個沉默的瀑布那兒去汲水(瀑布之所以沉默,是因為在勞作者伊甸園里就連瀑布也不愿為歌唱而耗費能量。)這姑娘走在路上,就像一只熟練的手在吉他弦上飛速地移動。她的頭發不經意地散落下來,一縷像是愛探詢的頭發時時披下前額,探望她眼睛里的暗暗驚奇。
懶漢正站在溪畔。如同一位公主看到一個孤獨的乞丐,這位忙碌的姑娘看到他也充滿憐憫之情。“喂——”她關切地喊,“你沒活兒可干嗎?”
這人嘆道:“活兒!我沒有一刻是在干活兒。”
姑娘不明白他的話,說:“如果你高興,我可以分一點活兒給你。”
這人回答:“沉默之泉的姑娘呵,我現在正等著從你手里得到一些活兒呢。”“你喜歡干什么樣的活兒?”“你可以給我一只水罐。肯分一只給我嗎?”
她問:“水罐?你想從瀑布汲水嗎?”“不。我要在你的水罐上畫些圖畫。”
姑娘惱了。“圖畫?!我可沒工夫同你這種人浪費時間。”她走了。
不過,一個大忙人對一個什么事也不干的人還能怎樣呢。每天,他們都相遇,他每天都對她說:“給我一只你的水罐吧,沉默之泉的姑娘。我要在那上面畫畫。”最后她讓步了,給了他一只水罐。他開始畫起來,他畫了一根又一根線條,涂了一種又一種顏色。
他完成了他的作品,姑娘拿起水罐端詳起來,她的眼神是迷惑不解的。她揚起眉問:“這些線條和顏色是什么意思?它們有什么用處嗎?”
他笑了。“沒有。一幅畫,它既沒有含義,也不是為了什么用處。”
姑娘帶著他的水罐走了。在家里,她躲開窺探的目光把水罐拿到亮光里,將它轉來轉去地從所有角度細看那上面的圖畫。夜里她摸下床點亮燈,悄悄地又細細看了一遍。在她的生活中,第一次看到了一種根本沒有含義和用途的東西。
當她第二天出門去瀑布時,她那匆忙的腳步比過去稍從容了些。因為一種新的感覺,一種既無含義也無用途的感覺,似乎已經在她身上蘇醒。
她看到站在瀑布邊上的畫家,有點慌亂。她問:“你需要什么?”“只不過想從你手里多得到一點活兒。”“你喜歡干什么樣的活兒呢?”“讓我為你的頭發系上彩色絲帶吧。”“為了什么?”“什么也不為。”
絲帶系好了,閃著光彩。勞作者伊甸園的忙碌姑娘喲,如今每天要花許多時間去擺弄繞著頭發的絲帶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溜走,沒有被利用,許多活兒擱下來沒干完。
這下子,勞作者伊甸園里可遭殃了,過去很積極的人現在變懶散了,他們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諸如繪畫、雕塑之類無用的事上。長者們焦慮不安,于是召開了會議,一致認為眼下事態在勞作者伊甸園里,迄今為止是聞所未聞的。
這時天使匆忙趕來了。他在長者面前鞠了躬,并作了坦白:“我帶了一個有毛病的人到這個伊甸園來,一切都是我的錯。”
這人被傳了來。長者們看到他那奇異的衣著,他那古怪的畫筆刷,他的那些顏料,立刻都明白了:他決不是勞作者伊甸園里該有的那種人。
長者生硬地說道:“這里不是你這種人待的地方,你必須離開!”
這人如釋重負似的嘆了一口氣,收拾起他的畫筆和顏料。可就在他要走的當兒,那位沉默之泉的姑娘輕盈地跑上前來喊道:“等一下!我和你一起走。”
長者們驚訝得喘起氣來:過去在這伊甸園里,還從沒出過這樣的事——這樣一件既無含義又無用途的事兒!
(楊安晟摘自新世紀出版社《陪我在蘋果樹下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