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T大見到師兄秦關時,我就確切地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我倆都就讀于空間物理系,都在學校最邊緣的社團——科幻協會當會員。提起女朋友,這廝就情不自禁地驕傲:“她叫蘇曼,蘇醒的蘇,曼妙的曼,我們是高中同學。”他撓撓頭,對我不滿:“喂,你的名字和她的也太像了吧?”
“不,差得不止一絲半點兒!我的名字,出自‘漫卷詩書喜欲狂’。”我固執地搖頭,不承認這兩者的讀音和寫法多么接近。
其實,縱使我不刻意強調,也沒人會把我和蘇曼混淆。蘇曼有一襲波西米亞風格的鬈發和與之相配的慵懶性情,因為樓下有個耐心絕佳的男生在等她;而舒漫漫呢,眼睛細細的,正配她瘦弱的個頭,她習慣于慌慌張張沖下樓,因為樓下有一個急性子的男生正扯著嗓子喊:“再不貼海報就沒地兒啦!”
湊巧的是,這兩位男生是同一個人——秦關。
我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遠大前途
關于自己的將來,秦關倒清楚得很。一天,他樂呵呵地說:“小師妹,你也考個GRE,咱們一起去美國吧,空間物理這個專業出國才有前途。”我忙不迭點頭,歡喜的感覺多過突兀。
秦關要出國,自然也是為了蘇曼,她想去美國讀比較文學。
我自顧自地背單詞,GRE成績居然驚人地高。轉眼到了來年4月,我已經聯系好學校、獎學金,只待簽證了,秦關卻一個offer也沒拿到。我急了:“師兄,你不至于這么弱吧?”他沉吟了半晌,緩緩答道:“蘇曼改變主意了,她覺得在國內做傳媒也挺好,沒必要去挨學院派的清苦。”他邊說邊笑,苦澀卻一滴滴從眼神里溢出來,“我呢,留校教書也挺好,然后,慢慢地做到講師、副教授、教授……”
這不是他的理想,我知道。我恨恨地回宿舍,明天見簽證官,得早做“準備”。
次日從大使館出來,夕陽的余暉在我身后跳躍。必勝的把握沒有,一塌糊涂的把握還沒有?出國有什么好?我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遠大前途。
畢業的日子到了,撤出宿舍之前,我再三回望,確認有沒有落下東西。好的,什么也沒留下,除了我的青春,不曾燃燒過的慘淡青春。
他是沒有秘密的男人,我是憂傷的伴娘兼伴郎
等我再見到秦關,他已當上了系里最年輕的副教授。
秦師兄高興極了,時空的分隔并沒有使我們喪失共同的話題,只有提到蘇曼,他的神采迅速地黯淡下來。蘇曼在社會中褪去慵懶,爆發出她的雄心壯志。原先約定好,一畢業就結婚,她的話漸漸變成“等我月薪五千就結”,接著“一萬再結”,接著,“買了房子再結婚”。
我微笑著聽秦關叨叨他的苦惱。和大學時一樣,他習慣于在我面前做沒有秘密的透明人。
我不忍看這華麗綢緞被利刃割碎的終局,誰知幾周后,秦師兄打電話來:“蘇曼昨天已打電話同意做我的新娘,她提議訂婚儀式放在香港舉行。”
“你打電話給我,是想討個大紅包嗎?”我茫然地站起身來,茫然地問。
他說:“我沒去過香港,小師妹,你們公司不是有好多業務在那塊兒嗎?如果有時間,陪我去挑挑禮物?”
原來男人那么容易膽怯,抱得美人歸的同時,他還需要一個參謀、兄弟、伴娘兼伴郎。他才沒那工夫理睬,那個伴郎兼伴娘會多么憂傷。
讓時光倒流,回到上大學前的12年前
香港的天空被摩天大樓切成一條一條的,漂亮的婚紗店每天上演真人秀,珠寶店里的首飾做工異常精美……在這么美麗的香港,我們只呆了三天就回來了。
因為,香港,維多利亞海灣,蘇曼正式宣布跟秦關分手。他的臉刷地變成象牙白,我這個伴郎兼伴娘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看著他,這個全世界我最愛的男人,終于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傷害。
得想個法子安慰失戀者,不過“好男兒何患無妻”之類的說辭多么蒼白,情急之下,只有一個法寶可祭了。我去找他聊天。我要告訴他一些真相。
上大學前的12年前,一堂公共課,一個隨父母進京的7歲小女孩被老師點起來回答一個問題:“長大后想做什么?”小女孩瘦弱、心怯,卻一腦子不著邊際的幻想,她大聲說:“我想去太空尋找迷失的原振俠醫生,讓他與他的三位美麗姑娘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話音剛落,課堂上哄笑的聲音四起。太空,愛情,對小學生來說過于遙遠和狂妄。小女孩蒼白著臉,為自己的土腥味與都市生活格格不入而自卑不已。倔強的她迅速地作了個決定——他們再笑一分鐘,我就不要活下去了!
就在這時,前排一個男生站了起來:“去太空找人有什么稀奇?等我長大了,肯定能研制出很棒的飛行器,送這個女同學去找原振俠。”
他有著世界上最迷人的背影。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小女孩就知道。
于他,這不過是小小男子漢一時沖動,但從那一刻起她就固執地決定,要在漫長的時光里,在她溫柔的眼神可以展望到的空間里,追隨他、等候他,以及守護他。
幾天后,男孩轉學走了;十多年后,當她透過學校的櫥窗看見了他的名字,她隨即報名參加了科幻協會;當他喊她貼海報、幫女朋友打飯、幫忙占座時,她屁顛屁顛跑前跑后;當他一次次把背影留給她時,她不沮喪、不懊惱。
女生舒漫漫從來就是個固執的人。
秦師兄的表情,很奇怪
我放棄了堅守著的小小自尊,把多年前的真相告訴秦關,希望他對自己有點信心,可秦關的表情如此奇怪,一點不像是受到了鼓舞,令我大失所望。瞠目結舌了一會兒,他竟然說,給我三個月,讓我好好消化消化。
秦師兄轉身就走,消化去了。然后三個月時間過去,在咖啡店里,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嚇了我好大一跳,他——病急亂投醫?可秦關的眼神證明他神思清明:“原來你才是漫漫,真的漫漫!”
接下來秦關說了真相的另一半。
他轉學,小學,初中,然后上了高中,高一班上有個長發的叫“蘇曼”的女孩,令他沒來由覺得親近,因為模模糊糊的印象里,這個名字應該與他有莫大的關聯——多年前,那個要上太空的、南方口音的女孩自我介紹時吐詞不清,他對她的名字只留下了模糊的印象。
一個小男孩9歲時隨口許下的豪言壯語,誰會記得呢?包括他自己,但就在這里隱藏著最初的愛的萌芽。他與蘇曼,好漫長的一條路啊,漫長得迷失了初始的方向,但冥冥中一定有一種奇妙的力量,教他讀空間物理,沉醉于科幻,在每一個重要的時刻,依賴著女生舒漫漫。
此刻他握著我的手,是史上第一次,冰涼而溫暖,熟悉又陌生,令我異常慌亂。女生舒漫漫可以三步兩步沖下樓,風雨無阻參加秦師兄的科幻協會,可以幫他到處貼海報,甚至幫他的女朋友打飯占座位,可是眼下這件事實在太出人意料,我期期艾艾提出申請:“能不能也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消化消化……”
可是我抽不出我的手。秦師兄不批準。
(楊連萍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