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之夢

《中國佬》是湯亭亭繼《女勇士》之后的又一部力作。作者采用后現代的敘事方式，將神話、傳說、意象、歷史和法律文本等巧妙地融入記述中，著力表現了華裔男子在美國艱難的生存和發展史及他們對美國的發展做出的巨大貢獻，具有史詩般的氣勢。以往對《中國佬》的評論多集中在它對華裔男性所遭受的閹割和失語的層面上，忽視了它借用各種隱喻和象征來表現華裔男性的陽剛氣質和反抗精神的層面，本文試圖通過這兩層面作對比，探討作品中華裔男性對自我身份的不懈追求。

一

小說伊始的楔子“關于發現”講述了一名叫唐敖的男子的遭遇。故事源自林汝珍的《鏡花緣》：唐敖為了尋找金山，漂洋過海，來到了女兒國，被捉成為俘虜。她們威脅他要把他的嘴巴縫起來。最后給他穿了耳洞，裹了小腳，完全打扮成了女人。湯在她故事結尾處指出女兒國的地點是北美。這個故事隱喻了歷代華裔男子在美國的遭遇：他們歷盡艱辛來到美國，卻被剝奪了話語權，并被白人主流社會對華裔男子的性無能的刻板印象所閹割。杰夫·特威切爾在《中國佬》序言中寫道，“用另一個，也許更重要的方法來理解《中國佬》開頭的傳說，是把它作為對中國佬在美國的犧牲的預示：他們在不同的意義上被閹割，被去勢。中國佬被迫處于相對無助和受剝削的地位。在西方。對華人的刻板印象是：華人主要從事洗衣和燒煮等工作，而這些工作傳統上是女人干的。這種看法如今依然存在。我們也了解到那些排華法阻止華人從中國帶妻子到美國或不許華人男子同美國白人女子結婚。這就是另一個意義上的華人男子女性化。”

“關于發現”與“中國來的父親”等幾大章節相照應，“唐敖”是數代華人男子的“原型”，沉默是四代華裔男性的共同特征，象征著華裔權益的閹割：父親來到美國，通過了在天使島的嚴酷審查，以開洗衣店謀生。在被兩個吉普賽女人欺騙之后，由于英語不好，無法爭辯，而白人警察不分青紅皂白就判罰父親賠款。他長期沉默不語，“能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一言不發。”(湯亭亭.7)在接下來的“在檀香山的曾祖父”章節中，曾祖父在夏威夷種植園里拓荒，白人頭目規定他們不能說話只能干活，曾祖父只因為說話遭到了鞭打。在第三章節“內華達山脈中的祖父”中，華工干的是最艱苦最危險的活，可是當這條橫貫美國大陸的鐵路竣工后，白人官員卻說“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功績。只有美國人才能創造出這樣的功績?！?湯亭亭，146)當然，他們所說的美國人是不包括華人移民的，他們沒有說話的權利，“當洋鬼子們擺好姿勢拍照時，中國佬們散去了，繼續留下來很危險。對中國人的驅逐已經開始了?！?湯亭亭，147)而在“在越南的弟弟”中，弟弟出于無奈參加了海軍，被派到越南，成為“亞洲人打亞洲人計劃”下的一個犧牲品，還不斷受到猜疑，在軍隊里也是沉默寡言。穿插在其中的楔子“論死亡”和“再論死亡”借用了中國杜子春和西方莫伊因打破沉默而未能獲得永生的故事隱喻失語對于人類的殘忍，進一步揭示美國社會對華裔男子的壓抑與摧殘。

“中國來的父親”之后是楔子“鬼伴”?！肮怼笔乔О倌曛型瑐鹘y文化中的一個典型意象，鬼是跟地獄相聯系的?！肮戆椤敝械哪贻p人在旅途中因避雨進了一座陌生大宅，里面有一位美婦人用豐盛的宴席招待他，用美色誘惑他，還拿來各種精致材料讓他工作以此留住他。當他最終脫身之后，形同骷髏，原來那里是一座貴婦人的墳墓。那座大宅不正是象征著美國嗎?那位身份不定的年輕人不正是歷代華人嗎?華人滿懷期望和憧憬來到美國，“美國。金山。美麗的國家?！?湯亭亭，7)但遭受的只是地獄般的折磨和屈辱，直到血汗榨十，甚至陪上性命。所謂的法律也不過是美國人的法律，是用于壓迫和歧視華人的工具——楔子“法律”列舉了從1868年到1978年美國移民法中有關華人的各項歧視性的法令法規，凸現了美國主流社會的文化霸權主義和種族歧視思想，法律的作用只能使代代華人更加處于沉默和弱勢地位。

二

湯亭亭在《中國佬》中不僅僅揭露了華人男子被閹割和消聲的過程，她更要展示他們不曲不撓的反抗精神和對自我身份的不懈求索，重塑華人男子陽剛的男子漢形象。

“飛行”是《中國佬》中數次出現的一個意象。根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男性的飛行夢都與性器官的勃起有關……夢中飛行或者降落與性欲望的聯系比與其他生理性狀態的聯系要緊密得多?！?朱紅，52)由此可見飛行是確立男性身份的一個標志。在“中國來的父親”一開始就提到“父親”在心情愉悅的時候會跟孩子們做“玩飛機”的游戲，他把蜻蜓變成一架“飛機”，然后看孩子們讓“飛機”飛來飛去。“父親”跟他的朋友伍德羅學會了開飛機，他還給妻子寄了一張他坐在飛機駕駛艙中的照片：“他脖子上的白圍巾像風中的飄帶；他雙目圓瞪，頭戴皮帽，耳朵藏在兩只護耳里”。(湯亭亭，64)父親駕駛飛機是一派英姿颯爽的男人形象，湯亭亭借此顛覆了白人種族主義強加給華裔美國人的帶種族偏見和歧視的刻板印象——缺乏男子氣概、女性化、軟弱無能、沒有膽識、缺少創造力和自信心——只能洗衣做飯的“女人化”的男人。金惠經曾經指出，“在美國主流文化對華裔的再現中，亞裔男性被描寫為沒有任何性能力，而亞裔女性除了性能力以外什么也沒有，其目的都是為了證明白人男子的陽剛之氣?！?/p>

在內華達山中修鐵路的曾祖父阿公乘著吊籃在空中作業，也可以說是一種飛行。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他乘著吊籃下到谷底，他身上的血就涌到陰莖，他在與整個世界性交?！?湯亭亭，133)“我在操整個世界”(湯亭亭，133)!阿公在美國的高山之間大喊。這不正是對“亞裔男性性無能”謬論的嘲諷嗎?鐵路修完后，有白人畫家給華工畫像。通過白人的畫筆再現了中國男性的陽剛美：“人們袒露胸膛，緊握拳頭，顯示著他們的臂肌和背肌……畫家們用速寫把他們描繪得像倚在巖石上的一個個特別年輕的神。英俊的臉上長著高貴的鼻子，一副賢哲的表情，高大的身軀上腹部緊縮。一條強健有力的背膀伸出來擱在彎曲的膝上，長長的手指抓著一個煙斗，寬闊的肩上搭著一條粗如繩索的辮子?！?湯亭亭，142)

在夏威夷種植園白人監工立下規矩禁止中國勞工在工作時說話。而說話又是他們交流、聯系和釋放自己，達到暫時的心理平衡的唯一方式。曾祖父用咳嗽表示自己的憤怒，“深沉、悠長、響亮的咳嗽聲似怒吼，如低吟，像大聲喊出了心聲一樣令人舒坦。他在咳嗽聲中加進了咒罵?！?湯亭亭，103)他們從中國的古老故事中得到啟發和對策來宣泄，即在地球上挖出一個洞，把它當成一只耳朵，把他們的秘密吐露給大地：“我想回家!”“我要我的家!”“我想家!家!家!家!家!”(湯亭亭，118)他們找到了自己特殊的說話方式，他們把大地母親當作了傾聽對象，而這一次“他們的叫喊聲太吵人了。洋鬼子們本該向他們沖過來，洞里會充滿著戰斗的聲音。但這次洋鬼子卻躲起來了，因為中國佬們太沖動了。誰知道他們此番舉動的用意何在呢?”(湯亭亭，118)洋鬼子居然也被中國人的陽剛之氣所懾服。

“沼澤地里的野人”和“魯賓遜歷險記”兩個楔子則是華裔男性生存意志的寫照。他們來到美國，處于孤立無援的劣勢地位，但他們憑著男性的力量和意志與惡劣的環境作斗爭并獲得了生存權。“魯賓遜”是西方白人的形象，湯亭亭有意將之中國化，把西方白種男人和華裔男人并置。說明華裔男性不比西方男性差。而在“在越南的弟弟”中的“弟弟”參加了美國海軍，他的智力甚至超出了白人，他的身份最終被美國社會承認。但這之后華人的路該怎樣走呢?華裔移民的屬性到底是什么呢?正如杰夫·特威切爾所評，“當他(弟弟)去香港探尋親戚時，他發現自己與中國人很少有共同點。而回美國后他又不完全有回家的感情?！?湯亭亭也沒有給出答案，她只是設計了一個楔子“《離騷》挽歌”，其中寫道“(屈原)從龍舟里俯視著家鄉，他知道現在無論是離家還是回家都不可能。”(湯亭亭，267)也許只能等歷史最終給出答案吧。“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原在《天問》中的感嘆或許可以用來借以表現華裔男子追求自我身份的心聲。

結論

臺灣學者李有成對于趙健秀《唐老亞》的分析同樣適用于湯亭亭的《中國佬》：“企圖喚起華裔美國人的集體記憶，找回、重述華裔美國人有意無意間被涂滅(抹煞)、消音的過去之余，同時揭露美國歷史——支配階級所認可的歷史?！?湯亭亭運用豐富的原型意象與故事講述緊密結合使她的故事充滿了張力，一方面深刻揭示了華裔移民男子在美國所遭受的閹割和消聲。另一方面又生動地再現了他們不屈不撓地追求自己男性身份的歷史。正是這種交織對照的書寫策略使湯亭亭的敘述具有史詩般的氣勢和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