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中學時,語文老師評點《項脊軒志》,長久地為那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而唏噓不已。我卻毫不動容,像看笑話一樣,看語文老師臉上烏云壓城,滯雨尤云。老師姓甚名啥,現在一點兒也想不起了,倒是他那種因激動而鼓脹得幾近失態的神情,牢牢地印在了我的心里。當時,我實在弄不明白,一篇古人的文章,何至于此?
年少輕狂,不識愁滋味,但我還是很滄桑地由歸有光家里的那棵枇杷樹,想起我家庭院里那棵棗樹。當時,棗樹還只是幼年,主桿如我的手指大小,枝條瘦且長,遍布油亮的銳刺,高不及我的胸膛。
二
我家是在1986年蓋起新磚瓦房的。為了這座典型江西民居——“一字型”新屋,父親耗盡所有家財,以至與正屋相配套的廚房,不得不延至第二年才緩緩蓋起。廚房與正屋之間,相距約四五米,疏疏落落間,便形成一個雅致的庭院。
不知什么時候,父親就從外面盤來一顆小棗樹,端端正正地栽植于庭院中間。空曠的小院,因了這株幼年棗樹,多了些煩惱。其一,是視線受阻,站在正屋耳門口,再也不能一無遮攔地看遍廚房的動靜:其二,是夜行傷人,鄉村的夜飯總捱到落滿星光才開的,從正屋到廚房,從廚房到正屋,定要挨棗樹而過的,摸黑走,難免不碰到棗樹,這一碰,棗樹枝椏上的棗刺,就是傷人的祖宗。幾次傷人之后,母親就鬧著,要砍掉棗樹。父親攔著,不讓母親的刀挨近它。其實,母親也只是說說泄憤而已,從未見她真動刀斧的。她說砍樹,不過是幫我們消解劃傷之苦痛罷了。最后就是。雞刨浮土,滿院滿屋,浮塵漫漫,于棗樹而言,這亦為傷筋動骨的災難。父親見狀,到遠處的田畈里打來一些荊棘條,圍著棗樹兜鋪了一圈,以阻止雞們的尋歡作樂,減輕棗樹的苦痛。
一日一日,幼年棗樹,長高了,長粗了,枝椏漫漫,細葉點點,日午時分,庭院中間,亦有了一圈清涼的棗陰。一個春天,忽然之間,棗樹開出細小金黃的棗花,粉都都,晶晶亮,好像深藏著無數個金粉秘密。
棗樹,我家的棗樹,是真的長大了。
三
棗樹,是我們村的標志樹之一。另一標志樹是柿樹。兩片樹林,一前一后,將村子呵護著,像一雙手合圍成的愛心標志那樣,煞是溫暖。十里鄉鄰,談及“陳坊”那個生養我的小村莊,幾乎統一了口徑似的:“唉呀,那個陳坊啊,就是長滿了棗樹和柿樹的村子吧!”柿樹,是南方所特有的,身影遍布,村前村后的每一處田塍地角盡是,碩大一棵,蔭澤四方;棗樹,卻絕對只是我們陳坊所獨有的。
居城多年,北方大棗,亦是我常買的水果之一,吃起來,比自家棗樹出產的青棗味道好多了。憑我有限的植物學常識,知道棗產于北,而我們地處贛東丘陵的村子,何來如此多的棗樹呢?
查族譜,村子的兩代光榮“將軍”,讓我有了追根溯源的歡悅。三百多年前,清順治年間,陳坊出了第一個“將軍”陳昊,他的“專業技術職稱”是武舉人。于濟寧衛擔任千總。那個不知是我第幾代的爺爺,從山東盤來棗樹,栽種在陳坊村的前庭。他一定是喜歡極了異鄉的大棗,才如此不畏千里迢迢,甘愿百般呵護,移植一顆棗樹。從故鄉到異鄉,從異鄉到故鄉,一個男人的生命兩端,因了一棵棗樹完美連結起來。然而,北棗于南,水土差異甚大,難免不變種。陳坊的棗樹,個個粒小青嫩,熟透的青棗,才如少女羞怯的臉,紅紅的一片,熟至極。也會開裂,像孩童開懷而笑的紅唇。
乾隆年間。陳昊賢孫陳元勛抵達戎馬生涯的頂峰,于江淮衛擔任守備之職,統率清庭南方一系龐大水軍。陳元勛把自己的爺爺安葬在青山碑,一處無棗樹的荒寒之地。一個酷愛青棗的男人,不畏艱難的大漢,就這么遠遠地從后山打量生養自己的村莊,觀賞一春一花繁盛、一秋一葉凋落的棗樹。
棗樹們亦是不忘南方重生之恩,一片一片,努力發跡。我不知道,棗樹是落子生發,還是于根系重生,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總之,將軍級前輩爺爺陳昊所手植的棗樹,已蔚然成林。棗樹們努力地長高長大,長到恩人陳吳的視野范圍之內,而長眠于地下的他,能看到嗎?
四
江南丘陵,田多,水豐,山少,林稀,有山也是包子似的小山,有林,也只是人過中年的疏發一般的小樹林。在我們這兒,馬尾松林和杉樹林占絕對優勢,而棗樹林。絕無僅有地只存在于陳坊村的地盤,是一大異類。
村前的棗樹林,是每一個生長在這兒的人童年歡樂之林。春賞花,夏躲陰,秋打棗,冬燃爆,無一不是快樂之源。
從陳昊爺爺那輩起,陳坊分成四房,之后,又裂變為上下屋,到我離開村莊時,已是近百戶人家,南一獨苗起,枝椏浩漫延伸,繁盛如春時的花瓣雨。一棵棵棗樹,在一次次分家異爨之際,歸屬于一個個小家庭了。
三百多年來,棗樹林延續著陳家香火,亦繁衍陳氏榮光。
陳坊的敗落和棗樹林的荒疏,是從中國城市化浪潮之初開始的。第一代離開陳坊的人,是考上大學,被國家分配至城里,肩負知識分子的重任;第二代,是國家在農村招工,坐直通車從鄉村到達城里,或做工,或為官:第三代,是有經濟頭腦的村民,進城經商,富了一大片,他們在城里買地置屋,便再也不回村了;最后一代,也是釜底抽薪的一代,是浩浩蕩蕩,前赴后繼的打工一族,他們一走,村里就空得十分寂寥。
現在的陳坊,除正月外,偌大一個村子,才寥寥三十來人,而且只是老人婦女和兒童。如果有人來搶劫都沒人能制服;如果有老人仙逝,都沒有足夠的男丁將棺材抬出去。
歡樂無數年的棗樹林,因缺乏人的光顧,獨自花開獨自落,粒粒熟棗,在秋風中寂寂地落下,抑或在鳥嘴里完成來世今生的輪回。
歷來,陳坊棗樹都是因人,而豐盈含笑的啊,而今,寂寞成了它們命定的悲劇。
五
父親在庭院里栽植那棵棗樹后五年,于一個寒寂的春夜,溘然長逝。他還沒來得及吃上自己親植的棗樹長出的青棗,還沒來得及看見自己的兒子走出鄉村,還沒來得及……就把自己奔波的腳步停滯在57歲的那一年。
人走了,我家的那棵棗樹卻不曾停止自己生長的步伐,開花結果,年復一年。母親在鄉下的時候,每次,都會將打下的棗,蒸好,攤在小竹簟用白糖酥,再移到秋日的太陽底下曬成棗干。每次回家,母親都會包一包棗干,讓我帶到城里。
后來,母親也進城,與我們同住,家屋就徹底空了。那棵棗樹唯有與風雨為伴,寂然走過日夜晨昏。
前年清明,我一個人推開正屋的耳門,但見艾蒿等諸雜草,長及棗樹的半腰高,能將五尺男兒淹沒。看那棗樹。我仿佛看見自己的父親在荒草堆里安眠,往事歷歷。淚就那么無聲地劃落。
今年過年,一個人回了一趟陳坊,在那棵棗樹旁邊,已長出了十幾株一尺來高的幼苗。孤獨多年的棗樹,終于,兒孫滿堂,熱鬧非凡了。
曾經,這棵棗樹也是這么大,這么稚嫩的,如今,它“已亭亭如蓋矣”。歸有光的愁緒,穿越時空,終于撞進我的心胸,讓我面對棗樹林,沉在一個人的孤獨中,思緒萬千。
六
這片幼林,是棗兒撒歡的天堂,在我看來,卻是蕪雜與荒寒。滿目落子成株的棗苗林,在風里拔節,在雨里抽枝,由眼人心,粒粒盡是無人來擾的幽靜。
老家空院里,新成的棗樹林,枝枝椏椏,在春風里飄搖,搖盡一個家庭的起落,一個村莊的榮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