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的鋼琴曲

一

一個悶熱的下午，我在公共汽車上顛簸了若干個小時后，到了我的新家。下了車，我的整個視野里只有兩座樓房，要去任課的學校是其中之一，另一座是和學校僅有一街之隔的青黑色樓房。

我的心里一陣壓抑。如果有其他辦法，我不會住到這。之所以硬著頭皮來這所坐落在窮鄉僻壤的學校就職，是因為再沒有工資進賬，我就要沿街乞討了。房間是四樓一號。我已看過了，一屋一廚加上一個涼臺，雖說還算得上寬敞，但實在破舊不堪，到處都可見蟑螂和些不知名的昆蟲在爬來爬去，每寸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霉味。周圍住的也盡是些衣衫襤褸、臉色陰沉的人們。

我提著笨重的箱子穿過銹跡斑斑的鐵門，爬上又窄又陡的樓梯，樓道里的墻壁上貼著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廣告。上到二樓的當兒，迎面下來兩個女人，一看就知道她們是母女，她們長得很相像，都是高額頭，高鼻梁，細長的眼睛，白得有些發青的膚色，小巧的骨架，傲然的神氣。不同的是，一個是風韻猶存，一個是正當花季。我一向是羨慕這種相貌的女性的：她們身上有種神秘的氣質，對待人和事物向來平淡，使她們和那些吵嚷的、碎嘴的、總把笑綻放得太過燦爛的女人有很大區別。我不免又多打量了她們幾眼。雖然只是一瞬間的觀察，但憑直覺，我感到她們之間的關系并不十分融洽，通常母女兩個在一起是手臂勾著手臂，時不時會用一種欣賞的眼神互相打量著對方，并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可她們很安靜，并且總是保持較遠的距離，即便兩個人相似無比，但她們卻只是盯著地面，似乎根本不愿多看對方一眼似的。

好不容易，我上到四樓，打開房門，一股潮氣迎面而來，我皺了皺鼻子，沒辦法，將就些吧，我對自己說。等存夠了錢，我馬上就離開這兒。放下箱子，我走到陽臺上，打開了窗，向下看去，朝陽的院子里，一群年逾半百的老人正拿著搖扇納涼、閑聊，以此來打發他們殘余的人生。一陣輕風吹來，送來一縷琴聲。我很驚訝，沒想到這個地方還有人對鋼琴感興趣。雖然我并不懂音律，但還是很愛聽的。節奏緩和的曲子可以平靜心緒。但讓我心煩意亂的事情似乎總是格外多，比如明天，我要去教的那一班學生還不知是什么樣兒的呢？

二

第二天，我欣慰地發現：分給我教的班級是文科班，大部分是女生，很安靜。昨天在樓道里遇見的那個女孩兒，她也在我所教的班級，叫阿珂，一個蒼白、不多話、成績一般的女孩兒。真是湊巧，我是她的老師，又和她住鄰居。放學后，我走到阿珂跟前，對她說：“我就住在你家樓上，等我一下，我們一起走啊！”出乎我的意料，阿珂只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說：“對不起，老師，我媽媽要我放學后不要耽擱，直接回家。”

第一次在學生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我，不太痛快地回到辦公室，對曾帶過這個班級的宋老師說：“阿珂，這個孩子還真是怪啊！”

“怎么了？”他問。

“我剛搬到她家樓上，剛才好心要和她一起回家，碰了一鼻子灰，如果說我是男的，還情有可原，可……”

宋老師一笑，說道：“你剛來不知道，阿珂她家只有她和她媽媽，她的父親在去年因公殉職了。她父親在時和阿珂的關系特別好，出事兒以后，阿珂接受不了，一直封閉著自己，和誰都不太交往。”

“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想起昨天阿珂和她媽媽那冰冷的表情，有些理解了。

宋老師接著說的話證實了我的猜測。“自從她爸爸去世之后，她和她媽媽的關系也不是很好。”

“按理說，她們的關系應該比一般的母女更好些才對啊！”

“是啊，我感覺她媽媽挺怪的，偶爾見到過幾次，待人特別冷淡，話也很少，神態總有些不安似的。”宋老師若有所思地說。

“是嗎？可能，她還是接受不了丈夫的去世吧。”

“應該是吧。好了，我走了！明天見。”宋老師站起身，準備離開了。

“明天見！”我朝他招了招手。

他走后，我收拾了一下也下班了。

回了家，我一頭躺到床上，心情抑郁不已，忽然，幾聲如泉水般叮咚的琴聲又傳進我的耳朵。正當我在用心聆聽的時候，門被人扣響了。“會是誰呢？誰會來這兒找我呢？”我一邊疑惑著一邊打開門。原來是房東鄧太太，她總是一副氣喘吁吁的樣子，我打開門，笑臉相迎。

“還行吧，這房子。”她邊走進屋邊問。

“挺好的，挺好的。就是有些蟑螂，您有農藥什么的嗎？給我一些可以嗎？”我說。

“呵呵，我就是給你送這個來了，這天兒一熱，蟑螂就跑出來了，我兌了點殺蟲劑，一家分上一份，包管藥到蟲除。你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自己住不容易啊，雖說我們這兒治安還行，但晚上還是要把門鎖好。你是在隔壁學校教書嗎？”

“是啊。我在那兒教英語。”

“哦，教英語啊，真好。樓下的阿珂也在那個學校，你認識她嗎？她就住你樓下。”

“認識，我就是她們班的班主任。”

“是嗎！我是從小看著阿珂長大的，她可是個好孩子啊，自從她爸死了以后，天天上學那么累，周末還出去彈琴掙錢。”

“彈琴掙錢？”

“是啊，你不知道啊，阿珂的鋼琴彈得可好了，和她死去的爸爸一樣。”

“她爸爸是怎么死的啊？”

“他是個工程師，在工地上給砸死的。”

“哦。”

鄧太太的眼神穿過我，望向窗外，回憶起過去。

“他在的時候啊，一家三口那叫一個和美啊……可自從他死了以后，阿珂她媽就變了，變得神經兮兮的，對阿珂不太上心，班兒也不上了，娘兒倆就靠那點撫恤金過。她是太喜歡阿珂她爸爸了。”

我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些什么。

送走了房東，我又回到窗口，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低沉猶如夜色。

三

到這里的第三天早晨，我睜開腫脹的眼睛，昨天深夜，大概從十二點左右開始，我模糊地聽到阿珂又在彈貝多芬的《月光》，一直到凌晨三點多。我被這琴聲弄得忽睡忽醒，后來她終于不再彈了，我才勉強睡去。再睜開眼睛時已經七點半了，如果不快一點兒，我就要遲到了。我急忙下床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抓起一個面包，就匆匆出門。

到三樓，剛巧碰到阿珂。她正拿著一盒牛奶從家里走出來。她媽媽在屋里正喊著：“阿珂，別忘了把今天的牛奶喝了。”

“我知道了。”她對她媽媽說，邊說邊關上了房門。

“嗨！”我和她打了聲招呼。

“老師好！”阿珂依舊用那種冷冰冰的眼神瞟了我一眼然后輕聲說。

“唔……好，這牛奶訂的嗎？我也想訂上一份。”我指著她手里牛奶問。

“不是，這是我媽給我買的，學校旁邊的商店里就有賣的。”她冷淡地說。

“哦，謝謝，對了，昨天晚上你……彈的《月光》很好聽。”我說。

“我昨天晚上沒彈琴，而且我也不會彈《月光》。”阿珂說完就徑自下了樓。

我呆了一下，撇了撇嘴，心想：這個孩子難道和我有仇不成，怎么就這么不喜歡我呢？

我下了樓，剛出樓道門口，便聽到幾聲貓叫，扭頭一看，原來是幾只流浪貓正蹲在阿珂身旁喝那袋牛奶。她是個好女孩兒，我知道，可是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禁錮起來呢？我正想走過去看她喂貓咪，可是她見我看著她，便放下牛奶，獨自快步離去了。我搖了搖頭，深知如果想撼動這個女孩兒的心靈，并不是一時間就可以的。

進入學校的教學樓，我走進辦公室，舒了一口氣，還好沒有遲到。宋老師看出我的眼睛腫腫的，便問：“怎么，昨天沒睡好？”

我坐到辦公桌前打開教案，回答道：“是啊，昨晚一直聽阿珂彈琴來著。”

“是嗎？”宋老師笑道，“聽說阿珂那個孩子琴彈得是不錯，我就一直沒有機會聽到。”

“彈得還真是不錯，雖然我不會，但是還能聽出個好賴。”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同事們陸續都到齊了。這時只聽兩個女老師在一旁說：“你剛才看清楚了嗎？那個女的就住在旁邊那個樓，真是可憐。”

“誰說不是呢？你說說這人啊，生死有命，一分鐘以前還好好的，買個菜一下子就過去了，真是……唉！”

我扭頭看了她們一眼，心想：旁邊那個樓？豈不就是我住的樓嗎？誰去世了嗎？這時清亮的上課鈴聲讓我沒有過多地想下去，抱起書本，我走出了辦公室，明天是期中考試，我要把出題范圍給學生們劃下去。

四

我坐在考場里，下面是一片黑壓壓的、正在奮筆疾書的小腦袋。我有些不安地站起身在教室里溜達著，在阿珂的座位前停了下來，她沒有來參加考試。而就在今天早上我出門時，無意間聽到了她和她母親的爭吵。

“上一個是你爸，這一次是樓上鄧太太，下一次是誰，我嗎？你倒是說話啊，告訴我！”

“媽媽……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沒有！媽媽……”

我十分納悶，這三個人之間有什么聯系，什么這一次、上一次的，又和阿珂有什么關系呢？我沒有想明白，而阿珂直至考試結束也沒有出現。

我的好奇心被牽動了。于是我決定下班后到阿珂家做一次家訪，就算是因為阿珂缺席考試也應該去一次。

我還沒有敲響阿珂家的房門，便看到了她，她蹲在樓道門口，捧著一盒牛奶，身邊聚集了幾只貓咪，其中最小的一只臥在她的懷里，用粉紅色的舌頭輕輕地舔著那張低垂的臉上的淚。我走過去蹲在她身邊，她仰起臉看著我，臉上一片茫然，再沒了防備。

“怎么沒有去考試？和媽媽吵架了？”我問。她點了點頭。

“出了什么事，能和我說說嗎？”

淚水再一次溢出阿珂紅腫的眼瞼。她哽咽著說：“媽媽說……是我害死了爸爸，可是……我沒有……究竟是怎么回事兒，我也不知道！”

我更加糊涂了，只能說：“和我一起回去吧，我和你媽媽談談好嗎？”

阿珂同意了，我們一起上了樓。

我敲了門，里面響起阿珂媽媽沙啞的聲音：“誰啊？”

“我是阿珂的班主任。”門開了，一張蒼白的、皮膚松弛的、反映出理智幾近崩潰的面孔出現在我的眼前。

“有事兒嗎？”她沒有讓我們進去也沒有讓座，只是轉開身，問我。

我和阿珂緩緩地走進屋里。我開口說道：“阿珂媽媽，我不知道具體出了什么事情，但是有什么事情可以平心靜氣地解決嘛，孩子犯了什么錯也可以好好和她談，不必……”我很尷尬，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阿珂的母親像是被我的話點燃了怒火一般：“你知道什么，難道我自己的女兒我不心疼嗎？可是你不知道她……上一次她爸死的時候，她就彈的是……這一次又是這樣，然后樓上的鄧太太就……算了，你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我們家的事情和你也說不清楚，你走吧，不用你管！”

我發覺我已被推出了門外，莫名其妙地感到我被人轟了出來。頓時我感到十分羞憤，已顧不上之前的好奇，便匆匆回了家。

五

這天我領到了我第一筆薪水。由于正巧趕上了周末，我與幾個同事出去放松一下，直到凌晨才回家。

我拖著疲憊的身軀拾階而上，腦袋有些暈。當到三樓時，不知哪扇門里忽然響起了類似尖叫的怪聲，嚇得我松散的神經頓時繃緊。忽地一聲，只見阿珂家的門開了，夜風沉沉地送出她們家獨有的一股清香，阿珂的媽媽奪門而出，臉色慘白，口中念念有詞，我模糊地聽來她好像是在喊著：“這一次又是誰？又是誰啊？你倒是醒醒啊……”阿珂媽媽從我身邊跑下樓去，還穿著睡衣。我驚訝地朝屋里看去，并沒有看到什么嚇人的東西！只有阿珂也穿著睡衣，坐在鋼琴旁，彈著貝多芬的《月光》。我走進阿珂家，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她的家，不免四下看著，在客廳當中，我看到了她父親的遺像，看著遺像中的男人我問阿珂：“阿珂，你媽媽怎么了，是不是做噩夢嚇著了！穿上衣服，我們去找找她！”可是阿珂并沒有回答我，她只是站了起來，從我身邊走開了，我這才恐懼地用手捂住了嘴巴，阿珂的眼睛閉著，呼吸均勻而沉重，她是在夢游！

我慌忙跑出她家，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樓，哆嗦著把門打開，黑色的夜，灰白的月光，甚至街道上那似乎是夾雜著女人尖叫的急剎車聲都在撕扯著我的神經，這么說來，那一天，在我剛剛搬到這里的第三天，那聽了一夜的琴聲便是阿珂夢游時彈的。

我坐在床上，已經四點了，太陽一點點地升起，給了我一點勇氣。躺下來，對自己說這是在做夢，做了個噩夢！我漸漸地睡著了。

六

我是被敲門聲驚醒的，糊里糊涂地下床開了門，連問一聲是誰都忘了，門外站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右手臂上戴著黑紗。

“你是……”我問。

“我是這房子的房主的女兒，來問問你下個月還租不租了，如果租的話，該交租金了。”她說。

“哦……”我猶豫著，昨天的事情還縈繞在我腦子里，但我不知道那是夢境還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忽然，我看了看她臂上的黑紗想起了辦公室里那兩個女老師的談話。

“你媽媽……”

“前幾天去買菜的時候忽然心臟病發，去……去世了。”她的聲音哽咽了。我的腦子“嗡”地一聲，幾乎已經麻痹的神經斷斷續續地傳來不完整的思維：“就是前一天……貝多芬的《月光》！阿珂媽媽說這一次是樓上的鄧太太。”

這時，樓下的樓道里一陣喧嘩，我和房東的女兒走出門去向下觀瞧，只見兩名民警正攙著兩眼發直的阿珂，對她說：“今天下午，找一個你家里年長些的親戚把你母親的遺體領回來。”

我的神經徹底斷裂了，一把抓住我身邊的女孩兒，我說：“我不租了，我這就搬走！”慌忙地整理完行李，我拖著箱子跑出樓道。

后來經過警方偵破，真相終于大白。原來阿珂父親去世時，她正在彈奏那首《月光》曲，后來由于母親的埋怨使得阿珂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而且還伴有嚴重的夢游癥。從此每當阿珂夢游時她總會彈那首《月光》曲。至于那些不幸去世的人，他們都有心臟病史，專家給出的結論是：貝多芬的這個曲子第一樂章從第一個音符到最后一個音符，完全是悲劇性的（用小調來暗示），表現的是布滿云彩的天空，是陰郁的情緒。末樂章是狂暴的、熱情的，表現的正是和溫柔的明月完全相反的東西。只有短短的第二樂章可以說是一瞬間的月光。因此，就是這樣一種內在的陰郁情緒使得那些無辜的心臟病人抑郁過度丟掉了性命。C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