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呼倫貝爾草原鬧了場特大雪災。原野上白茫茫一片,蒙古包只露出個蘑菇頂,小羊羔一夜間凍成了白石頭。雪災引來狼災。它們餓紅了眼,三五成群地沖進羊圈大開殺戒。有居民看見,一只缺左耳、三條腿的老狼立在土崗嚎叫指揮。是不是傳說里的狼狽現身了?
說來也怪,全村人家都遭到狼的光顧,唯獨我家幸免。每當狼群走來,我的“點點”揚起脖子,發出悠長的嚎叫,它妻子褐玉和情人黑丹則汪汪怒吼。不知為什么,這獨特的合唱,竟讓野狼們聞聲而退。
對此,街坊瑪蘭沁夫憤憤不平:人家養著白眼狼,狼親戚!
狼懷奪愛
瑪蘭沁夫說得沒錯,我這“點點”的確是只狼。牧羊離不開牧羊犬。90年我從同學那兒淘換來一條蘇格蘭牧羊犬,這“小姑娘”才半歲,竟如小牛犢子大。尖尖的頭,寬寬的肩披褐色長毛,肚皮和腿一襲雪白短毛,甚是漂亮。我打算給它物色個如意郎君。一晚和養父閑聊,說起早年村里的狗事。那時有條雌藏獒,高大健美。公狗們拼命追求,趨之若鶩。可它偏偏眼光高,誰都看不上,它發情的時候,整夜跑到草原深處。天亮后才疲憊地回家。三個月后生下一窩仔。長大后全一副狼相,兇狠機警,幾百只羊在它們看護下,像小雞一般老實,不敢離群半步。原來藏獒竟與野狼相愛。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央求養父帶我抓只小狼馴養。
一天,我們騎馬來到一個荒涼的小山包。細細搜尋,果然發現一個水桶般粗細的洞口。我趴在洞口向里瞧。里面一片漆黑,黑暗中,有四只寶石般晶瑩的綠色小燈籠。我倆喜出望外。先在洞口架好網,找來濕柴和青草,點起滾滾濃煙,用草帽把濃煙往洞里扇。過了一陣,大概被煙嗆得受不住了,兩只吱吱叫的小狼躥出來撞進了網中。它們被熏得灰頭土臉,雙眼通紅。仔細看兩個小東西長得一模一樣。四只尖尖的耳朵頂上,都長了一小撮白毛。
我和養父懷里各揣一只,正要離開,老狼回來了。看見狼崽兒被搶,憤怒地飛身撲過來,養父被冷不防撲倒在地。我慌亂中開了槍。火槍在雄狼頭上開了花。它痙攣了一下,躺下不動了。我被身后的母狼撲倒,養父爬起身,朝母狼開了兩槍。一槍打斷了它左后腿,一槍削去了它半個耳朵。它一瘸一拐地跑了。養父拽起我說,有麻煩,快走。
我倆策馬繞過一片樹林,拐上一條羊腸小道,不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只見剛才逃走的母狼帶著數只狼迎面擋住去路。我朝天開了一槍,想嚇走它們。沒想到它們紋絲不動。數十只狼眼死死盯住我們,一副拼死的姿態。老母狼斷耳淌著血,遮住了一只眼。它沖我們發出憤怒、凄慘的嚎叫,驚得馬兒倒退了幾步。養父嘆了口氣說,哎,母子連心吶。他從懷里掏出小狼放到地上,小狼跌跌撞撞地向母狼走去。趁母狼和小狼親熱之際,我倆像偷東西的賊,縱馬落荒而逃。
我懷里揣回的小狼,因耳朵尖各有一撮白毛,起名叫點點。它和蘇格蘭牧羊犬褐玉一起長大,從小耳鬢廝磨,親密無間。一年后,褐玉發情,它倆結為夫妻,生下四只“混血兒”,一家其樂融融。看羊護圈,點點絕對是一把好手。街坊瑪蘭沁夫聽說我養了只狼,找上門教訓我說:“你怎么養那玩意?白眼狼,養不熟的,早晚要吃虧。”我不理睬他。他又警告我:村里有這么個貨,安生得了?我家要少了羊,就準是它吃了!到時候找你算賬。
骨肉相殘
一天清晨,街坊瑪蘭沁夫帶著倆兒子,手持棍棒,找上門來算賬。進門就說:“那白眼狼在哪?今天非打死它不可!”
我不吭聲,冷眼盯著他。文化大革命那年我5歲,瑪蘭沁夫率領造反派沖進小學,揪斗我當教師的父母。揚言把貢嘎道爾基貴族的子孫批倒批臭。父母痛苦中不幸死去。巴特爾老爹看我無依無靠收留了我,還被瑪蘭沁夫造反派多次批判:老貧牧民養貴族孩子,喪失階級立場。是養了只白眼狼。養父說,死了娘的羊羔還得喂奶讓它活著,何況人呢。養父忍辱負重養大了我。長大了的我不再吃瑪蘭沁夫那一套。我抄起棍子沖瑪蘭沁夫說:“點點就在我屋里。你動它試試!”瑪蘭沁夫氣焰沉下一截說:“昨晚它帶狼咬死我家5只羊,你說咋辦?”我氣不打一處來:“你胡說八道,點點昨晚根本就沒出屋!”他家人一起大聲嚷嚷:“你還護著那白眼狼,我們昨天看得清清楚楚,耳朵上一邊一撮白毛!”說著又要往里沖。點點在屋里聽到吵鬧早忍耐不住,它嗚嗚發出憤怒的嚎叫。正當劍拔弩張,養父進了門。問明情況。養父說,先消消氣。摸準情況再說。要真是點點作怪,再打死它也不冤。
我最聽養父的話。當年他收養我時已50歲。妻子剛去世,一雙兒女常年在國外使館工作。他含辛茹苦地把我養大。我18歲那年養父鬧了場大病,一開始他咬牙挺著,怕影響我考大學。等我考完他才住院,一住半年。我日夜在他身邊伺候。這當中我接到北大錄取通知書,高興一陣后,還是悄悄把它燒掉,對養父說大學沒考上。養父70歲了,身邊除了我還能指望誰?我不能當白眼狼,拋下他不管。后來老師來家里,質問我為啥不去北大報到,養父才知道實情,氣得他揚起馬鞭抽了我幾下,然后捶胸頓足地哭起來。
我跟著養父去瑪蘭沁夫家待了幾晚上,養父把黑丹帶來為瑪蘭沁夫護圈。我結婚分家時帶走了褐玉,把黑丹留給了養父。黑丹是純種德國黑貝,如今是點點的“二奶”。去年黑丹發情,養父把它牽了過來,打算讓它和點點交配。它倆原本是一家,平常在一起玩得很好。可當黑丹搖著尾巴向它熱烈求愛,點點總是躲躲閃閃,不肯上身,還不時跑到褐玉面前卿卿我我。養父哈哈大笑:“好你個點點,還挺痛你老婆,怕你媳婦吃醋吧!”他把點點和黑丹帶走,鎖在自己的蒙古包里,它倆才洞房花燭。
一天后半夜,我們黑著燈隔窗看見,月光下,幾只狼躥進了羊圈。黑丹撲上去和狼撕咬起來。瑪蘭沁夫在一邊大聲嚷嚷:“瞅見了不,那不是點點是誰?”我仔細看去,領頭狼的個頭、毛色,及耳朵尖上的白點,果真和點點一模一樣。心里一驚,莫非它真變成白眼狼,背著我干這缺德勾當?
只見那“點點”兇猛無比,它趁黑丹和別的狼撕咬時,猛不丁咬住黑丹的脖子。那是致命的一招呵。可黑丹畢竟是它的“二奶”,是它孩子的母親哪。它瘋了,那么忍心?我拿著棍子正要沖出去。只見斜刺里又殺出一只狼,它旋風般地沖過去,把咬住黑丹的“點點”一頭撞倒在地上,兩只狼撕咬滾打在一起。黑丹緩過勁來,竟幫助后來者撕咬那“點點”。這時,羊圈外的土崗上,一條狼發出凄厲的嚎叫。那“點點”稍一愣神,停下嘴,卻被黑丹和后來者死死咬住了喉嚨,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上,其他狼夾著尾巴溜走了。
戰斗停止我才看清,那后來者倆耳朵也長著白點,脖子里拴著一道鐵鏈。那鏈子是我臨來時怕它亂跑拴上的。呵,這才是我的點點。可奇怪,點點并未發出勝利的歡叫。它狠狠地趕開黑丹,圍著那狼聞聞嗅嗅,鼻子里發出嚶嚶之聲,然后趴下來,替那狼輕輕舔脖子上的傷口。這時,土崗上的老狼叫得更加凄慘,我把手電打過去。看清那老狼斷著一條后腿,左耳少了半只。我認出來了,它就是當年受傷流血、冒死截下自己孩子的母狼,也是點點的母親。我一下明白了:那只叼羊的“點點”,正是當年養父還給母狼的那只小狼,是點點的孿生兄弟。大概羊群告急、情婦被咬,情急之下點點掙脫鎖鏈沖過來拼了命。當一切平靜下來,它才捕捉到了親人的信息,但殺死親兄弟的事實已無法挽回。那一刻,老母狼親眼看見自己的孩子死在親兄弟的嘴下。在它凄厲的哀嚎中,點點懊悔得趴在兄弟跟前嚶嚶傾訴,深情地舔著兄弟的傷口。我和養父面面相覷,覺得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反哺孝母
從那以后,每當夜深人靜,土崗上常常響起老母狼的嚎叫。點點聽到叫聲,就不顧一切地沖出去,經常徹夜不歸。我心里不免擔心,怕點點離開我,回到它母親的身邊。細一想,幾年來,我和點點情同父子。我把它養大。為它娶妻納妾生子。離開我,等于老婆孩子情婦都不要。這可能嗎?況且,它每次會母親回來,對我顯得比平時格外親熱。自己實在是多慮了。
可我發現,羊群的羊隔三岔五地少一只。我想,準是點點出去會母親,讓別的狼鉆空子,乘機叼走了我的羊。
這可不行,當晚,我把點點從羊圈邊牽回院里,緊鎖大門。不能讓它跑野了,得收收性。那晚,老母狼在外面凄厲地號叫。點點聽了不住地竄墻撞門,急得亂哼哼。幾天后的一個深夜,我又聽見母狼嚎叫,可院里沒有一點動靜。起來一看,點點不見了。門洞下有堆土,是點點自己刨洞鉆了出去。我悄悄開門出去看動靜,只見點點正在羊圈里,兇狠地咬死一只羊羔后,叼著迅速地跑向老母狼。老母狼大概餓極了,接過小羊就大嚼起來。原來我丟的幾只羊,都讓點點孝敬它老娘了。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不教兒子學好的老騷貨!我憤怒地抄起棍子朝老母狼沖過去。冷不妨點點斜刺里沖過來,一躥撞掉我手里的棍子,轉身慢慢向我靠近。我心里發怵,腦海頓時冒出白眼狼三個字。難道它真要襲擊我?
它走到我跟前,搖搖尾巴,頭在我腿上親熱地蹭了蹭,突然趴在地上,是兩只前腿曲跪在地上。片刻,它起身走向老母狼,它倆一起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呵?剛才點點是向我告別!
從那以后,點點再沒回來過。
不久,瑪蘭沁夫又氣呼呼地找來說:我早就跟你說,白眼狼白眼狼,咋樣?跑了吧?你引狼入室啊,指不定哪天把你吃了呢。哼,早晚我得敲死它們!原來昨晚,又有狼叼了他家一只羊,他就跑我這里來泄憤。
不知怎的,雖然點點跑了,我卻不恨他。主人、妻子、孩子都撇下,去反哺年老、傷殘喪子的母親,人也難以做到呵。從它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我不顧烏蘭牧旗演員妻子的反對,把年邁多病的養父接過來同住。
幾年過去了。一個暴風雪的夜晚,養父犯病了。我穿上羊皮大衣,捂著厚厚的狗皮帽子,踏著兩尺厚的大雪到鎮上請大夫。夜,伸手不見五指。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窩里走,忽然前面雪地里亮起兩盞綠色的小燈籠,后面也有動靜,回頭一看,也有一雙小綠燈籠向我靠近。我頓時脊梁骨發麻冒涼氣,狼!它們要前后夾擊我,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誰能來救我?那時禁槍令已實施,我手里只握著把柴刀。
黑暗中,前面的狼率先撲了過來,把我仆倒在地。我揮刀朝它亂砍。那狼也挺笨,沒咬到我,倒被我剁了一刀。后面那狼飛快地沖過來,咬住我拿刀的手腕。我明白,兩只餓狼我根本對付不了。說不定轉眼間就被它們撕成碎片。強烈的求生本能,讓我奮力廝打。另一只手掏出了手電,沖它們的臉晃來晃去。牧民都知道,狼怕火,怕光。強烈的手電光下,兩只狼愣了一下。我看到,前面的狼瘸著一條腿,耷著半只左耳。呵,又是那只老母狼!老母狼見了仇人分外眼紅,再次把我撲倒。正在我絕望時,另一只狼撲上來,一頭把老母狼撞了一個滾。它躥上去用前爪逼在母狼身上,發出嗚嗚的威脅。母狼好像懵了,盯著兒子一動不動地喘息。
我的手電光再次亮起。救我的狼,它倆耳朵尖兒上長著白點。是點點。大概剛才它借手電光認出了我,就對老母狼“反戈一擊”了。
“點點!”我驚喜地呼喚它,它深深看了我一眼,沒走過來。而是悄悄拱拱老母狼,一塊慢慢消失在雪夜里。我沒再呼喚它,只覺得熱淚在臉上凍得很痛。
野性回歸
一天,碰上瑪蘭沁夫在墻上釘一張狼皮。他得意洋洋地告訴我,他把老白眼狼殺了!他們在羊圈里設埋伏,擺下一盆香噴噴的燒羊腿。狼鼻子嗅覺極靈,數里遠都能聞到。受此誘惑,點點果然進來,被幾個人團團圍住。點點在棍棒下左沖右突,挨了數棍仍沖不出去。這關頭,土崗上觀風的老母狼瘋了似的闖進來,像一只發威的老虎撕來咬去,全然沒有衰老、傷殘的模樣。它威風凜凜地幫兒子殺開一條血路,用頭撞著點點離開羊圈,自己死死堵在圈口,擋住人們的去路,直到死在棍棒之下。
從那時起,土崗上經常有一只狼嗥叫。我知道,是點點在呼喚母親,思念老母狼。我幾次去找他,想把它領回來。因為老母狼已死,它的孝道已經完成。而他的老婆孩子一直在等它,主人我一直在等他。可我每次走近,它都悄悄走開。
一天清晨,從瑪蘭沁夫家傳來陣陣哭聲。一打聽,原來頭晚瑪蘭沁夫去鄰家喝酒,一夜未歸。天亮后,人們發現他靜靜地躺在雪地上。遺體完整,衣帽整齊,只是脖子上被深深咬出了數只血洞。我心里明白,這不是白眼狼要吃人,它只是來索命,復仇。
土崗上的狼嚎消逝了,點點也不知去向,我盼著有一天,它回來和我們團聚。
有一天,我在家門口發現一只山雞。之后不久,在一陣狗叫聲后,蘇格蘭牧羊犬褐玉的窩里,擺著一只完整的野兔。我明白是點點送來的禮物。直到一天深夜,當它費力地把一只黃羊拖到門前時,和我碰了個照面。它撂下轉身要走,我趕忙叫住它,求它:“點點,回來吧,我們想你,我們不怪你。”
它停下來看看我,剛向我邁過來幾步,又機警地停下,沖天空悲涼地嚎叫了一聲,轉過身向原野跑去。我淚眼模糊。我親愛的點點,與人積怨太深,已回歸野性,再也沒法回頭了。
那年冬天,養父病入膏肓,他的親生兒女還滯留在異國機場。養父彌留之際撫著我的手嘟囔著:點點,點點回來了!然后,溘然平靜逝去。
點點,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