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毛黃鼬

民國一十七年(1928年)冬，我們家發生了一件怪事：窗臺上的空油罐，一夜之間漲滿了油。奶奶起的早，她最先發現了這個問題。奶奶認為自己在做黃粱美夢，她狠狠地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奶奶還是不敢相信天上會掉餡餅，她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喊爺爺過來瞧瞧。我爺爺是我們村眼神最好的人，他能看清跳蚤長著幾條腿。

爺爺聽見奶奶的呼喚，趕緊跑過來，一看，確實是油。爺爺用手指蘸了一下，又擱嘴里吮吮，然后點點頭，說：“絕對是油，并且是非常純正的花生油?！?/p>

爺爺和奶奶非常納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這天夜里，爺爺又在窗臺上放了一只空油罐，然后睡下。其實爺爺并沒有睡，他一直睜著眼，密切注視著窗臺上的動靜。上半夜靜悄悄的，什么也沒有發生。但剛進入下半夜，爺爺就發現窗欞里忽然探進來一只毛茸茸的小腦袋，緊接著整個身子也擠進來。因為外面正有皎潔的月光照著，再加上爺爺的眼神出奇地好，爺爺一眼就認出來了：這不是一只黃鼬嗎。黃鼬的毛應該為棕灰色，但這只黃鼬的毛卻是紅色的，像一團火。爺爺暗暗吃驚，因為爺爺聽人說，紅毛黃鼬可不是一般的黃鼬，道行都不淺。只見這只紅毛黃鼬舉著小棒槌似的大尾巴，翹起屁股對準油罐口，尾巴根貼到沿上，然后猛地向下一拉、一捋，如此反復幾次，本來碩大的尾巴變瘦了。吱溜，這只紅毛黃鼬又鉆走了。它剛走，又鉆進來一只紅毛黃鼬，也是舉著小棒槌似的尾巴，也是對著油罐沿磨蹭……爺爺看得目瞪口呆，他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沼凸拗砸灰怪g忽然變滿，原來是這伙紅毛黃鼬干的，它們先用蓬松碩大的尾巴偷偷蘸滿別人家的油，然后再跑來放進我們家的空油罐里。

天亮后，爺爺一骨碌爬起來，跑到窗臺前一看，油罐又滿了。這樣，家里就有了兩罐優質花生油。爺爺和奶奶一直過著清貧的日子，哪見過這么多的花生油，自然喜不自禁。但同時又忐忑不安，這油畢竟來路蹊蹺，吃還是不吃?爺爺和奶奶一時拿不定主意。奶奶說，要不去藥香山問問劉半仙?爺爺點點頭。

爺爺立刻起程，趕往六十里外的藥香山。見到劉半仙，爺爺先把帶來的禮品放下，然后說：“我家窗臺上的空油罐一夜間忽然變得滿滿當當了，這是怎么回事呢?”爺爺想先考考劉半仙。劉半仙笑笑，說：“這是遇到仙家了?！鳖D了頓，接著說?！澳馨延偷箒淼谷?，一般黃鼬辦不了，估計是一伙紅毛黃鼬?！睜敔敳粌H暗自驚嘆，驚嘆劉半仙料事如神。爺爺畢恭畢敬地問：“下一步該怎么辦呢?”劉半仙說：“兩條路任你選擇，一、如果你不想要紅毛黃鼬偷來的東西，只需把這些東西扔出去，并大聲罵一句：‘這是哪個混賬東西想臟我?！瑫r在窗欞上系根紅繩。之后，紅毛黃鼬就再也不往你家里偷東西了。二、如果你想要紅毛黃鼬倒騰來的東西，你只管放心享用就是，紅毛黃鼬會把各種各樣的東西源源不斷地往你家里倒騰。但有一條你必須記住，紅毛黃鼬非常邪行，前十年它什么東西都往你家里弄，而后十年，它就什么東西都從你家里往外弄，這叫悖入悖出，估計你不懂這個詞，但說的通俗一點你就能明白，就是不正當得到的財物也會不正當地失去?！睜敔斦０椭勐犕?，千恩萬謝一番，從劉半仙家出來。

爺爺一路上都在思考劉半仙的話，心里很矛盾。但快到家的時候，爺爺下定了決心：選擇第二條路，來者不拒。爺爺過怕了窮日子，也想過一過衣食豐足的富裕生活。至于劉半仙說后十年紅毛黃鼬什么東西都往外倒騰，爺爺則不以為然，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心存僥幸，爺爺想：我白天黑夜不睡覺看著我的東西，我就不信它們能從我眼皮底下把東西偷走?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一群紅毛黃鼬，又不是什么妖精和神仙。

回到家，奶奶急切地詢問劉半仙是怎么說的。爺爺說：“劉半仙說了，讓咱盡管放心享用?！蹦棠虘抑男闹说?。

果然如劉半仙所言，從此，紅毛黃鼬什么東西都往爺爺家里弄，從針頭線腦到糧食布帛。老鼠偷糧食只能一粒一粒地來，很麻煩，也很沒有效率。紅毛黃鼬不，它們用荷包。當然這荷包也是偷來的。它們先把別人家的糧食一粒一粒裝進荷包，裝滿之后，叼住荷包口，然后勤勤懇懇地往我爺爺家跑，縱身躍進爺爺家的大甕，放下荷包，叼住底一提，里面的糧食就嘩嘩地倒出來了。偷布比較費勁，因為棉織品沉，需要眾多紅毛黃鼬一起完成，大家一字排開，像抬一塊長長的木板。因為戰線拉得比較長。速度又上不去，很容易遭到狗們的襲擊。所以，紅毛黃鼬不太愿意偷棉織品。它們喜歡偷帛這樣的絲織品。絲織品輕，一只紅毛黃鼬就能輕松完成：牢牢地咬住帛的一角，然后歡快地跑起來，穿過大街越過小巷，彩帛迎風招展，煞是好看。狗們看得眼花繚亂，不敢輕舉妄動。但這種場景千萬別讓人遇見，誰遇見誰準嚇個半死。

在紅毛黃鼬倒騰來的所有財物中，爺爺最喜歡的當數銀圓了。紅毛黃鼬從窗欞里鉆進來，將口中叼著的銀圓輕輕丟下，銀圓在地上打著滾，發出一串奇妙的聲響。夜深人靜的夜晚，爺爺聽著這美妙的聲響，興奮得真想坐起來給紅毛黃鼬磕個頭，更想跳下床將銀圓拾起來，用牙咬咬，驗驗成色。但怕驚動了它們，爺爺幸福地忍著。

爺爺家逐步地富裕起來，糧多了，地多了，錢也多了。成了遠近聞名的大財主。而村里原先的大財主周二康家卻莫名其妙地敗落了，爺爺當然知道其中的奧妙。

爺爺的幸福生活持續了整整十年。十年一過，劉半仙的讖語就變成了現實：紅毛黃鼬開始把爺爺家的東西往外倒騰。爺爺是一個視財如命的人，這無疑是在割他的肉，爺爺決定誓死保衛他的財產。爺爺加高了圍墻，堵死了陽溝，大門也讓木匠修理得嚴絲合縫。做完這些，爺爺笑了，心想，別說黃鼬，就是條蟲子也休想爬進來。但事實是紅毛黃鼬們照樣神出鬼沒于爺爺家。爺爺納悶，它們是怎么進來的呢，難道它們長了翅膀?爺爺臉貼窗欞，仔細觀察它們的進出路線，發現它們是從墻頭上躍上躍下的。爺爺更納悶了，墻頭已經加高過了。它們是怎么爬上去的?爺爺定睛一看，吃驚不小。原來它們是靠疊羅漢爬上去的。爺爺抄起一根木棍，沖墻根撲過去。紅毛黃鼬們怪叫著散開，藏匿于院中的犄角旮旯。爺爺氣咻咻回屋，紅毛黃鼬們又鉆出來疊羅漢。爺爺又掄起棍子來打，它們照例不慌不忙地藏匿。如此三番，爺爺筋疲力盡，只能躲在窗欞后面眼巴巴地看著它們疊羅漢，把家里的東西往外倒騰。

第二天，爺爺找來一幫泥瓦匠，又將院墻加高了一人多高，爺爺家的院子變成了一口井。那時三叔還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望著高高的院墻，問我爺爺：“爹，我們為什么住在井里?”爺爺沒好氣地說：“住在井里安全?！?/p>

確實，院墻再度加高以后，紅毛黃鼬們無法翻越了。但爺爺犯了一個低級錯誤，黃鼬像老鼠一樣，也會打洞。一夜間，爺爺家院墻四周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窟窿。

萬般無奈，爺爺將防守范圍縮小，把值錢的東西搬進屋里，通宵點燈，全家人輪流值夜，看護財物。然而紅毛黃鼬們毫不在意，照樣從你意想不到的地方鉆進來，并沖你大眼瞪小眼。守夜的人發現了，一聲驚呼，舉棍便打。全家人當然都被驚醒，當然都爬起來幫著追打。但如何能打得著，它們太機靈太靈活了，它們不是逃之夭夭，就是干脆在屋里跟你捉迷藏，或者躲在盆、瓶、鏡子等物品后面，挑釁地望著你，意思是：不怕打碎了東西，就來打我呀。

一家人被折騰得人困馬乏，大家都盼著天亮，因為黃鼬是一種晝伏夜出的東西，天亮了，它們也許就該撤退了。天終于亮了，一家人趕緊回到床上睡覺?？墒且挥X醒來，卻發現家里的東西又丟了不少?？磥磉@伙紅毛黃鼬沒按常規辦事。奶奶哭天抹淚，說這哪是人過的日子。但哭下天來也沒用。

像十年前什么東西都往家里倒騰一樣，現在是什么東西都往外流失，糧食、油、鹽、銀圓，甚至地契。爺爺絞盡腦汁，把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但都無濟于事：支過夾子，但沒夾住它們，卻把奶奶的手夾破了；下過毒藥，但沒毒著它們，卻把家里的狗毒死了；用過火攻，但沒燒著它們，卻差點把房子點著；用過土槍，但沒打著它們，卻差點把我三叔打死……

爺爺忽然想起了劉半仙，趕緊提上重禮去求他，爺爺想他一定有辦法。但劉半仙微微一笑，什么也沒說，只在紙上寫了八個字：防不勝防，聽天由命。爺爺只得垂頭喪氣地回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爺爺的家業一天天敗落。而同村的陳念祖家卻奇跡般地富裕起來。爺爺哪能不知道其中的秘密，爺爺雖恨得牙根發癢，但也無可奈何。陳念祖當然也知道里面的蹊蹺，他整天偷著樂。

到第十年上，爺爺的家產已損失大半，而紅毛黃鼬們仍沒有罷手的意思，看來不把爺爺弄到一貧如洗，它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爺爺不想坐以待斃，咬咬牙，將所剩家產變賣成銀圓，裝進一只布袋里，準備帶上全家闖關東。爺爺憤憤地想：惹不起我還躲不起，我躲到東北去，我看你們能追到那里去?凍死你們這些王八羔子!

天黑了，爺爺懷抱兩把菜刀蹲坐在布袋上，熬過這一夜，天一亮爺爺就將率領全家踏上去東北的路途。全家人都很緊張，爺爺晃晃手中的菜刀，胸有成竹地說：“都給我上床睡覺，我一個人就能把它們全辦了。”

上半夜安然無恙，下半夜也風平浪靜。爺爺瞅瞅鋒利的菜刀，用鼻孔笑笑，看來紅毛黃鼬也知道這兩把菜刀的厲害。

眼看天要亮了，忽然鉆進來一只紅毛黃鼬，爺爺握緊菜刀準備戰斗。但紅毛黃鼬在距爺爺數步外停住了，并立起身子沖爺爺作揖。作完揖，將口中叼著的一塊銀圓恭恭敬敬地放到地上，然后轉身走了。爺爺仔細觀察了一陣，判斷其中是否有詐。四周靜悄悄的，爺爺想，也許是紅毛黃鼬見他要背井離鄉，可憐他，臨了，給他送點盤纏。爺爺起身向前，快速地撿起地上的銀圓。就在爺爺準備轉身回來時，又聽到門外一塊銀圓落地的聲音。爺爺輕輕地拉開門閂，拽開門，見地上確實躺著一塊銀圓。爺爺跨出門，彎腰拾起來。剛拾起這塊，爺爺眼前一亮，見不遠處又規規矩矩地躺著一塊。爺爺再次向前跨幾步，毫不猶豫地抓起來。之后，爺爺就沒再直起腰，因為一直到大門口，全是亮光閃閃的銀圓。爺爺一口氣撿到大門口，總共撿了十幾塊。爺爺趕緊回屋，但為時已晚：無數只紅毛黃鼬早已將布袋撕開，并將里面的銀圓一搶而光。爺爺一屁股坐在地上，悲痛欲絕了好一陣。此時天已大亮，爺爺瞅瞅剛剛撿到的銀圓，覺著不對勁，用牙一咬，竟是假的。爺爺當即就昏了過去。

沒有了銀圓，沒有了盤纏，東北也去不成了。爺爺思來想去，只能拉下臉準備去給陳念祖當佃戶。然而事有湊巧，恰在這時，準備攻打濟南的華東野戰軍的大部隊開了過來，泰山東南麓一帶全境解放，土改工作隊隨之進駐各村，爺爺又分到了房子和土地。而陳念祖不僅被劃成地主不說，還因為他過去自恃財大氣粗，欺壓百姓，強搶民女，并致人死命，被政府就地正法了。槍斃陳念祖那天，人山人海，爺爺也去看熱鬧。陳念祖一眼就發現了爺爺，他破口大罵：“張根富，我操你祖宗，是你和紅毛黃鼬害了我，我這是替你去送死?！睜敔斎斡伤R，心里百感交集。

十年悖入，十年悖出，爺爺與紅毛黃鼬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爺爺一想到陳念祖頭上的地主帽子，一想到那天震耳欲聾的槍聲，就不寒而栗。爺爺親手和泥，捏了一只黃鼬，并涂上紅漆。爺爺經常拿出這只紅毛黃鼬，教育我的父輩，還有我們：“千千萬萬要牢記，不義之財不可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