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子悲歌

(一)聲東擊西

2006年8月，我有事來到了遼寧岫巖縣，住在群山環(huán)抱的黃花甸村一個農戶家里。為了感謝房東一家對我的盛情款待。我經常去集上買回一些東西送給他們。有一天，我買回一只8斤重的肉雞。盤算著回去送給房東。

黃昏時分，我踏著落日灑下的金黃色余暉，沿著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干河灘回村子。河灘兩側都是綠油油的灌木叢，再稍遠一些就是陡峭險峻的高山，因此一路上冷清寂靜，看不到人影。

拐過一道彎，我忽然發(fā)現前面影影綽綽有個東西在扭動掙扎。走近了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狐貍有氣無力地躺在河灘上。它似乎吐著白沫，絨毛恣張，肩胛抽搐，我認為它一定是吃了什么有毒的東西才變成這個樣子。看到我時，它驚惶不安地掙扎起來想逃走。可蹣跚地剛走了幾步又撲通一聲栽在地上了。它眉眼間那塊蝴蝶狀白斑痛苦地扭曲著。一雙無助的眸子恐懼地盯著我。

我終于看出來了。這是只成年公狐貍。體毛厚密，色澤鮮艷，像塊大紅色的緞子。看著看著。我忽然情不自禁地產生了一種前去擒捉它的欲望和沖動。心想，空手活捉了這樣一只毛皮漂亮的大狐貍，一定能讓我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有了吹噓的資本，何樂而不為?于是，我將手里的雞用繩子縛住腿拴在一棵小樹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朝那只正在茍延殘喘的狐貍走去。看上去活捉它非常容易。無異于甕中捉鱉。

我走到狐貍身邊，從兜里掏出一段繩子。挽成一個圈，正準備向它脖頸套去時，突然，意外的情況發(fā)生了。只見那只奄奄一息的狐貍騰地一下翻身跳起，麻利地從我腿邊“哧溜”一下逃走了，而且動作極其敏捷，奔跑得是那樣迅速。

就在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般呆呆發(fā)愣之際。聽到身后傳來了響動。扭頭一看。另一只不知從哪兒冒出的母狐貍已躥到那只雞旁邊，并且開始用力撕咬那條綁縛雞腿的繩子。那只雞完全喪失了反抗和逃跑能力。發(fā)出一聲又一聲驚恐、悲哀的鳴叫。等我醒悟過來想奔過去奪下那只雞時。已經來不及了。但見母狐貍叼著它，朝河道對岸跑過去。當我再次回頭尋找那只誘我上當的公狐貍時，看見它已兜了個大圈，轉而與母狐貍勝利會師。

我空著兩手，無可奈何地看著得意洋洋的兩只狐貍。它們一個叼著雞頭，一個叼著雞腿，喜滋滋地并肩而行。當它們快遁入茂密的灌木叢中時，那只公狐貍還特意轉過頭來朝我望了望，那條紅白相間的尾巴怪模怪樣地搖動了幾下。我弄不清它的表情是在感謝我，還是在嘲笑我。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了村子，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房東，房東聽了不禁哈哈大笑說：“這狡猾的畜生啊!一定是見你臉蛋白凈，穿著斯文，曉得你不是山里人，便與你玩起聲東擊西的把戲來了。真正的山里人一般是不會上這個當的!”我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除了失財的懊喪、受騙的惱怒外，還有一種被人小瞧了的憤懣。

(二)冤家路窄

三天后的上午。我?guī)е鄼C和一把柴刀再次來到了干河灘上。因為這條河灘兩岸偶爾有些粗大的古樹，早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走著走著，一棵形狀奇特的大樹進入了我的視線。來到樹旁，欣賞著兩個人合在一起也難以環(huán)抱的樹干，心想它至少也有二三百年的樹齡了。我于是用相機從不同角度對它進行了拍攝。在拍攝過程中。為了找到最佳的角度，我不時用柴刀撥弄腳下的蒿草尋找落腳點。待走到一個石壁邊時。覺得草叢中隱隱飄散出一股難聞的狐臊味。

我有意用柴刀撥開茂密的蒿草，突然，一個東西從草叢里跳了出來。“啊!”只一眼我便認出來了，紅白相間的大尾巴。眉眼間有塊蝴蝶狀的白斑，它不正是那只曾欺騙了我的公狐貍嗎?真是冤家路窄。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了。我的心里瞬間升騰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那家伙逃到離我二十幾米遠的地方，突然像被藤蔓絆住了腿一樣重重地跌了一跤。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它面朝著我。歪咧嘴巴，不停地抽著冷氣，好像疼痛難忍的樣子。我將手里的柴刀示威似的向它舉了舉。它轉身欲逃。剛跑了幾步，卻停在那里大聲地哀鳴起來。看來它給我的印象是從草叢里逃出來跑急了。崴了后腿。身體東倒西歪地站不穩(wěn)。一條后腿還高高吊起，在原地轉著圈。那樣子，仿佛只要我提著柴刀走過去。很容易就能活捉到它。

我稍一思索，就認定它是在故伎重演。千方百計引誘我去捕捉它。只要我一跑過去，它肯定會腰也不疼、腿也不瘸了。而且一定逃得飛快。它這么做是為了什么目的呢?我忽然眼睛一亮。斷定這只公狐貍之所以想騙我離開腳下這塊長滿濃密蒿草的地方。十有八九是它的巢穴就在這里。果然。我用柴刀東撥西找。很快發(fā)現了石壁下隱藏的洞穴。哈哈!這就是狐貍一家的老窩了!我不由一陣欣喜。心想。這回你再狡猾也算不過人的智商了。它一定是想再次施用聲東擊西之計，把我調開，以便讓洞內的母狐貍逃生。我決定再不上它的當，操起雪亮的柴刀守在洞口。似乎只要母狐貍一伸出腦袋，我就會毫不手軟地一刀砍下去。

見到我的舉動那只公狐貍好像瘸得更厲害，叫聲也愈發(fā)悲哀。它的嘴里吐出一團團的白沫。還歪歪扭扭地朝我靠近。我根本不理睬它，別說它裝作瘸了一條腿，就是翻起白眼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也不會過去。過了好一會兒，那只公狐貍大概明白這次騙不了我。就把那條吊起來的后腿放了下來，彎曲的腰也挺直了。不再痛苦地轉圈，只是半蹲在地上怔怔地看著我。它的眼里露出一種哀求的目光，尖尖的狐嘴里發(fā)出“嗷嗷”的凄厲的長嘯。

我輕蔑地瞟了它幾眼，焦急吧，失望吧。你以為臉皮白凈的城里人就那么好欺騙嗎?不過，我還是有些不解，如果母狐貍真的在洞里。它剛才完全可以與公狐貍一起逃生，為什么要在洞里堅守不出，而讓公狐貍誘我離開呢?如果不在洞里的話，公狐貍做的這一切又是為什么呢?

為了解開心中的疑團。我舉著柴刀蹲在洞口。側耳傾聽里面的動靜。果然聽到了洞里傳出來呼呼的喘息聲。

大約過了十多分鐘，公狐貍突然聲嘶力竭地嚎叫了一聲。縱身向一棵大樹撞去。它撲躍的姿勢和平常極不一樣，四只爪子緊緊地鉤在肚子上。頭部暴露在前。只見它的半張臉猛地撞在樹干上，霎時間被粗糙的樹皮擦得血肉模糊，而且右耳朵豁開了一個口子。

撞倒在樹下的公狐貍，一抖身子站了起來，它回頭沖我看了看，見我仍然無動于衷，又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腿，猛烈地抖動著身體。只見“哧”的一下，它的前腿內側和胸脯被硬生生地撕下一塊巴掌大的毛皮。那塊皮沒有完全撕咬下來，垂掛在它的胸前，晃來蕩去，殷紅色的血從傷口滲出，把那塊皮浸染成赤紅色。像迎風招展的一面小紅旗。

公狐貍悲壯可怕的模樣倒讓我有一種慘不忍睹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兩步。然而，就在這時。一只紅色的狐貍“刷”地從石洞里箭一樣地射出來，我下意識地一刀砍下去。砍得腳下的石頭火花飛濺，卻沒有傷著它一點皮毛。

我懊喪地望去，果然是那只母狐貍。它的嘴里叼著一團粉紅色的東西，急急忙忙地朝一處土丘后面的灌木叢方向奔逃。我后悔了。看來公狐貍的苦肉計。又奏效了。

(三)自戕救子

母狐貍躥至土丘的頂端停下來，回頭看了看我。大概感覺沒有危險，就把那團粉紅色的東西輕輕吐在地上。那團東西著地后不斷地蠕動。我終于看清了，那是一只正在哺乳期的狐貍幼崽兒。小家伙看上去也就出生十來天左右。母狐貍用鼻子親昵地扶了扶幼崽兒。輕輕叼起它，一閃身隱入了灌木叢。

石洞里或許還有小狐貍!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斷。我趴在地上，將耳朵貼近洞口，里面果然還有微弱的呻吟聲。我看不清洞里究竟有幾只狐貍幼崽兒，但知道狐貍一胎通常都是生好幾只。現在母狐貍突然離去，依偎在媽媽溫暖懷抱里的小家伙們可能感覺到了寒冷與恐懼，所以在不停地叫喚、尋找。

在我將耳朵貼近石澗的同時，公狐貍“嗷嗷”叫得又急又兇。拼命地蹦跳，并不斷地用爪子撕胸脯和臉上的傷口，弄得大半個身子都是血，連眉眼間那塊白斑也被染紅了。

我明白，公狐貍是要把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心里頭突然堵得好難受。我有些不忍心再繼續(xù)趴在洞口向里面覬覦，于是站了起來。公狐貍這才漸漸地安靜下來。可憐天下父母心。動物也是如此!

這時，土丘后面的灌木叢深處，傳來那只母狐貍一聲長嘯。那叫聲尖厲高亢。沉郁有力。似乎有種命令的意味。我發(fā)現公狐貍支起耳朵。突然地舉起一條前腿。將膝蓋塞進嘴里，緊接著清晰地聽到骨頭被咬碎的“咔嚓”聲。

我仿佛感覺那是世界上最刺耳最悚人的噪音，聽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我看見那條腿被公狐貍瘋狂地撕咬過后，連著的皮肉使那截小腿在空中晃蕩。就像絲連著的藕。即使這樣，公狐貍似乎還在擔憂我不相信它會把自己的腿咬斷，再次叼住那截晃蕩的小腿撕扯。它的身體因為用力過猛而笨拙地旋轉著，轉了兩圈后，那截小腿終于被它像拆卸零件似的拆了下來。露出了白森森的腿骨。血頓時如泉涌一般而出。它哀求地望著我。一瘸一拐地向后退。似乎在對我說：“我真的受傷了，再也逃不掉了!趕緊來追吧，我就要成為你的獵物了。”

我完全知道這只公狐貍所做的一切，始終是一種騙術。它是企圖用自戕誘我離開石洞口。好讓母狐貍把幼崽兒全都轉移到灌木叢深處。它這種血淋淋的騙術。我雖然識破，但卻無力繼續(xù)堅守。實在不忍心站在這兒。讓它為我付出更慘重的代價。于是。我決意離開石洞，向公狐貍緩慢地追去。

公狐貍步履踉蹌，那條斷腿一路滴血。有好幾次。我稍一加速就會趕上去一刀腰斬了它，但我不忍心這樣做。公狐貍痛苦地哀鳴，艱難而頑強地向離石洞較遠的方向逃去。我遂它的心愿跟在后面不快不慢地遠離那個石洞。我沒有再回頭去看石洞那邊發(fā)生什么，但能想象得出。母狐貍正在抓緊時機一只一只地迅速轉移它的孩子們……

不久，灌木叢中傳來母狐貍悠悠的長嘯。猶如寄出一封抱平安的信。公狐貍回望了我一眼，突然因失血過多體力不支而栽倒在地。它想爬起來。努力地掙扎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看著它眼里淌著絕望的淚水和瑟瑟發(fā)抖的傷腿及仍在殷殷滲出的鮮血，我的柴刀“當啷”一聲落地……

兩天后，我告別了房東一家，踏上回歸路的時候，覺得腳步是那樣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