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癌的父親

人的一生中，最親最近的有兩種愛，父愛、母愛。曾經(jīng)有人贊美，父愛猶如那高山般雄偉，如那海水般深沉浩大……

可這么多的贊美詞，卻沒有一樣在父親身上體現(xiàn)過。因此，我的童年是一個苦澀的童年，一個恐懼與淚痕交織的童年。

“吃呀，喝呀；吃光，喝光。”這是父親的口頭禪，父親不是酒鬼，也不是賭鬼，可他是個懶鬼，好吃懶做，每當(dāng)農(nóng)忙時節(jié)，別人都在田間地頭揮汗如雨，他卻在屋里呼呼大睡。而且他也不能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莊稼人，在他高興的時候，也會干點(diǎn)農(nóng)活，但他總是扭轉(zhuǎn)農(nóng)作物的播種特點(diǎn)，常常自以為是地隨意播種。就如種花生吧，一般得種淺一點(diǎn)，為的是能更好地接觸水分，而父親卻總把它種得深一些，還講了一大堆讓人無法理解的理論，以至于我們的花生比別人的晚四五天發(fā)芽。

父親不但不是一個合格的莊稼人，而且連一個父親的責(zé)任都盡不到。有事沒事愛吵架，常為一些芝麻小事發(fā)脾氣，摔盆、摔碗，凡能摔的，無所不摔，家中的碗少說也有四五十個毀在了他的手下，尤其是在我們新年后交書學(xué)費(fèi)時，父親更愛吵了，打摔吵罵，把一切不滿全都推給母親，野獸般的。看到父親籌不來錢且吵得更兇時，我只能怯怯地在一邊流淚……

當(dāng)一切沒有指望的時候，母親隨著那時候很時興的打工潮流南下，用單薄的身軀，去掙那份微薄的工資，供我們上學(xué)。

初三是一個試卷滿天飛考試堆成堆的季節(jié)，那薄薄的試卷壓得我們出不來氣，所以星期天便成了我們的救星，不過，對我來說卻沒什么兩樣。每當(dāng)在返校的路上，看著同學(xué)們騎在那潤滑如油的自行車上，飄過一串串幸福自豪的歡笑聲時，我的內(nèi)心便羨慕不已，他們背包里背的不單單是一兩瓶咸菜，幾個饅頭，那是父母無盡的愛啊！

親情總是讓人那樣地留戀。同學(xué)們到了宿舍，又興奮地聊開了，這個說媽媽做了她最愛吃的飯，那個說爸爸把她的自行車翻新了一遍，囑咐不要太熬夜……我聽不下去了，真的聽不下去了，他們的幸福對我本身就是很深的刺痛，現(xiàn)在卻不單是羨慕了，而是一種嫉妒，一種對親情的嫉妒。我住在爺爺家，爺爺年紀(jì)大了，手腳不靈便，每次我回去都要給他蒸一鍋饅頭，走時提一缸水，每個星期天都感覺很累，但我不能對爺爺說，怕他擔(dān)心。我把一切責(zé)任全推給父親，如若他老老實(shí)實(shí)地干活，母親也不必去外邊打工，我也不必這樣辛苦了。我走出宿舍，柔的風(fēng)，暖的陽光，一齊投向我，可我的淚是苦的，心是酸的……

不過，這些事和后來父親告訴我的事相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一天晚上，父親找到了我，告訴我他的右手拇指又開始疼了，醫(yī)生說還要截，要是晚了，說不定還得截胳膊。聽到這，我猛地一驚，有點(diǎn)不知所措地望著父親。父親的話里也帶了幾分惆悵，幾分憂郁。他主要是來問我母親地址的，我沒告訴他，如果告訴她，他鐵定會找去，那么，母親將無法安寧了。父親走的時候，問我要了幾張寫字紙來卷煙，看著他消失在夜幕中，我感到鼻子酸酸的。

我請了假，去了縣城做生意的叔叔家中，向他說父親的事。當(dāng)時哥哥，母親都出去了，所以只有我去，叔叔告訴我，其實(shí)父親的手在第一次截的時候，就已化驗(yàn)出是癌。癌？我不相信地又問了一遍，看到叔叔點(diǎn)頭的一剎那，我好像猛地跌入了萬丈深淵。叔叔還告訴我，這個病到最后身上會出現(xiàn)像棗一樣大小的疙瘩，最終不治而亡。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學(xué)校的。下了車，天已黑了，我就那樣緩緩地走著，我想在黑暗中讓自己的憂傷，自己的淚肆意地流淌。

父親的手是四年前在建筑隊(duì)干活時，不小心砸到了右手拇指，剛開始只以為是一點(diǎn)小傷，沒在意，后來就開始從指甲縫里流黃水，并時有疼痛，但他自己仍不重視，馬馬虎虎，母親說他也不聽，自己找一些庸醫(yī)爛藥，不斷換藥，最終愈治愈嚴(yán)重，不得不截。那是父親第一次截肢，情況好了兩年。但父親依舊不以為然，以致于發(fā)展到今天這個地步。現(xiàn)在，從父親原來截去的地方，又冒出一個疙瘩，有棗那么大，而這一次，卻把父親推到了死亡的邊緣。

我回到學(xué)校幾天，父親又來了。這一次似乎他已沒了耐性，聽到我說不知道母親在哪時，他開始跟我吵，還說找到母親后要打母親，你說，我能對他說嗎？吵了好久，他才離開。而我卻再也平靜不下來，心里很是煩亂。父親來的次數(shù)更多了。我在短短幾天里，成績直線下降，我終于決定不上學(xué)了，出去打工，希望多少能掙點(diǎn)錢，貼補(bǔ)媽媽和哥哥給父親買藥。我走的時候，父親不知道。

后來，我在一家紡織廠干活，期間也曾打過母親廠里的電話，但沒打通。我一直都擔(dān)心父親，這幾個月不知他在哪兒住？房子塌了，沒了一個棲身的處所，怎么過？叔叔也很生父親的氣，覺得他連自己的三間瓦房都保不住，真是，唉……

當(dāng)我們都在為他的事?lián)鷳n時，父親有一天竟然找到了我。見到父親的那一刻，我不敢相信，眼前的父親，穿一件以前在工地上發(fā)的暗綠色棉襖，一頭頭發(fā)亂糟糟的，穿兩條長短不一的褲子，而且在褲腳邊還有一個被煙頭燙破的小洞，踩了一雙在集市上五塊錢買的布鞋，且前面已張開了嘴，一個脹鼓鼓的大包被父親用左肩背著，大概是被子吧，那樣子好像是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經(jīng)過幾番漂泊回到了家。我鼻子一酸，淚倏地流了下來。

我把父親安頓下來，給他買了一身衣服，一雙廉價(jià)的皮鞋，陪著父親去醫(yī)院問他以前的主刀醫(yī)師，醫(yī)生說要趕快動手術(shù)，否則將來會更嚴(yán)重。父親也是徘徊不已，怕手術(shù)，又怕病情加重，而如果真的要手術(shù)，恐怕我們也支付不起那昂貴的手術(shù)費(fèi)，況且母親又不在家。叔叔說父親的手已轉(zhuǎn)為癌，父親本身呢，又不爭氣，經(jīng)常罵叔叔，把一家人的心都傷透了，我也感到無奈、彷徨、惆悵。父親的手比幾個月前又嚴(yán)重了，疙瘩有一個小雞蛋那么大，鼓鼓的長在手上，紅通通的，上面還帶有血絲。聽父親說，里邊像有一根針?biāo)频模辉辉模酉聛肀闶莿×业奶弁矗袝r疼得父親直叫娘。雖然憎恨過父親，但看到父親這樣，我的心也一揪一揪的。痛，十指連心，哪有幾個人能忍得住？

過了一會兒，痛得輕了，卻一直發(fā)燒，燒得心焦，把涼水滴在上面，會有熱氣冒出。我能做的只有給父親煎點(diǎn)中藥，或把仙人掌搗碎摻酒敷上去，用椿樹膠貼上，但都無濟(jì)于事。看到父親飽受病痛折磨而日漸消瘦的面孔，我難受得說不出話。我曾連哄帶騙把父親領(lǐng)到一位人稱“神婆”的家里，父親對天地間有鬼神一說從不相信，我認(rèn)為有沒有還是試一下好。我也曾淚流滿面非常虔誠地跪拜西方，希望它們能大發(fā)慈悲，救父親一命，雖然叔叔說過是癌，但我仍覺得是儀器驗(yàn)錯了。

在我照顧父親的這段期間，父親脾氣還是不曾收斂，動不動就摔，把我給他買的輸水液全摔了，鍋摔了，我的單車也摔了。有一次，他竟然拿著菜刀氣憤憤地向我走來，我沒躲，也許他良心發(fā)現(xiàn)，只在我頭頂用刀背按了幾下。我只覺得好悲哀，這是我的父親嗎？心中的苦無人訴，只有一個人在夜里偷偷地哭，把委屈全都哭出來，然后掛著淚痕入睡。

后來聯(lián)系到了母親。一聽到母親的聲音，我再也抑制不住眼里的淚水，我哭得說不出話來，幾天后，母親回來把我接走，她怕我被父親打傷。

我雖然走了，但心中還是牽掛、擔(dān)心父親，也許，這就是血緣的關(guān)系吧，不知道他病情嚴(yán)重了沒有？吃飯了沒有？下雨時是不是又在別人屋檐下支一塊門板蓋一床被子蜷縮一夜？那一次他打我后，叔叔氣極了，說不管他了，他總是給自己最親近的人最大的傷害，這叫別人怎么接受他呢？每當(dāng)想起父親在家受苦時，我鼻子便猛地一酸，淚水模糊了雙眼，嗓子因竭力壓抑哭聲而變得干澀。

但該來的總是要來，病魔不會因父親的可憐推遲并停止腳步。在我外出打工的半年里，父親病情嚴(yán)重惡化，期間哥哥曾回來一次，但這次恐怕不行了，我、哥哥、母親三人急忙趕回，坐上車，看著窗外疾馳飛過的景色，我的心忽然悲涼起來，說不出的悲涼。

父親是暫住在姑姑家的，秋日里太陽落得快，橘紅色的余暉灑滿了整個院子，偌大的青瓦房也映在一片紅色之中。床上的父親已是皮包骨頭了，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顴骨高高聳起，脖子又細(xì)又長，手腕有氣無力地搭在床沿上。房間內(nèi)只擺了一張木床和一張臨時用磚頭支起的木板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熱水瓶和一個水杯，還有半碗大概是中午剩下的飯。我的淚一下子又流了出來，我叫了一聲“爸”，父親聽到后抬起頭，原本暗淡無光的眼神突然變得興奮起來，嘴唇抖動了幾下，才說：“你們回來了”。簡單幾個字，卻說得很吃力。

父親雙手按著床沿，身子往上挪，挪了幾次才在我的幫助下坐起來，大口喘著氣，他叫了一聲“妮子”，妮子是我小時的小名，聽到父親這樣叫，我猛地一震，一股暖流在心底蕩漾。我用詢問的目光望著父親，他指了指木板上的水瓶，我知道他想喝水，當(dāng)我看到他用右手指給我的那一刻，我已克制的淚一下子又涌了出來，那是怎樣的的一雙手啊，瘦骨嶙峋的，且只剩下三根指頭的右手。

父親也許喝得太急了，喝了兩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接著竟“啊啊”地大哭，那大概是父親再也無法壓抑的情感釋放。大約十分鐘后，才斷斷續(xù)續(xù)停下來，說了大概一直想說的話：“你們真狠心哪，都不管我了，你們掙錢來干嘛，人都死了……”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中，父親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估計(jì)是我們都回來了，心情好，病情自然就減輕了，但這種跡象沒持續(xù)多久，父親的腳便開始發(fā)腫，比原來大幾碼的鞋都也穿不進(jìn)去了，且這種狀態(tài)一路發(fā)展下去，一直延伸到腿，腿也變成了兩條直棍子。父親每天只在院子中坐一坐，仰望日落，漸漸的，父親的眼神變得有些復(fù)雜，有惆悵，還帶了幾分恐懼。有一次，我聽到他長長的嘆息，也許他覺得太陽雖然每天都落下，但第二天又燦爛地升上來，而自己呢，這一去就……

幾天后，父親病情惡化，腋下、腿上出現(xiàn)了好幾個棗一樣大小的疙瘩。父親說疼，有時他埋怨我們不給他治，其實(shí)我們回來第二天便去問了一位熟悉的醫(yī)生，說父親的病已經(jīng)后期了，就算提前幾年治療也只能暫時去掉疼痛，而現(xiàn)在是病入膏肓，命之所屬了。還囑咐我們，說父親想吃什么就給他買點(diǎn)什么。

可后來父親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只能勉強(qiáng)吃點(diǎn)小米粥，加紅薯粒。每次我喂他，看到他咽一小口飯都很困難，我的嗓子好似有東西卡住一般。父親生了這樣的病，我們也愛莫能助。我和媽媽以及哥哥，原來打算是打工掙錢來為父親治病的，誰曾想，這種病再多的錢也治不好。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父親身邊，為他盡點(diǎn)為人女兒的孝道。但當(dāng)時，我是那樣的怕父親，不敢一個人呆在他身邊。

父親也知道自己的病情，雖然我們不說。這對父親來說，還有什么能比預(yù)知自己死亡更殘酷的事呢？

久病床前無孝子。父親走的時候，我不在身邊，這一直成為我心中很深的痛。我想父親也一定很失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刻，女兒卻不在身邊陪著，自己做父親一定很失敗。

父親的后事是哥哥在家料理的，沒有鞭炮，沒有嗩吶，沒有碑文，一切簡簡單單。

當(dāng)哥把消息告訴我時，我好像突然被人卡住喉嚨一般，快窒息了。雖然我知道父親始終要走，但還是不愿接受這個已發(fā)生的事實(shí)。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我希望天是陰的，那樣也許我的心會減少些疼痛，可偏偏今天是晴天，而且晴得極好。我感覺我的心事全部都被陽光照出來了。紛亂的頭腦終于理出了一點(diǎn)頭緒，回憶起那個好吃懶做，碌碌無為，隨便抓起一本書就卷煙，鄰居提起都搖頭的父親，他走了，帶走了一切屬于他的東西。也許，他的離去，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一種自在。

如果愛我的人走了，我想我會留戀；現(xiàn)在，不愛我的人走了，我卻感到心痛。陽光肆意照著我。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順著臉頰滑下，折射出太陽的光芒。而我的心，在這種光芒之下，竟變得越來越小了。

（作者系本刊文學(xué)培訓(xùn)班學(xué)員）

責(zé) 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