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亂詩壇詩風差異之新闡釋

摘要：安史之亂詩壇上的詩歌，從風格上來看，大致可以分為三種，即盛唐風格，由盛唐到大歷的過渡風格，大歷風格。文章據此將安史之亂詩壇的詩人分為三類，分別探尋了他們在精神成熟期所經歷的朝政背景，從而找到了他們在安史之亂詩壇創作出不同風貌的詩歌的重要根源。

關鍵詞：安史之亂詩壇； 精神成熟期； 政治背景

中圖分類號：G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10－0126－03

安史之亂詩壇上的詩歌，從風格上來看，大致可以分為三種：即盛唐風格，由盛唐到大歷的過渡風格和大歷風格。這也就是說，當時的詩人們，面對共同的社會環境，卻創作出了風格很不一樣作品。對于這種差異，單方面地用安史亂世這樣一個共同的背景是無法解釋清楚的。有關這方面的考察，以往基本上被人忽略。筆者認為，產生這種差異的一個重要內因就是詩人們精神力量的儲備差異，這種差異是由他們過去的不同經歷造成的。當然，這些詩人過去的經歷是復雜的，而筆者這里想略作考察的對象，在內容和時間上都有界定，那就是這些詩人在十五到三十歲所經歷的大唐朝政風氣。筆者的想法是，當時的讀書人約在十五歲脫蒙，學業由小學升進到大學之道，胸懷開始立志于治平，自然地也會留意于國家政治。以后直到三十歲，他們通常的經歷是習經史，學詩文、備時策，考科舉，事宦游，釋褐拜官。經過了這樣的經歷，來自書本方面的理論教育和來自實際政治風氣的現實教育使得詩人的精神世界基本定型。他們在這一時期的精神力量儲備基本上會支撐他們走過一生的風雨歷程。因此，進入安史之亂以后，這三類詩人也才有著不同的精神基調。以下，本文將分別考察這三類詩人精神成熟期所經歷的政治背景。

一、 高適、李白等詩人所經歷之開明政風

安史之亂詩壇上的第一類詩人是指那些大約在神龍二年（706）以前出生的詩人，如王維、王昌齡、高適、李白、儲光羲等。他們三十歲的生日都是在開元二十四年（736）以前度過的。開元二十四年是盛唐最后一位賢相張九齡被罷知政事的年份，盛唐此前經歷的是一個從撥亂反正、革故鼎新達到開元盛世的時期，這一時期有三個特點值得注意：

第一，君臣的精神狀態是奮發向上的。唐玄宗粉碎了韋氏、太平公主這兩股反叛勢力后，勵精圖治，選賢任能，開懷納諫，反對奢靡，提倡節儉，發展生產，顯示著明君的胸懷和氣度。而作為臣屬，姚崇、宋璟等早在中宗時就想“依貞觀故事”，如今玄宗思治，姚崇以“十事要說”為玄宗提出政治綱領，玄宗全部表示肯首；宋璟“手寫《尚書·無逸》一篇，為圖以獻”，以戒帝欲。臣事君以竭以誠，君用臣以賢以敬，君臣同心戮力，終于締造了開元鼎盛局面。

第二，這一時期，朝政的理念基調是公直的。玄宗所粉碎的韋氏、太平公主集團是兩股邪惡的政治勢力，他們爭權奪利，欲貪天下為己有，肆行不法。而玄宗及其輔臣所代表的正是一股撥亂反正的公直力量。他們“協心革中宗弊政，進忠良，退不肖，賞罰盡公，請托不行，綱紀修舉”。當時有個叫柳澤的人說：“姚、宋為相，邪不如正；太平用事，正不如邪?！笨芍^精辟斷語。在用人方面，唐玄宗禁斷歪風，選賢任能。中宗以來，皇室貴戚賣官鬻爵成風，致使名器混亂，冗官濫吏充斥，國家政治生活運轉壅塞。玄宗對這種用人歪風進行了大力整飭，罷免了斜封官，嚴格控制銓選，真正做到“官不濫升，才不虛受，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毙趯υ纵o之臣的選擇尤其用心，宰臣之任免皆以國事為重，不徇私情，不講情面，劉幽求等一幫功臣以功自驕，他就將其外貶。宰相不和，妨礙國事，他就果斷罷免。如“尚書右丞相張說、御史大夫崔隱甫、中丞宇文融以朋黨相構”，他就下制令張說致仕，崔隱甫免官事母，佐遷宇文融魏州刺史。公直的風范同樣存在于朝臣的身上。開元年間，玄宗的宰輔大臣多是在前此亂政之中鍛造出來的干練正直之臣，慷慨有節，在開元政壇上基本保持著公直秉政的風范。如姚崇，《通鑒》載：薛王李業之舅王仙童欺壓百姓，遭御使彈劾；玄宗意欲寬免，姚崇諫道：“仙童罪狀明白，御使所言無所枉，不可縱舍?！鄙蠌闹?，由是貴戚束手。又如宋璟“耿介有大節”，“剛正”；魏知古“行方直”，“忘私徇公，正色而行”；盧懷慎“忠清直道，終始不虧；張說“動惟直道”；李元紘“執正不撓”；杜暹“素以清直”；韓休“性方直”；張九齡“直道之心彌固，謇諤之操愈堅”?？傊?，諸公德才兼備，秉政公直，一時仕風，為人景仰。

第三，這一時期的朝政產生了逐漸重用文人的趨勢。唐玄宗即位以后，積極尋求治國之道，所以文人的重要性逐漸顯現。首先，歷史典籍在國家政治生活中變得重要起來。玄宗嘗下制曰：“朕聽政之暇，常覽史籍，事關理道，實所留心，中有闕疑，時須質問。宜選耆儒博學一人，每日入內侍讀?！毙谟麖臍v史典籍之中尋求理政之道，于是楊相如上書“以隋煬帝、太宗文武皇帝言之”；姚崇獻言十條皆古今治亂經驗教訓之總結；宋璟以《尚書·無逸》為帝戒；黃門侍郎李乂與中書侍郎蘇颋纂集起居注，“錄其嘉謨昌言可體國經遠者，別編奏之”；吳兢編撰《貞觀政要》望玄宗克遵太宗故事。文人熟知典籍，他們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便逐漸凸現出來。其次，玄宗雅納讜言。登基之初，姚崇請求“凡在臣子，皆得觸龍鱗，犯忌諱”，玄宗表示“非能容之，亦能行之”。開元二年，玄宗特地“制求直諫昌言弘益政理者”。開元十二年，又頒敕強調：“自今以后，諫官所獻封事，不限旦晚，任封狀進來，所由門司不得有停滯。如須側門論事，亦任隨狀面奏，即便令引對。如有除拜不稱于職，詔令不便于時，法禁乖宜，刑賞未當，征求無節，冤抑在人，并極論失，無所回避，以稱朕意?！边@樣的理政思路當然對文人更加有利，文人的價值就體現在以道自任，這正是他們實現價值的機遇。再次，恢復史官、諫官議政制度。諫官議政制度，是貞觀時期實行的一種朝政民主化的制度。這種制度規定：中書、門下及三品官入奏事，必使諫官、史官隨之，有失則匡正，美惡必記之。高宗時，因李義府、許敬宗用事，此制漸廢。玄宗執政之初，又恢復了這一制度，詔云：“自今以后，非灼然秘密，不合彰露者，并令對仗”，“其史官自依舊制?！笔饭佟⒅G官隨大臣到皇帝視朝之所參與平章國計。由于這些職位多由文人擔任，于是就自然有利于提升文人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

唐玄宗在開元年間政治統治，從過程特征方面來看，經歷了一個從重事功到重文治的轉變。玄宗的皇位是在撥亂反正之中取得的，朝政經過幾十年的變亂，可以說是百廢待舉。玄宗奮發圖強，勵精圖治，所重視的當然偏重于政治效能和經濟發展，用人上當然也更偏重于有吏干者，如姚崇、宋璟、魏知古，盧懷慎、源乾曜、李元紘、杜暹、韓休、裴耀卿，“悉蘊器能，咸居宰輔……此皆立事立功，有足嘉尚者也?！比欢?，玄宗志大，欲兼文治武功，其為人，又風流儒雅，崇尚儒學，愛好墳典。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國力的增強，玄宗建立文治政治就是很自然的事情，敷陳文教、潤色鴻業就成為重要的政治任務。于是，文臣的地位和作用益發突現。如張說，史載其“尚文”，《命張說兼中書令制》云：“燕國公張說……當朝師表，一代詞宗，……可兼中書令”。張說為中書令的重要資本就是文才。同時，張說還利用自己宰相和知集賢院事的身份提拔了大批文人，如徐浩、韋述、張九齡、許景先、袁暉、趙冬曦、孫逖、王翰等，經張說的大力建設，開元十三年時，集賢院有十八學士，可謂蔚為大觀。又如張九齡，以文學進用；張說死后，召為秘書少監、集賢院學士、副知院事，成為文士領袖；后累遷升，尋拜中書令。張九齡也積極獎掖文學新人，如王維、盧象等。玄宗稱九齡“器識宏遠，文詞博贍，負經濟之量，有謀猷之能。自翼贊臺階，彝倫有序”，可見，也堪稱玄宗文治之時的一位風標人物?！岸垺弊鳛槲氖慷呔釉纵o，尤其是張說，文武兼濟，文學和事功兩成，這樣的人格風范對當時的廣大士子起著很大的激勵影響。

二、 杜甫、岑參等詩人所經歷之由明轉暗之政風

第二類詩人是指先天二年（713）前后出生的詩人，如杜甫、岑參等。他們的精神成熟期剛好處在由張說、張九齡時期（以下簡稱“二張時期”）向李林甫時代的轉捩期。到了“二張時期”，經過玄宗君臣的協力同心，勵精圖治，實現了“天下大治理”。鄭綮《開天傳信記》載當時發展情形云：“河清海晏，物殷俗阜。安西諸國，悉平為郡縣。自開遠門西行，亙地萬余里，入河隍之賦稅。左右藏庫，財物山積，不可勝較。四方豐稔，百姓殷富，管戶一千余萬，米一斗三、四文，丁壯之人，不識兵器。路不拾遺，行者不囊糧。”可以看出，文治和武功，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達到了頗為興盛的狀態。

這種大治，雖然令人陶醉，但往往也令人沉樂，令人自滿。特別是“二張時期”文治大昌，文學禮樂，在贊化盛世、點綴升平的同時，往往容易與虛榮、奢侈之風結合在一起。宋代史學家范祖禹云：“明皇享國既久，驕心浸生，乾曜、（張）說不能以義正君，每為諂首以逢迎之。”玄宗開始驕傲自滿，奢靡享樂，臣屬開始阿諛奉承，君臣奮發向上的腳步逐漸緩慢下來了。公直作為國家的政治理念，雖然還是站著優勢的，但邪惡已悄悄侵入了君臣的心靈；諫諍之風漸見衰歇，如韓休因為敢于直諫，所以只作了幾個月的宰相就被罷免了；張九齡因為常出諤諤之言，也被趕下了宰相之位。文臣雖說享有清雅的聲望，但他們的另一方面——不適時宜，也漸漸顯露出來，他們的衰微不可避免。由此看來，讓文士們躊躇滿志的朝政環境，在達到它的鼎盛狀態時，已潛伏著衰變的隱憂。自從張九齡罷相，李林甫當政，大唐朝政便步入了一條昏庸邪惡之路，直至安史之亂的爆發。

三、 劉長卿、錢起等詩人所經歷之昏暗政風

第三類詩人是指約在開元九年（721）前后出生的詩人，如皇甫冉、李嘉祐、錢起、元結、皎然等。他們的精神成熟期基本上是在李林甫、楊國忠當政之中度過的。

第一，君昏臣庸。這一時期，開元嘉政急劇退化，玄宗溺于女樂，迷信神仙，企望長生，倦于朝政，委政于高力士和李林甫、楊國忠；而李、楊皆為奸相，略無品節，唯利是圖，竊國固寵。君用臣之諂，臣用君之寵，整個朝政似乎成了君臣呈惡施邪的淵藪。李德?！洞瘟吓f聞》載：“玄宗初即位，體貌大臣，賓禮故老，尤注意于姚崇、宋璟，引見便殿，皆為之興，去則臨軒以送。其他宰臣，優寵莫及。至李林甫以宗室近屬，上所援用，恩意甚厚，而禮遇漸輕?！庇捎诰贾g出于私利，相互利用，當然產生不了敬意，與開元前期已不可相提并論了。

第二，公直委地。玄宗不容直臣，一味寵信柔佞，而李、楊更是恣行奸邪，蔽上聰明，賞罰由己，生殺自專，如《舊唐書》載：“林甫久典樞衡，天下威權，并歸于己”，“宰相用事之盛，開元以來，未有其比?！币虼?，朝政幾無公直可言?！顿Y治通鑒》載：“九齡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無復直言。”玄宗君臣要維持昏聵邪惡的統治，就必然要實行恐怖政治?？崂羰切谇捌谒驌舻膶ο螅搅撕笃冢诤屠盍指τ制鹩猛蹉p、吉溫和羅希奭這樣的大酷吏充當打手和鷹犬?！傲_鉗吉網”，捏造冤案，致使大臣陸續無辜喪命，如李適之、韋堅、皇甫惟明、杜有鄰、裴敦復、李邕等，恐怖氣氛蔓延朝野，如當時的大理卿徐嶠妄言：“大理獄殺氣盛，鳥雀不敢棲?！?/p>

第三，壓抑文士。開元末期以后，玄宗欲縱樂天下，就會排斥文臣。雖說文臣未必皆有品行，但無論怎么說，沉于淫樂的皇帝與那些無才學無品節的奸臣更能配合默契，如《舊唐書》載：“上在位多載，倦于萬機，恒以大臣接對拘檢，難徇私欲，自得林甫，一以委成。故杜絕逆耳之言，恣行宴樂，衽席無別，由林甫之贊成也。”玄宗嫌惡張九齡等人在身邊嘀嘀咕咕，礙手礙腳，所以重用李林甫。而李林甫“善養君欲”，“每有奏請，必先賂遺左右，伺察上旨，以固恩寵?！边@種以窺探皇帝心理為事業的人，當然會讓皇帝感到舒心。開元中后期，宇文融、崔隱甫、李林甫斗倒了張說，便是文士悲劇時代到來的信號；至于李林甫斗倒了張九齡，則宣告了這一時代的正式來臨?！杜f唐書》載：李林甫“自無學術，僅能秉筆，有才名于時者尤忌之?！薄顿Y治通鑒》又載：“上欲廣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藝以上皆詣京師。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對策斥言其奸惡，建言：‘舉人多卑賤愚聵，恐有俚言污濁圣聽。’乃令郡縣長官精加試練，灼然超絕者，具名送省，委尚書復試，御史中丞監之，取名實相副者聞奏。繼而至者皆試以詩、賦、論，遂無一人及第者。林甫乃上表賀野無遺賢?！倍鸥驮Y就是這次制舉的犧牲品?？梢?，在這一時期，文人所處的大環境是頗壓抑的。

總之，從開元末期到天寶間，朝政發生了巨大轉變，前此是明政，“貞觀之風，一朝復振”；此后為暗政，“朝野怨咨，政刑紕繆”。從道理上來講，第一類詩人的精神是伴隨著前期蒸蒸日上的明政而成熟的，主體意識堅定，生命意志堅韌，能有效抵御外在的巨大壓力。第三類詩人的精神是伴隨著日經西天的暗政時期成熟的，主體意識淡薄，悲觀、失落、脆弱，難以抵御外界壓力。第二批詩人的精神成熟期正處在由前期明政向后期暗政的過渡期，宛如日中而仄，他們既積蓄了較強的精神力量，也顯示出相當的軟弱性，在外界壓力下往往顯出悲壯的色調。這種理論上的推斷與他們在安史之亂期間的創作風貌大體上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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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宋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