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關于加強人民法院審判公開工作的若干意見》(下稱《若干意見》)。這是繼1999年最高院《關于嚴格執行公開審判制度的若干規定》后,第二個就審判公開問題由最高法院出臺的司法解釋。
《若干意見》指出,司法公正應是“看得見的公正”,司法高效應為“能感受的高效”,司法權威則是“被認同的權威”,審判公開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重要保證。
一方面,新司法解釋表現了最高法院對審判公開的關注和重視;另一方面,這也反映了一個事實:多年以來,我國司法的審判公開在執行中并不理想。
審判公開的六大制約
綜觀目前我國的司法實踐,影響審判公開的因素大概有六個方面:
首先,是旁聽證制度的公民旁聽公開審判的限制。目前,普通公民要進入法庭旁聽,必須申領旁聽證。而我國的憲法、法院組織法和三大訴訟法——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和行政訴訟法,并無涉及“公民旁聽公開審判案件須得到法院許可和批準”的內容。
公開審判的基本含義是:只要遵守法院管理制度,遵守法庭秩序,任何公民應無障礙地進入法庭旁聽案件審理的全過程。顯然,旁聽證制度是針對想參與旁聽的公眾,設置了一道審查和許可機制,并由此帶來三個問題:一是法院允許旁聽的對象是否會有所選擇?有所選擇意味著一部分公民可以旁聽,另一部分人不被允許,這就嚴重違背了審判公開原則;二是許可同時意味著不許可的存在,而后者的法律依據何在?法院在許可和不許可公民旁聽的問題上擁有無限的自由裁量權;三是沒有設計相應的救濟制度。
相比中國大陸公民,港澳臺同胞和外國人要想獲得旁聽資格,還須經過另一層審批,即高級法院外事部門的許可。根據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的要求,審判過程須向所有的人公開。換言之,既為公開審判,就不應限制國籍、性別、身份以及年齡。事實上,旁聽證制度既背離了公開審判的基本原則,也對中國司法的形象造成了負面影響。
其次,對媒體參與公開審判的限制。
公眾無障礙地旁聽和媒體無障礙地報道,是公開審理的兩個基本要求。如果說公眾旁聽是一種監督,媒體報道則是一種更為有效的監督。而目前,中國的法院在普通案件的審理中,對媒體報道實行雙重審批,即除旁聽證,還要法院宣傳部門的審批。特別是涉及影響重大和案情復雜的案件,法院往往以此為由拒絕媒體的報道。最近的案例如鄭筱萸案件的審理,幾乎所有的媒體都被拒之法庭門外。
我認為,越是所謂“影響大和敏感”的案件,公眾關注的程度就越高。一旦缺少媒體對案情的披露和報道,公眾難免會有無限聯想和猜測,更可能對黨和政府的形象產生負面影響。實踐說明,越是這類“重大敏感”的案件,越需要作為社會中介力量的媒體予以充分報道,體現司法的公開度和透明度,維護司法的公信力。因此,倡導公開審判,首先應從社會影響大的案件著手,真正實現公開審判,并給予媒體平等和充分的報道機會。
第三,決定審判公開與否成為人民法院的“特權”。
沒有把審判公開當成控辯雙方的權利,這是目前中國法院在理念上存在的最大問題。我國憲法規定,審判公開是公民的一項憲法權利。獲得公開審判,應視為公民的基本權利,而非僅僅由人民法院自主決定即可。非常不幸的是,常年來,法院一直將決定審判公開與否當成自己的“特權”,背離了公開審判的基本理念。
公開審判是公正審判和訴訟當事人辯護權的保障。一個案件只要符合公開審判的條件,媒體和公眾就有無障礙旁聽的權利。
第四,判決書的公開流于形式。
法律規定,即使是非公開審理案件,其判決結果也必須公開,而判決結果的公開實際上意味著判決書的公開。目前,傳統的審判結果公開模式已經落伍。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判決書上網事實上已經成為審判結果公開最好的方式。
第五,裁判文書不說理。
目前,裁判文書不說理的問題越來越嚴重,表現有三:一是裁判文書對爭議點的列舉往往有所取舍,并非客觀全面列舉;二是裁判文書對事實認定過程的表述,只是將證據進行簡單羅列,缺少邏輯推理;三是不采納一方意見的理由,特別是辯方意見,往往以“辯護方的辯護意見沒有法律支持,本院不予采納”一言以蔽之。而在一些案情敏感、被告人身份特殊的案件中,刻意的隱瞞必然會造成公眾對法院公信力的懷疑。
第六,開庭審理只宣讀筆錄,缺乏證人、鑒定人和被害人出庭作證。
以刑事審判為例,往往在很短時間內審完,其中不乏死刑案件。法庭上宣讀的通常是偵查人員事先的筆錄,或部分宣讀,或摘要宣讀,甚至不宣讀,只歸納了之。這種方式,理論上稱為書面的、間接的審理方式。與之相對的,是現代法治國家所強調的直接、言辭的審理方式。現代的審判理念要求證人、鑒定人出庭作證,給控辯雙方交叉詢問的機會。試想,無一證人出庭,對證人證言的審查能做到公開嗎?證人、鑒定人和被害人不出庭的裁判方式與秘密審判無異。
癥結何在?
制約中國審判公開的因素,首先是中國傳統的司法理念中有神秘主義和關門主義的色彩。當我們看到法院門口的大獅子以及站崗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武警時,恐難以感到司法的親和力。
我個人認為,法院是不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法院是決定公民命運、維護公民權利的地方,為什么不能對所有的公民敞開大門?法院審判的權威必須建立在公信力的基礎上,建立在公眾信任和尊重的基礎上。反之,建立在對公眾進行威懾的傳統司法基礎上,何談“司法為民”以及“司法和諧”的理念?
法院工作行政化也是阻礙審判公開的重要因素。我們的人民法院為什么不敢公開判決書的全部內容?為什么不能公開裁判理由?目前,法官向上級領導請示制度、審判委員會制度、上下級法院內部請示規則以及地方黨政領導的干預,都使得司法裁判高度行政化。
顯然,這些批示、指示以及決定,都難以作為裁判理由予以公開。這些制度則是典型的“判者不審、審者不判”,嚴重違背司法理念。
目前,我國的法院仍保持著雙重裁判機制:一是能夠示人的審判過程和裁判結論;二是無法示人的所謂“內部文件”。主卷和副卷、法官的審理報告和判決書就是典型的兩套機制。而公眾和律師看不到副卷和法官的審理報告,整個審判就不可能做到透明和公開。
再次,目前流行的所謂實用的效率觀也影響著法院的審判公開。法院往往單純強調辦案壓力加大,案件數量增加,辦案人手不足等等,來規避審判公開。其實質是以提高效率為托詞,意圖掩蓋辦案質量不高等內在問題。
其實,適度保持司法效率確為保障司法正常運轉的前提,但審判公開并不會真正影響到司法效率。恰恰相反,法院應通過審判公開實現素質的提高、工作作風的改善,以及審判質量的提升。黑暗下的審判只能使得部分素質低下乃至行為不端的法官更加肆無忌憚。法院應把審判公開作為工作的先導,推動一系列的相關改革。換言之,法院要提高審判質量,公開審理是第一步。
實際上,這些問題也正是法院改革始終沒有觸及深層次的原因所在。至今,最高法院已經出臺了兩個“五年司法改革綱要”,力度不可謂不大。但由于在諸多方面沒有涉及實質問題,法院改革至今并無實質性進展。
期待實質性改進
盡管最高院對審判公開制度三令五申,迄今為止,法院并沒有提出有效措施確保其執行。我個人認為,要真正實現審判公開,必須做到幾個實質性改變:
首先,取消旁聽證制度。法院只進行正常的安檢,即防止一些危險品和危險人員的進入,保障正常的開庭時間和開庭秩序。正如《若干意見》第15條所規定,公民持有效的身份證件,無障礙進入法庭。即使是法庭太小,也可以通過另外安排地方,通過直播的方式向公眾公開庭審過程。
其次,對要求旁聽庭審的公民不作區別對待。特別是新聞從業人員、外國人以及港澳臺同胞,只要他們持有合法的身份證件,當無障礙進入法庭。
第三,判決書通過網絡予以公開,判決理由應予公布。我個人認為,審判公開應該涉及三項內容的公開:即公開審判過程、判決結果和裁判理由。裁判理由的公開是審判公開的有機組成部分,又被稱為公開度和透明度的要求。
第四,要把審判公開制度當做一個可救濟的制度。例如,是否公開要允許當事人提出異議;上級法院認為違反公開審判原則,應當宣布審判無效;該公開而不公開的案件審理屬于重大違法,其結果應為無效。
第五,公開證據審查過程。對證據和證人證言只進行書面和間接審理,無疑是法官放棄了自己的裁判權,把證據的調查權交給偵查人員,并使審判流于形式。我們提倡,應通過證人、鑒定人出庭把整個證據審查過程予以公開。
當然,涵蓋了27條內容的《若干意見》有著諸多值得肯定和贊賞之處,例如,強調了公開審判依法、及時、全面的三個原則;設立了申訴和聽證制度;強調當庭宣判率等等。希望這不是一陣風,而是一次真正的制度變革。
培根曾經說過,正義根植于信賴。如果法院總是將公眾和媒體拒之于大門之外,沒有公開性和透明度可言,司法將只是專政和冷漠的代名詞,司法又如何贏得公眾的信服?通過公開法院的裁判過程、審判結論以及裁判理由,接受全社會的監督,法院才能維護基本的職業水準,嚴格依法進行審判,提高審判質量。同時,審判公開可以有效減弱外部力量對司法獨立的干預和沖擊,并有助于提高中國司法的國際形象。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