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姓鄭,大款,進美國賭場登記,問他叫什么,他聽不懂,人家順手給他取個名字Jim
一
鄭某,大款也,外號“芥末”。他進美國賭場登記,問他叫什么,他搖搖頭——不懂,人家順手給他取個英文名字吉姆(Jim),他再音譯成一種頗有個性的佐料。“這名字不賴,”他跟我說,“芥末。”
我和芥末走到一起來了,冥冥中必有上帝的安排。要說我倆在生活上完全沒有共同點:他做生意,我寫字;他揮金如土,我兩袖清風;他占山為王,我滿世界奔走。誰承想四年前,我們同時搬進這個美國地圖上很難找到的小鎮。
芥末,東北人,個兒不高,瘦,寸頭,一對招風耳挺喜興。他生長在山東膠東半島的小村子里,八歲那年跟爺爺去東北找當林業工人的父親。那童年的貧困刻骨銘心,按他的話來講,“我十五歲以前沒穿過線褲。”初中畢業后留在林場,開大卡車,在林區小火車燒鍋爐。給他評成二級工,少拿五塊錢,開始鬧情緒。那天早起上班,他說他病了,師傅不滿地搖著頭,拿他沒轍,只好讓副司機燒鍋爐。他躺在火車頭和煤車之間的平臺上睡著了。小火車在過橋時突然出軌,車上的圓木沖向火車頭,把兩位師傅活活頂死。他小子命大,從夢中直接掉進結冰的河上。爬起來,一瘸一拐,跑了四十里路去報信,到了場部才發現右胳膊摔斷了。
他對數字過目不忘,車一過,他準能記住車牌號碼。但他堅決不學英文,遇事手一比劃,再蹦幾個英文單詞。去年他跟我去買輛舊車,人家開價五千,芥末心急手快,伸出四個指頭,嘴也還跟得上:“Four dollar!”愣把車價還成四塊美元。那賣車的墨西哥人差點兒氣瘋了。
英文不靈,總會有點兒小麻煩。有一回去自動提款機取錢,他麻利地刷卡,嘀嘀嘀,輸進兩百美元的數目,沒想到竟吐出一堆郵票,原來是臺售郵票機。芥末不愛寫信,這兩百美元的郵票夠他用一輩子了。
要說芥末不會英文也不對,凡賭場用語,從錢數到紙牌的顏色等級組合以及比賽規則,他全都門清。他的手勢特別豐富:沮喪、躊躇、憤怒、咒罵,老美都懂。特別是凱旋時啪地一拍桌子,讓輸家心驚肉跳。芥末有一陣天天去賭場上班。附近的印第安人保留地開有賭場,我跟芥末去過一趟。一進門,不少人都跟他打招呼,芥末挺胸收肚,笑瞇瞇地揮手致意。發牌的更是對他畢恭畢敬。他在賭場有自己的賬號,吃喝免費。他有一種大家風范,輸點兒錢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見他揮手之間輸了八百塊,于是諄諄教導我說:“賭博其實跟做生意是一碼事,敢輸才能贏錢。”
去年開春,他在印第安賭場贏了五百,加上兜里原來揣的七百,回到我們小鎮,欲罷不能,過家門而不入,租了輛車,直奔一百多英里外的雷諾(Reno)——美國第三大賭城。沿途多是山路,趕上下雪,必須要加防滑鏈。這是美國法律。他一聽六十美元,立馬退貨,對那工人說:“No!”拍拍自己的胸脯,伸出大拇指,這意思很簡單:老子車開得棒,用不著這玩意兒。人家如數把錢退給他。可沒開出多遠,一輛警車呼嘯而來。警察可不管他怎么比劃,唰,一張八十美元的罰單,還用步話機召來一輛吊車。那司機熟練地運用大鉤子和鋼纜,連車帶人吊起,再綁在吊車平臺上。芥末來美國還從來沒這么風光過,高高在上,視野開闊,前有警車開道,后有司機護駕,真有點兒國家元首的架式。可惜吊車沒開多遠,在一家商店門口停下,除了吊車費,還得照樣花錢買防滑鏈,外加安裝費。到了雷諾,又花錢找人拆下那倒霉的玩意兒。還沒進賭場,里外里已經被宰了兩百多。蒼天在上,眼見著芥末走背字,沒過多久全部輸光,只剩下九塊錢。出門再去裝防滑鏈吧,不夠。他用手指頭戳著皺巴巴的紙幣,拍拍口袋,一攤手。人家在賭城干活,什么樣人沒見過,得,好歹幫他裝上了。可這九塊錢的安裝有問題,回租車公司一查,防滑鏈把車漆皮打壞了。沒買保險?賠。沒現金?好辦。女職員押著他去銀行提款。可這還沒完,五百美元不夠,又寄來一千二的修車費。更倒霉的是,芥末從此上了這家公司的黑名單,永世不得翻身。
自九七年夏天,我跟芥末常在一起,交流賭博經驗。沒想到他居然還喜歡詩,要去我的一本詩集。有時他抽不冷子背出我的詩句,嚇得我一機靈,以為我那隱秘的聲音是被他竊聽到的。
正寫到這兒,電話鈴響,是芥末。我們有半年多沒聯系了,聽說他在國內做生意做砸了。這邊既要養家糊口,為了辦綠卡,還得繳足美國的苛捐雜稅。于是兩口子雙雙去餐館打工。我約他過來聊聊,說到就到。他手上有刀傷,裹著膠布,再卷起袖子,胳膊上滿是燎泡的痕跡。
中午我請他到市中心的一家中國館子吃便飯。他是干一行愛一行。進了餐飲業,他對諸如點什么菜干凈、烹調程序以及什么樣餐館賺錢,全都門清。來美國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沒辦法,如今老婆孩子都不愿意回去了。說到將來,他準備打工攢錢,自己盤下個餐館,東山再起。
“搞政治的是流氓,做生意的是強盜……除了走私毒品,我他媽什么壞事沒干過,什么人沒見過?走到這一步,我才知道好好過日子最重要。”說到這兒,他眼圈紅了,把頭轉向窗口,外面正在施工,窗戶蒙著綠色帆布。
他告訴我,他金盆洗手不賭了。有時半夜開車帶餐館的黑工們去賭場,每人收五塊錢汽油費,他躺在車里睡大覺。偶爾跟著進去看看,支支招。贏了,問他是否會賭,他搖搖頭走開。
“一個被國家辭退的人/穿過昏熱的午睡/來到海灘,潛入水底”,他突然背起我的詩,嘆了口氣,說,“我十五歲以前沒穿過線褲,我怕誰?”
二
我在外晃蕩了一年多,前不久又搬回原來住的小鎮。給芥末打電話,他應聲而至。這兩年,他的生活又有了戲劇性的變化。看來在非虛構的寫作中,作者要想跟上主人公的步伐,并非易事。
他明顯見老了,平添了不少白發。說到激動處,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飽含淚水。他信主了,禮拜五晚上跟教友一起查經,談天說地;禮拜天去教堂,扯著嗓子高唱贊美詩。
自從九五年搬到美國,他在國內的生意一蹶不振。九七年“偉哥”問世,他深知這革命性藥物對振興中華的重大意義。于是跟朋友借了錢,藏著掖著,把“偉哥”帶回中國,救苦難同胞于水深火熱之中。“當然,”他抿嘴一笑,“也順便掙點兒小錢。”
九八年秋,他斂了斂手頭的銀兩和“偉哥”帶來的利潤,又向親友舉債跟銀行貸款,重振旗鼓。這可是最后一錘子買賣,成敗在此一舉。成了,他就回美國跟老婆好好過日子去了。他積幾十年斗爭之經驗,決定最后下把大注——自己開賭場,要說這恐怕是所有賭徒的最大理想了。
他帶著人馬浩浩蕩蕩開進山東煙臺地區某縣,先跟當地地頭蛇和公安串通好,又從澳門賭場請來阿田發牌。阿田一番表演,他才明白自己錢財的去處。“全他媽的是假的。”他對我說。阿田告訴芥末,夜長夢多,這買賣不能超過十天。
賭場開張了。膠東人是賭場老板最樂于見到的那類賭徒——火爆性子,越急輸得越快。芥末忙著點著票子,日進斗金,暗喜,到十天頭上欲罷不能。又過了四五天,官匪勾結,幾乎把他們一網打盡。他警察出身,聞出氣味不對。那天早上他吩咐保鏢悄悄去租兩輛車,再通知阿田,各奔生路。他先到青島避風頭,再用錢打通關節,把弟兄們一個個贖出來。他帶人去找那地頭蛇理論,結果是自己丟了顆門牙外加烏眼青。壓著火回到老家,遣散眾人,在老丈人家養傷數日。待他飛回到美國,身上只剩下五毛錢人民幣。
“你看,”說到此處,他咧開嘴,用手扳著門牙。仔細看去,那顆門牙的確與眾不同,我生怕他順手把它拔下來。
眼見著揭不開鍋了,老婆去餐館打工,他賦閑在家,終日郁郁寡歡。最后他決定微服私訪,體察一下民情。要說他苦孩子出身,干活麻利,什么事一學就會。他從打掃房子刷油漆開始,直到鋸樹。鋸樹并非伐木,須登高,鋸掉那些枝頭叉腦。老板用推土機的巨鏟把他頂起來,再用繩索攔住腰間,以防不測。那有點兒像功夫電影中的特技鏡頭:他手持電鋸,穿行于林木之間。
他能上能下,上雖不能說是上刀山,但下確實是下火海。他到餐館找活。老板問,會不會炸鍋?會;干幾年了?五年。成,起薪一千三。老板為了節省人工,炸鍋冰箱洗碗機環繞,中間只能站一個人。芥末身兼數職。只見他右手炸雞翅膀,左手顛炒勺,兼顧旁邊的古老肉汁,倆膝蓋輪流磕著兩個爐灶的風門開關。不僅如此,一只眼還得斜視,盯著洗碗機上堆積起來的盤碗,兩只招風耳支楞著,迎候那老板和侍者來自遠方的召喚。
三年工夫,他約莫換了三十家餐館。他脾氣不好,老板幾乎又個個刁鉆,他動輒拍案而起,算賬走人。
他老婆在餐館老板娘的帶引下,信了基督教,他也胡里胡涂跟著受了洗。教會活動時,他打工累,時不時打個盹兒。教友們說他睡在神的懷抱里。“嘿,睡在神的懷抱里,真不賴。”他怪樣地笑了。他討厭教條,喜歡開明的牧師,自詡為不合格的基督徒。這和他當年做生意相反——所有殘次品都貼上了合格商標。
他后來轉到一家日本餐館,繼續做炸鍋。一打聽,那做壽司的師傅每個月連工錢帶小費能掙三千多,都是現金。他動了改行的念頭。他找日本師傅攀談。語言不通,好在中文字日本人多半認得,連寫帶比劃,他手勢又特別豐富。一來二去,日本師傅明白了,芥末每個月給他五百美元,連著給半年,要他秘密傳授做壽司的手藝。No,日本師傅搖搖頭;Yes,芥末轉身走了。開支那天,他硬是把五百美元塞給日本師傅。學徒期間,語言是個障礙。有一天,他問壽司得沒得,日本師傅用英文說,“Not yet(還沒哪)。”芥末沒聽懂,一琢磨,這日文倒是跟中文差不離,八成是“拿葉”,便從冰箱抱來堆荷葉,遭到一頓臭罵。半年后,他改換門庭,自己當起壽司師傅來。
那天晚上芥末請客,李陀、我女兒和我一行三人欣然前往。開進核桃溪鎮(Walnut Creek),華燈初上。芥末在壽司吧臺后面瞇瞇笑,一身藍花和服,手持快刀。老板是臺灣人,招待我們喝上好清酒。芥末邊干活邊跟我們聊天,游刃有余。他說他這名字起壞了,如今天天跟芥末打交道。他手藝好,英文也還能對付幾句。“要幾份加州卷?”他用英文問美國客人,再記在賬單上。
沒過幾天那家餐館被人告了,停業整頓。芥末打算在我們小鎮自己開家日本餐館。他掰著手指頭跟我算了筆賬,前景可觀。我差點兒忘了他以前的老板身份。他轉來轉去,看中了一家倒閉的墨西哥餐館,各方面都理想,除了烏鴉。那是我們小鎮烏鴉最集中的地方,尤其在黃昏時分,呼啦啦一片,令人心寒。烏鴉糞腐蝕性極強,落車上,若不及時擦掉,會留下永久痕跡。這勢必影響生意。
上周末我請芥末吃晚飯。他有些神不守舍,剛到我家就說出去看看動靜,好一陣才回來。他以前警官的敏感,做了精確記錄:六點十分,烏鴉從四面八方飛來;六點二十分開始在樹梢落腳;六點四十八分,它們全都一動不動。他的解釋是,烏鴉先開大會,后睡覺。但問題是睡著了還排泄與否,不得而知。這頓飯吃得不太踏實,芥末一直念叨著烏鴉。
北島:詩人,作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