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教授中國文學批評史卓有成就的專家如羅根澤、楊明照等,均出自郭紹虞先生門下
他不大會說話,因而就需要從他那近于木訥的談吐中去發掘寄托遙深的寓意
今天各大學中文系已將中國文學批評史列為普遍開設的學科,而這門學科的建立則有紹虞先生的一份心血。早期教授這門學科的卓有成就的專家如羅根澤、楊明照等,均出自紹虞先生門下。
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為這門學科奠定了基礎,使人認識到它是一門獨特的學問,而不是無根的游談。紹虞先生曾謙遜地說,他這部書只是早出的陳中凡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跟隨者。但正如朱自清先生在評郭著時所說,“它雖不是同類的第一部,可還得稱是開創之作,因為他的材料和方法都是自己的”。
紹虞先生以照隅室作為齋名。晚年印有《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照隅室語言文字論集》、《照隅室雜著》三種。照隅二字取自《文心雕龍序志篇》:“各照隅隙,鮮觀衢路?!边@句話的原意,是劉勰對于前人持論多陷于取小忘大作風的指摘,本含有貶意。紹虞先生反其意用之,不僅在于這兩個字和他本名諧音,而是寓有其他命意。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自序有一段話說得很明白:“(我)愿意詳細地照隅隙,而不能粗魯地觀衢路。”這意思是說,寧可詳細地從事一些個案的具體研究,而不愿粗率地從事抽象的理論概括。這一說法在今天正盛行著以簡單的概括手段作為宏觀研究的時候,就更容易為我們所理解所接受了。
紹虞先生《論八股》一文表明他對趨時之病最所痛恨。他稱這種風習為“一窩蜂,即所謂趕時髦”。文中援引了章炳麟《復仇是非論》中一句話:趨時之疾淪于骨髓,相率崇效,與高髻細腰之見相去有幾?(大意)他在治學上像老一代重視獨立精神的學者一樣,是不肯曲學阿世的。這一點在他所寫的《語文通論》諸作中,也留下了痕跡。語言文字的研討在他的學術著作中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僅僅把他視為古代文論的學者,忽視了他在語言文字方面所取得的學術成就,就不能對他作出全面的評價。他在這方面的研究具有不少創見,往往發人所未發。
尤其他對于語言與文字或文言與白話問題的論述,更值得我們注意。這個問題從“五四”以來就已經有了固定的看法,胡適的活文學死文學之說似乎成了普遍為人接受的共識。紹虞先生并沒有對此說進行商榷,他的話雖然說得十分委婉,但細心讀者不難發現他的某些論述實際上正是對此說獻疑。這可以從他對近乎口語的周秦文辭和與口語遠的唐宋文辭所作比較看出,也可以從他對韓柳的古文、明代的語錄體、戲曲等雜以駢語的論述中看出。我感到遺憾的是我沒有在紹虞先生生前,向他請教這方面的學問,我的理解可能是很不夠的。
凡和紹虞先生接近過的人,從未見他有激烈的言語和動作,都覺得他性格溫和。他說話總是那樣慢條斯理,從容不迫。但根據他的弟子記述,他也有過感情激動的時候。這事發生在抗戰初北平淪陷后的燕京大學課堂上。一天他上課講到《黍離》詩時,竟然慟哭失聲,以致使滿座隨之淚下。這一突兀舉止也不難理解,在為人處世上,他本來就稱頌過狂狷性格。他在《憶佩弦》一文中說朱自清,不英銳而沉潛,不激烈而雍容,在性格中具有更多的涵容成分。他把朱先生歸結為“不必定以斗士姿態出現而仍不失為斗士的人”。這足以說明他對斗士的向往。
最近讀到前幾年唐弢先生為紀念紹虞先生而作的《狂狷人生》,我才知道解放初復旦中文系聘我去兼課是出于紹虞先生的舉薦。那時我們并無來往,后來紹虞先生也未向我提及此事。根據我和紹虞先生多年接觸所得的印象,我覺得他是一位不知文過飾非而敢于展露自己胸襟的長者?!拔母铩眲傞_始,報上正在批“三家村”的時候,緊張的政治空氣令人惶惶不安。我去見他,向他談到鄧拓。他沒有一個字涉及這場運動,只是出乎我意外地說了一句“可鄧拓書法實在好”。說完他走進里面的書房拿出一本美術雜志,翻到一頁刊有鄧拓寫的“實踐”兩個字指給我說“你看”!此情此景使我至今難忘。
再有一次在“四人幫”粉碎后,那時的氣氛完全不同了。他略帶微笑地向我說,他曾經也想用儒法斗爭的觀點去修改《中國文學批評史》,可是還沒有來得及,“文革”結束了。這種毫無掩飾的坦誠,再一次使我驚訝。紹虞先生雖教書多年,但他不是口才便給的人,他不大會說話,因而就需要從他那近于木訥的談吐中去發掘寄托遙深的寓意。紹虞先生真誠地相信應改造自己跟上時代的步伐,像許多老一代知識分子一樣。我感到遺憾,當時沒有和紹虞先生深談,不知他在幾十年改造的經歷中,究竟領受了怎樣的甘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