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很不“闖蕩”的人,有很強的依賴心理,打小就喜歡牽著母親的衣襟,躲在母親的身后,用一雙驚懼的眼睛看人。想不到的是,在我年近不惑之時,還會帶著女兒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了一年。在這一年里,我最害怕的是哪一天家中忽然來了電話,說有急事讓我回去,那我就必須一個人踏上那條回歸路。
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母親來電話說爺爺不行了。聽著電話里的嘈雜聲,我預感到爺爺可能已不在人世,但我還是寧愿相信母親的話──他生命垂危。我異常鎮定地上完最后一節課,安排好一切,一個人去了火車站。我去得很早,恐怕誤了車次。在候車室徘徊的時候,我完全不像一個奔喪的人,因為我暫時把死亡二字排除在我的思維之外,而盡是想旅途中可能遇到的一切,畢竟是第一次一個人完成一段旅行,我擔心前路。形形色色的等車人為著形形色色的目的,被命運帶到同一列火車上奔向幸福或者痛苦。我裹挾在其中孤獨而惆悵,那極力避免去想的東西卻不時浮上心頭,推涌著淚水,那淚水為一個摯愛我的老人而流。我必須找一個伴兒,否則我不知這6個小時如何度過。她來了,一位40多歲的農村婦女,扛著滿滿一麻包土豆種子,上車時我幫了她。有時很簡單的動作會拉近兩個陌生人之間的距離,在這段旅途中,她將成為我的朋友,然后各奔東西,天涯海角,永不相見。
列車在北方大地上飛馳,鐵路100多歲了,但和兩面的青山一樣絲毫沒有衰老的跡象。它像一條有著堅硬鱗甲的長蛇在崇山峻嶺之間蜿蜒。車窗外滿眼是山,滿眼是樹,間或是山腹露出的巖石,如山的內臟。山和水都該是有名字的,但我不知道。樹嘛,我只能分辨出是松,至于什么品種我不知道。但有一種樹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車過一段山坳的時候。時令已是早春,而那樹上葉子經冬未凋,呈現出醉人的暖色,在點點殘雪上,在蒼黑的老松間,燦爛著一片金黃,葉片碩大輕靈,在料峭的山風中舞動。樹還很年輕,葉子卻是老人般矍鑠,它們對立而和諧。
我的旅伴開始吃東西,可我什么也吃不下,她以為我沒有,就什么都分給我一些,眼中滿是善意的關切。車外車內,我同時感受到來自自然與同類的暖意,而路的盡頭我親人的遺體正漸漸冰冷。他曾穿越80載人世炎涼,走過無數平坦和坎坷的旅途,如今靜靜地躺在那里,等我去和他作最后的告別。
列車鉆進山洞,列車員竟忘了開燈。無際的黑暗向我壓來,車輪碾壓鐵軌的隆隆聲淹沒了周圍人們的呼吸,我覺得自己正向深淵滑去,有一種巨大的失重感,恐懼而無助。隧道太長,列車拼命地想逃出去,黑影卻在作無聲的歡笑。它似乎是有質的,隨便抓一把,抓在手里的一定是黑色的棉花一類的東西。沒有一絲微光,軟綿綿的卻如同要撕碎你,這就是非人間的境界嗎?我從不相信另外的世界有地獄和天堂之分,而這短短的十幾分鐘卻讓我飽嘗了祖父所去的那個世界的可怕,盡管一切都是我想象出來的。我明白了人千方百計求生的原因了。
一聲長鳴,麗日重現。初春的原野盡管還不是那么明艷,我卻如同從黑暗中娩出的嬰兒,立刻被無邊的新鮮所包裹。
奔馳的列車,閃亮的鐵軌,沒有一絲疲倦的意味,路邊白楊上的大鳥巢還在等待著候鳥的北歸。
獨行,獨行,向西,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