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畫像

我有三幅畫像，都出自名家。

一

第一幅畫像畫在西安，具體成畫的時間、場景概括我已經有點模糊了。畫家是已經去世的張義潛先生。

畫像是我的半身像，粉紅的小襯衣，娃娃頭，頭上綁了一根綠頭繩，迷迷糊糊的樣子，淡彩淡墨，沒有背景。畫像不是太大，有一尺見方，畫像中的我很乖巧，也很可愛，充滿了童真。有評論家說：畫不在大，在于精。

我和孿生姐姐，自小人們都說很像，有時候翻看小時候發黃的老照片，兩個人常常為哪一個是自己而爭執。父親常掛在嘴邊的是：一看眼神就知道了，機靈的是小冰，迷糊的是小霜。如今我也常常自嘲自己是“臉上迷糊心里也不清楚。”

而張義潛給我的畫像中我也是一副迷糊像，但這張畫是我的心愛。姐姐看到這幅存了30年的畫像，糾纏起來：憑什么說是老二的畫像，我看也挺像我的。并堅持要從我手里拿走我存了多年的畫像。多虧我的一副迷糊樣，還有一行題款為我做了鐵證。題款寫的是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三日畫小霜。當時我六歲多。

關于張義潛，父親在《遺愛三秦》一文中是這樣寫的。張義潛堪稱天才的畫家，他的一生遭遇坎坷，卻又頗具輝煌。四歲學畫，二十歲時巨幅宏著就被權威機構“中國美術館”收藏。十九歲作為西安美術學院中國畫系的創始人，他年紀輕輕就成為高等學府的教師和畫系負責人。他的代表作《林則徐》，工筆重彩，奠定了他畢生從事中國歷史人物的基石。嗣后的漫長歲月，他創作了數不勝數歷史人物，《司馬遷》、《蘇武牧羊》、《東征》、《歸飲》、《我們的劉志丹》、《李闖王》、《慧梅之死》、《重任在肩》《絲綢之路起長安》《秦皇征戰》、《昭君出塞》、《高風亮節》《楊玉環奉詔溫泉宮》等等。臨潼華清池的巨幅壁畫《唐明皇和楊貴妃》他費時整整兩年，甚至把戶口轉了去。看張義潛的畫如同讀歷史，那是需要靜一點心，下一些功夫，才能讀出每一個歷史朝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習俗；才能讀到人物的性格和命運，才能讀到畫家對每一個人物的服飾，所有的劍戟、器樂、器皿、桌椅等等的一一考證，讀出畫家的心血。就是這樣一位以中國歷史體裁為主的重量級畫家，卻長期被排斥在主流文化圈之外。數十年受人冷落，遭到不公正的待遇，天妒大才也。他嗜酒，因為他心底深處是懷才不遇的悲涼、痛楚、壓抑、憂憤。很多朋友都說，張義潛是一個悲劇式的人物。

那些年，父親和張義潛來往很頻繁，關系也愈來愈密切，張義潛開玩笑要父親把雙胞胎女兒認給他，父親就讓我們兩個給他磕了頭。他說：“既然這樣沒什么送的，給孩子們一人一張畫像吧！”聽爸爸說，他畫畫的速度極快，有一次作畫時我竟爬到了他的頭上，他一手扶著我，一手迅速地畫著，一會就成了。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有我一個人的畫像。但姐姐有一幅他的畫，寫著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題給小冰，而我沒有。

再后來去見他就叫他義潛爸爸了。

義潛爸爸工作的地方，大門高高的、寬寬的，去了很多次也沒開啟過，都是從側面狹窄的小門里擠進去。里面倒是別有洞天，很開闊的院子，幾排平房。他的畫室正對著大門，一張大畫案幾乎占了整個屋子，容不下人站腳，屋里很凌亂，畫案上堆得滿滿的，在畫案的一角還擺了幾個酒瓶子，酒瓶旁邊放了一個搪瓷缸子。印象中他在畫畫時，常端起搪瓷缸子吱溜幾口，如今想來他吱溜下肚的一定是酒不是水了。他一生嗜酒如命，飯可以一頓不吃，但酒一頓不喝是萬萬不可的。

兩個爸爸在屋里作畫聊天時，我和姐姐常跑到院子里去玩。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那棵樹真是高啊，粗粗的樹干筆直筆直地鉆入云中，抬頭看它時仰的脖子都疼，當年的我實在太小了。梧桐樹結滿了梧桐籽，成熟后撒了一地，我和姐姐就撿來吃，很香很香，比以后嗑遍全國的“傻子瓜子”感覺還好。

張義潛是一個墓生子，他沒出生父親就去世了。六個兄弟姐妹，幾年間，因為疾病先后被奪去了生命，到了解放前夕只剩下義潛和老媽媽相依為命了。已經很老的老奶奶，在一個陰森森的屋子里住著。每天拐著小腳推著小車沿街去賣張家祖傳的油茶，供他的兒子從小學畫畫。靜靜姐姐和安安哥哥那時正在上學。姐姐開朗一點，常帶著我們倆玩，哥哥卻十分內向，不愛說話，有點冷漠的感覺。也許父母的離異對他影響很大。靜靜姐姐在父親的祭文中講：父親一生好熱鬧，這緣于其孤單的童年，婚姻生活的孤寂，他的晚年依然是孤獨的，甚至于生命的終點。父親的魅力，除了橫溢的才華外，更重要的是他的孝道、善良、悲憫，樂于奉獻的德行。大智挾裹著大愚，成功兼容著坎坷，他“糊涂”的性格正是人們追憶之所在，這大概是“難得”的原因吧。

義潛爸爸，你的小迷糊女兒很想念你那！

二

第二幅畫像畫在東北的撫順，是1984年，我十六歲，畫家是宋宜春。畫像是四尺整宣，我正面坐著的半身像，深色的上衣，脖子里是玫瑰紅色的圍巾，高高翹起的兩個毛刷子，一個上還綁了一條紅頭繩，連我胸前校徽上面的字都很清晰，畫像是用了整兩個下午畫成的。

爺爺奶奶平反后，從原籍回到了遼寧撫順，我也跟了去。我的學校撫順市四十五中學，在南北臺交界。當年日本人駐扎在撫順時，這里是他們工作生活的主要區域，房子也都是日本人留下的，一幢幢日式別墅矗立在起起伏伏的山坡上，無言地述說著歷史。解放后，領導干部住進了別墅群，南北臺也就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

宋宜春是父親離開撫順之前的朋友，后來輾轉聯系上了，甚是親熱。他當時在撫順礦務局工會搞宣傳工作，家住在南臺的一幢家屬樓里，離我的學校很近，跟著父親去過他家。他那時有四十多歲，長長的臉，頭發也長長的，眼睛是笑的，說話的聲音很好聽。第一次去他家，他全家都在，兩兒兩女。大兒子有十七八歲，已是成年人的模樣。小女兒才四歲，叫菲菲，留了一個四面齊的日本童頭，可愛的像個洋娃娃。他年輕漂亮的妻子是個醫生，小他十幾歲，很溫柔的樣子，給我拿吃拿喝，招呼得很周到。

對于他們家庭成員的組成，我一直抱有疑惑。但他們家里人從沒透露過，也就不好問。只是隱約知道大兒子和大女兒是前妻的。大女兒宋影和我同歲，開朗活潑，一點也看不出有什么心理陰影。從言談舉止中，從兄妹幾人的關系里，能看出一家人很融洽，很和諧。多少年后我仍很敬佩漂亮女醫生的持家有道。

按照約定我去他家宋宜春給我畫像。在畫的過程中，我們互相沒有說話，但我能感覺他認真、投入的神情，由于拘謹，我僵硬地坐著，一動不動。他看出我有點累，就對我說：“你可以隨便一點，不用太板正，也可以稍稍活動一下，只要大方向不變就行了。”聽了他的話我輕松多了，中間還讓我休息了兩次，就這樣也感覺時間過的太慢。我坐不住的原因，還有就是一種好奇心，總想看看他把我畫的什么樣。

我的耐心到了極限，在我快要堅持不住時，聽到了宋宜春的聲音：“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吧！”我以為畫完了，長長舒展了一下肢體，趕快繞道畫前去看，才發現畫中只有我半身和頭的輪廓，沒有面部表情，我失望地說：“沒畫完啊！”“沒畫完”，宋宜春說：“你抽空還得再來一趟。”我想了想：“我們只有星期二下午老師政治學習不上課，要來只能下一個星期二來了。”“那你就下一個星期二來，我在家等你。”

再一次去，就宋宜春自己在家，熱鬧的家里冷清了不少，他解釋說：“今天畫細部，需要靜，都打發出去了。”

再看那幅畫時，比上次精細了許多，顯然這中間重新修過，頭上的兩只毛刷子，栩栩如生地翹著，連我胸前的校徽也已經帶好了。我心里竊喜，今天下午不用坐那么長時間里了。正想著，宋宜春開口了：“今天你身子可以隨便動，但頭不能動，還要盡量保持一種固定的表情。”唉，要求更高了，我才體會到模特也不是好當的。

那天畫得極慢，我是說過程。他常常盯著我凝視好半天，才畫上幾筆。通常人們看一幅畫像，常常評價畫的像不像，我想此刻他也是盡量想畫的像我吧！

一直無語，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中間沒有休息，我的表情已經凝固了，心里一遍遍地從一數到一百，從春思到春。“不要動，眼睛往前看，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好了。”聽了這話，我馬上眼睛一亮，來了精神，眼里充滿了希望之光。“好了，可以起來了。”這次真的很快，在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結束了。我想這最后肯定是點睛之筆，提醒我一下吧！我站到畫前，不由得感嘆：“畫得跟我太像了，只是比我好看。”宋宜春聽后，舒了一口氣，笑了：“給你畫像，我有壓力，老怕畫不好，讓你爸這個內行笑話。”我這才理解它為什么對我長時間地凝視了。

宋宜春給我畫像時，他還只是在東北小范圍內有影響的業余畫家，如今他定居在北京，已成了全國有影響的職業畫家了，今非昔比。

三

第三幅畫像畫在南國的深圳，是2005年的春節過后，我三十六歲，畫家是張德瑞。這次與前兩次不同的是張德瑞是畫油畫的，還有就是我這張畫像是揀漏撿來的。

父親到深圳很多年了，一直沒有機會去，這回兄妹幾個約好一塊過去，也真是難得。

那天父親一早就出門去了，臨到中午來了一個電話，他和張德瑞約好了下午為我們畫像。

這之前是知道張德瑞的，父親的畫室就放了一幅他為父親畫的畫像。父親稱他為懸掛著的“銀行行長”。父親說：“老百姓講話，銀行就是錢。張德瑞亦然，他的畫就是錢。人家的銀行高樓大廈，張德瑞不用，只要把畫往墻上一掛，懸掛著的銀行立馬開張。”張德瑞的畫賣得相當好，因此要他一幅畫就極難。

通向張德瑞畫室的走廊布置得很有特色，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掛滿了張德瑞的代表畫作，仿佛在開他的個人畫展，有很多在他的畫集中都出現過。我很為這些珍貴畫作的安全擔心，父親看出了我的疑慮，笑著告訴我：別擔心，這是噴繪。

穿過曲曲折折長長的走廊就到了張德瑞的畫室，畫室很大，一角放了很多的畫架子，他帶了一個培訓班，星期日會有學生們來上課。漂亮時髦的女館長聽說父親和我們一家人要來，特地準備了一些水果，其中一種我第一次見到，吃起來脆脆的，水分很大，也很甜，聽說是國外進口的，我當時也沒有好意思問水果的名字，幾個月后，連宋訪問大陸，中臺貿易往來，我在新聞中才得知這種水果叫“蓮霧”。

由于我們一家人的到來，畫室顯得有些擁擠，兩個小侄女也閑不住，東跑跑，西逛逛，熱鬧的不行，而張德瑞絲毫不受影響，甚至沒有寒暄幾句，他就準備畫架說：“開始吧！”姐姐一聽搶先就近坐在了畫像的椅子上。

跟我們聊著天，張德瑞做著準備工作，他首先打開了音響，隨之流淌出莫扎特的《Ｇ大調弦樂小夜曲》，沉靜悠揚，屋子一下子靜了，張德瑞坐在了畫框前，把一管管顏料擠在調色板上，從小跟著父親看過很多國畫名家現場做畫，但畫油畫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擠在調色盤里的顏料是意大利進口的?熏好的顏料才能使畫作保持鮮艷長久。

張德瑞開始給姐姐畫像了，我們一家人圍在旁邊看，張德瑞最先畫的是臉部，寥寥幾筆姐姐的神態就躍然紙上，我們大家都不約而同的夸好。張德瑞給姐姐的畫像畫得極細，尤其臉部，一層層的油彩往上糊著，透視出陰暗明亮，姐姐的畫像畫了近兩個小時。在這中間張德瑞一邊聊著天，一邊畫著畫像，他告訴我們前一天晚上忙著趕一個任務，幾乎一夜沒有睡覺，上午又出席了一個開幕式，中午我們又來了，一直沒有空休息，言談中我能感出他的疲憊，姐姐的畫像快結束時，他商量的口氣問我：“給你畫個速寫吧！今天有點累，以后有機會給你補。”我很體諒他的勞累，但言語中流露出了一些遺憾，我已經不抱希望了，父親這時說了一句話：我這二女兒有好幾位名家給她畫過像，從小沾光，每次畫像都是先給她畫的，這次可輪上老大有一張了。”張德瑞聽了，猶豫了一下，把正在收拾的畫具又展開了，然后對我說：你去坐下吧！在你的畫像中我再給你添一幅！

“耶，太好了，”由于高興，我失態地大叫一聲，大家都樂了，我當時的心情可以說心花怒放，樂顛了。

給我畫像我提勁，張德瑞提勁，大家也都提勁。張德瑞好像變了一個人，不見了剛才的疲憊，而且是站著畫的，速度極快?熏一句話也不說。大家擁在旁邊也都閉息凝氣，不敢出聲，兩個小侄女也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安靜了下來。屋子里靜極了，只聽見畫筆在油畫布上蠶食的沙沙聲，感覺幾乎是瞬間，張德瑞把畫筆一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無力地說了一聲：好了！

剛剛會說話的侄女說：“畫得像姑姑。”大家這才回過神來，不住地夸獎，畫得真神了畫得真好畫得真像。張德瑞微微地笑了一笑：“這是我有史以來畫的最快的一張作品了，不足半個小時?熏但我自己很滿意。”

那張畫像的確是畫的很好，好在它沒有一般油畫一層一層抹上去的厚重感，甚至有些地方還漏出來畫布的白底，由于作畫速度極快，整體有了連貫性，一氣呵成，而且完成后他沒有再修，保持了原有的風格，凹凸不平的顏料疙瘩堆在臉上都沒有動。

畫中的我，粉紅色的毛衣，側著半身，目視前方，透著成熟，寧靜，自信地微笑著。“真是畫活了！”

四

三幅畫像，三個年齡，六歲，十六歲，三十六歲，從西北到東北又到南國，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巧合，分別記錄了我不同年齡的不同精神面貌。生命是一直結伴而行的，而這些畫像就是我生命中的伴侶，將與我終身相伴。看著它們，我找我自己的時候常常找不著，我會日漸衰老，而它們不會，也正因為有了它們，我六歲的童真，十六歲的羞澀，三十六歲的成熟，將我的美麗，定格在了永遠！

責任編輯 姚逸仙

閻霜 女，祖籍西安，現居河南，出身翰墨世家，喜文弄墨，散文多有發表并被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