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葉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題記
成大鳳必須得進城一趟,昨天晚上,她媽給他的兩個弟弟補褲子的時候煤油燈突然滅了。他媽說,大鳳,家里沒有煤油了,鹽也沒有了,你明天得進城一趟,不然夜里連個照明的都沒有。
成大鳳說,我沒有穿的怎么進城去,你得給我去借一身沒有補丁的衣裳,我穿那身爛衣裳怎么進城去,城里人肯定以為是討飯的叫花子呢。
成大鳳已經是十七歲的大姑娘了,到了愛美的年齡,可是家里太窮,長這么大她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新衣裳,衣裳不是補丁摞補丁,就是把她媽穿過的改改補補穿。只有進城的時候,她才能借一件沒有補丁或者僅有幾個補丁的衣裳穿。因此,進城是她盼望的,可她也經常為借衣裳為難。
成大鳳媽說,我再不能去借,哪次你進城,我沒去給你借衣裳,能借的這幾家,我都借過了,我再去借,人家萬一不借,我這老臉往哪擱啊,你去借吧,你還小,人家準借給你,何況又是給你自個兒借衣裳。
媽媽既然這么說了,成大鳳就只好自己去借進城穿的衣裳了。
1970年的農村大伙都不餓肚子,可那個時候,家家的日子不都過得緊巴巴的,一天一天都是精打細算地熬著過,何況成大鳳家是村子里最困難的一家,日子過得就更艱難些。
成大鳳先去了妗子家,因為妗子和舅舅剛結婚,她是這個村子里為數不多的有新衣裳的女人,她上個月進城就借的是妗子的衣裳。
妗子有兩套新衣裳,一套是藍地白花的藍印花布的,還有一件花綢子做的褂子。成大鳳特別喜歡借妗子那件花綢子的褂子,再說她都十七歲了,個子和妗子一樣高,妗子的衣裳她穿著很合適。
成大鳳去妗子家借褂子是有原因的,妗子平日待她不錯,她出去挖野菜的時候通常會喊上成大鳳,有時候,她還給成大鳳的口袋里偷偷塞給個菜餅子。其實妗子只是輩分高,她今年才二十剛出頭,和成大鳳平常也很談得來。
妗子知道成大鳳家的孩子多,而大鳳又是老大,經常吃不飽,有時候,成大鳳替她抱孩子的時候,她就讓成大鳳在她家把飯吃了再回去。
妗子家雖然不寬余,但卻能吃飽。1970年,對于很多農村的家庭來說,吃飽肚子已經不是問題了,但成大鳳家卻是饑一頓飽一頓的。
成大鳳到妗子家的時候,妗子正在給表弟擦屁股。看見成大鳳進來,妗子喊著,大鳳快,快把樹上掛著的那個尿布拿來,這孩子,剛剛喝完苞谷面湯就尿尿,跟直腸子似的。
成大鳳幫妗子給小豆子換了尿布。小豆子還不到一歲,很招人愛,小嘴已經開始咿咿呀呀地說話了。
成大鳳正要提借褂子的事,可她拿尿布的時候,在樹上看到她要借的黃花綢褂子正掛在那里,褂子上正滴著水。
妗子給小豆子換完尿布說,大鳳,你來,先幫我抱抱小豆子,我去做飯,一會兒你在我們家吃飯。大鳳接過剛剛會爬的小豆子,她站在妗子的廚房外面,她說,我們家的煤油燈里沒有煤油了,鹽也沒吃的了,我媽讓我進城買點鹽去,妗子一聽,就明白成大鳳是干什么來了。
妗子說,大鳳,你是來借衣裳的吧,你這補丁套補丁的衣裳是不能去城里的,何況這么大姑娘了,別讓人家城里人笑話,可是我的花綢子褂子小豆子在上面拉了屎,我剛剛洗了,這一時半會兒還曬不干,要不等衣裳干了再去吧。
成大鳳說,我們家沒有鹽了,中午吃的鹽還是問隔壁的王嬸家借的。我媽昨晚去借的時候就跟人家說好了,下午買了鹽就還的。
妗子說,那你去別人家再看看,我也就這一件褂子,你是知道的。
成大鳳走出妗子家,她還想著去借衣裳,因為這天的天氣也不錯,初夏的太陽暖暖的,真是進城的好日子。
成大鳳站在妗子家的隔壁王招娣家的柴堆旁,想了想還有誰有好衣裳,村子里的女人有好衣裳的人不多,更何況,成大鳳去借衣裳,還要合身一點的,那就更少了。
成大鳳決定去村東頭的三蓮子家。
三蓮子是村支書的閨女,她家的生活比其他人家富裕;三蓮子比成大鳳大三歲,平日兩人的關系不錯。她今年春上剛嫁人,嫁的男人是鄉上的干部,成大鳳有幾次看到三蓮子的男人回家時手里提著點心或者白花花的饅頭,她打心眼里羨慕三蓮子。
成大鳳來到三蓮子家,一進門就聞見一股香味兒。成大鳳知道這是三蓮子頭發上噴了一種叫頭油的東西散發出來的,村里只有三蓮子經常用這種東西,三蓮子走到哪都會有小屁孩子追,他們都喊著好香好香啊,都說她身上有一種香,一種讓村里人羨慕的桂花香的香。
三蓮子也有補丁的衣裳,可是,她衣裳上的補丁很少,而且經常被村里人忽略,誰叫她是村支書的女兒呢!
成大鳳小時候經常和三蓮子一起進城,現在三蓮子喊她,她大多數是不去的,因為三蓮子穿得像仙女,而自己像個要飯的,成大鳳才不給三蓮子當陪襯呢。其實,成大鳳知道自己長得比三蓮子漂亮。有一次去挑水的時候,她和三蓮子都在清泉里洗了頭,坐在山坡上吹暖風,成大鳳就聽村西頭的張婆婆說,喲,這大鳳長得還挺俊。而張婆婆沒有說三蓮子俊,這就說明她比三蓮子漂亮。
成大鳳依在門框邊,看著三蓮子梳頭。她說,三蓮子,你的頭發怎么這么黑,還特別亮,真好看!成大鳳說完這句話,她低下了頭,臉也漲紅漲紅的,她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雖然三蓮的臉沒有自己的長得好看,可人家隨便穿一件沒有補丁的衣裳,別人一看都夸她漂亮。再說,這次是來借人家的衣裳的,更應該說幾句中聽的話。
三蓮子梳了很多遍頭后,她才對成大鳳說,大鳳,你來幫我扎一下頭繩,我頭發太密,總扎不好,都梳了好幾遍了。
成大鳳這才進屋給三蓮子辮子上系上了一根紅綢子絲帶。成大鳳站在三蓮子身后,她立刻被頭油的香味包圍了。
三蓮子說,大鳳,你今天怎么沒去挖野菜啊?
成大鳳搖搖頭,又嘆了聲氣,說三蓮子,不瞞你說,我們家沒有鹽吃了,煤油燈里也沒有油了,我得進城一趟。
三蓮子轉過頭來,笑了一下,原來是這事啊,你不早說,眼看著晌午了。三蓮子說著起身打開衣柜。成大鳳看到衣柜里掛了好幾套衣裳。三蓮子摘下來一件看看,又掛上,又摘下來一件翻翻又掛上。成大鳳就有點站不住了,她想,可能三蓮子不想借她衣裳了,或者她在挑一件舊衣裳給她,亦或是她在向自己炫耀柜子里掛滿的衣裳。
三蓮子把整個衣柜翻了一遍后,挑了一件很新的衣裳遞給成大鳳。三蓮子說,大鳳,這是我訂婚的時候對象送的,我一直舍不得穿,你可小心點,別給我弄爛了。
成大鳳接過衣裳,她有點后悔剛才那樣想三蓮子。
三蓮子對成大鳳說,大鳳,干脆把衣裳在我家換上吧。
成大鳳有點不好意思的脫了她的那件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的全是補丁的衣裳。
三蓮子給成大鳳穿上那件白底紫花的花衣裳,還有那一條藏藍色的褲子。穿上后,三蓮子一低頭瞧見了成大鳳露著腳指頭的布鞋。她說,今天我好人做到底,你把我這雙鞋穿著吧,不然城里人一看,就知道這衣裳是借的,城里女人的眼睛可尖著呢。
成大鳳此刻只有傻笑的份了。
三蓮子還說,大鳳,你干脆去把臉也洗了,我再給你抹點雪花膏。成大鳳出門的時候,三蓮子還給她頭上噴了散發著桂花香味的頭油。
成大鳳穿著花衣裳,香噴噴地出了三蓮子家,今天她的心情比過年吃白饅頭的時候還高興。
她背著一大包苜蓿出了村子,苜蓿是今天早上去附近的地里掐的。一大包苜蓿能賣四毛錢,這四毛錢能灌一斤煤油,加上她媽給的兩毛錢,正好還能買一斤一毛三分錢的鹽。剩下的錢她可以買五分錢的花頭繩。還有一毛錢,她想吃一碗七分錢的涼粉。
成大鳳為了不弄臟新衣裳,她背的那一包苜蓿幾乎沒有挨到背。她那樣背了兩里多路,干脆就提著了,盡管三十多斤也不算重,但要把這包東西拎八里路,而且是山路,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不過成大鳳今天的注意力全不在這包東西上,而是在她穿著一身衣裳上。這是她從小到大穿過的最新的一身衣裳,也是最好看的。她休息的時候,總是要把手伸到褲子口袋里,或者用手小心翼翼地彈去袖子上的土,她還會時不時地低頭,看看那雙沒有一個補丁的紅鞋子。
太陽照到半空的時候,成大鳳終于到了城里的集市上。
一走進集市,成大鳳感覺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她,她從未被人這樣看過,她的臉瞬間變得通紅,心里還在想,這沒有補丁的衣裳就是不一樣,大伙都愛看呢!
成大鳳找了個位置,剛剛打開苜蓿袋子,就有一個花白發的老太太站到那袋子旁邊,微笑著說,姑娘,這包苜蓿我全要了。
成大鳳站著喘了口氣,難為情地說,那你能不能把錢給我,我順便在這里買點鹽和煤油。老太太說,錢能給你,不過,你得買了東西把這包苜蓿給我送到家里去,我這老婆子腰不好,真是拿不動。
成大鳳一口答應下來,老太太就給了她四毛錢。
成大鳳很快就灌了一斤煤油,買了一斤鹽,賣鹽的那家正好有紅花頭繩,成大鳳就扯了三尺五分錢的紅頭繩。
買了東西,成大鳳也顧不得東張西望了。她很快從集市的東頭走到西頭她剛才賣苜蓿的地方,那老太太還在等她送苜蓿。
老太太幫成大鳳提著剛剛買的東西,成大鳳背著苜蓿。
兩個人穿過集市的北街,再拐了兩個彎,穿過一條長長的巷子,就到了老太太家。
老太太開了門,讓成大鳳先進,成大鳳一只手輕輕地推開門,她推門的時候,腦子里充滿了幸福感,她滿腦子想的是,放下苜蓿就去吃辣辣的涼粉。成大鳳早上出門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吃。從三蓮子家出來后,成大鳳的媽喊著讓她喝完湯再走,成大鳳那會兒哪有吃飯的心思,她肚子早就被身上的新衣裳和雪花膏的香味填滿了。
成大鳳推門的時候,她的肚子已經咕咕地叫了好幾遍。成大鳳在路上的時候還嚼了幾把槐樹花充饑呢。
但成大鳳做夢也想不到她推開門,會有一場災難在等著她。
成大鳳一進門,就感覺腿上一涼,一只兇狠的黑狗撲向她,成大鳳的腿就被死死地咬住了。
成大鳳怪叫了起來,那只狗一口叼住了她的上衣前襟,成大鳳本能地往回拽衣裳,只聽一聲撕裂的聲音過后,那個前襟就在黑狗的嘴里了。
成大鳳看著眼前的情景,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嚎啕大哭起來。
等老太太把黑狗拴牢,給大鳳用酒精洗傷口的時候,成大鳳才感覺到了痛!
“幸好狗牙齒不深,嘴勁也不大,下口不狠,剛才可把我嚇壞了!這天殺的狗,當初不該養的,盡闖禍……”
老太太念叨著,她用酒精擦了傷口,給成大鳳簡單包扎了一下。
成大鳳還是哭,她看著自己被狗撕爛的前襟還有膝蓋上被狗咬的那個很大的窟窿。她的腦子那一刻除了哭之外,就是空白了。
她不知道怎么辦,那一刻她死的心都有了。
成大鳳喊著我怎么這么倒霉啊,她一把抓住老太太的胳膊,她瘋了一樣地叫喊著,你賠我新衣裳,你賠,你賠……
老太太一下子愣住了,她被成大鳳突然失控的舉動鎮住了。
老太太說,孩子,你別急,你先把我的衣裳穿上,我給你補補,你別急!
衣裳補好后,老太太又多給成大鳳五毛錢。
老太太說,姑娘,別以為我們住在城里就能吃飽肚子,我們也和你們一樣,天天吃菜饃喝稀飯,饑一頓飽一頓的。實話跟你說,我們一大家子,全靠我那當工人的兒子一個人養活,我們也不容易。
老太太剛開始陪著笑,可說著說著就抹起了眼淚來。
老太太這么一哭,成大鳳的心就軟了。
成大鳳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穿上補好的衣裳和褲子,褲子上的補丁因為是同一色的,所以不明顯,可衣裳上的補丁特別明顯,遠遠的就能看出來,老太太用白色粗布補的。
成大鳳知道,這樣的衣裳,是不能還給三蓮的。
即使三蓮不說什么,她也沒臉見她了。
在路上,成大鳳只有哭,不過她哭的時候,還要經常擦亮眼睛,看著路上有沒有熟人,好在這一路居然都沒有碰上同村的人。
成大鳳家在村子最東邊,她家是村里的困難戶,而成大鳳是這個家的老大。村子上的人經常看到,成大鳳手里拖著小妹,身上背著剛會爬的老五,到這家借米,那家借鹽,所以,成大鳳在這個小山村其實也算個“焦點”人物,她的一言一行經常被人議論,而且大家樂此不疲。
而成大鳳要回家,必須橫穿過村子,確切地說,村東頭住的人,只要進城,大半個村子的人都會知道。今天同樣有半個村子的人都知道成大鳳進城買鹽的事。
成大鳳知道現在進村,會有很多人看到她又紅又腫的眼睛,看到她被狗抓過的臉,而且難免會被大家問起,當然明天說不定這事就成村子里的大新聞了。那,她的臉還往哪擱啊。
成大鳳想到這,她躲進了旁邊的高粱地,高粱已經半頭高了,成大鳳披著苜蓿袋,抱著鹽和煤油瓶,等著天暗下來。
天也漸漸地暗下來了,成大鳳終于回到了家。
成大鳳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換衣裳,她迅速地脫下那身能擰下大把大把雨水的衣裳,此刻,她突然想起,上午穿上這套衣裳時的快樂和幸福,那種滋味,仿佛是做了一場很短卻很甜蜜的夢。
一家人坐在黑暗里吃飯,當然沒有人注意到成大鳳紅腫的臉,成大鳳的弟弟妹妹們都在說笑打鬧,大鳳媽一會兒訓斥這個,一會又給另一個很響的一巴掌。
成大鳳吃完飯,刷了碗,她坐在門坎上,聽著夜里淅瀝的雨聲,她感覺自己像被掏空了,她覺得自己很累很累,累的連眼睛也不想動一下。白天發生的這一切,對于她來說,是一場很大的災難。
成大鳳睜著眼睛,呆坐著。她的腦子里什么也沒有了,只有三蓮子的那件花衣裳掛在她的腦子里。成大鳳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回到炕上的,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總之,天還麻麻亮,她就醒了。
成大鳳也不知道那會兒是幾點鐘,但她出門的時候,才發現今天是大霧迷天,成大鳳沖她媽喊了一聲,我去挖野菜,就出了門,路上到處都是水坑,成大鳳背著大背簍,深一腳淺一腳的穿過村子。
路過村西頭三蓮子家的時候,成大鳳目光在緊閉的大門前停留了幾秒鐘,她咬了咬嘴唇,暗自發誓,她一定要給三蓮子扯一匹新布,做一件一模一樣的衣裳還給三蓮子,被狗糟蹋的衣裳是不能還給人家的,成大鳳昨天晚上摸著黑,用堿面把那身衣裳給洗干凈了,如今正掛在西屋里晾著呢。
成大鳳粗算了一下,她只要連續掐上半個月苜蓿,就能買一丈二的白底紫色印花布。而如果順利,她一天挖一大包苜蓿,賣上五毛到七毛錢,早上掐中午去城里賣,賣上十次,再加上,那老太太給的五毛錢,這樣算下來就差不多湊夠了。
到時候,她就把新布連同被狗咬的衣裳一同還給三蓮子,再賠個情,大不了,被三蓮子罵一頓。
成大鳳這么想,心里有底了,輕松些。她半爬在苜蓿地里,飛速地掐起嫩綠的苜蓿來。苜蓿叢里夾雜的野草把成大鳳的手刺出一道一道血印子,成大鳳卻感覺不到疼。她掐著苜蓿上面的最嫩的葉尖尖,掐著這片,眼卻已經盯上了另外一片。
下了一夜的雨,看苜蓿地的王老漢可能還在茅草房里睡覺呢。成大鳳真恨不得自己的手能變成一把剪刀,或者變成幾千只手,那樣這一坡的苜蓿在王老漢醒來后就掐完了。
第一天還算順利,成大鳳只用了兩個小時,就掐了兩大包苜蓿,少說也有四十多斤。王老漢醒來的時候,成大鳳已經背起了背簍下了坡,好在王老漢是個麻子眼,他沖著成大鳳罵罵咧咧了半天,也沒看清是誰偷的苜蓿。
成大鳳下了坡,本來打算回家,可一看去城里的路已經沒有早晨出來的時候滑了,猶豫了一下走向去城里的路。
第一天什么都是那么順利,成大鳳的兩包苜蓿居然賣了一元一毛錢。成大鳳想如果照這么下去的話,她用不了十天,就攢夠錢了。
第二天,成大鳳起得更早了一些,她到苜蓿地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她掐苜蓿苗的時候,長了心眼,在離山路近的一片掐,沒想到,剛掐了大半袋子就被王老漢發現了。
成大鳳拼命地跑起來,王老漢居然順著影子追了過來,嘴里罵得更兇了,什么天殺的,狗吃的也都罵出來了。
好在,老漢追幾步就停下了。
成大鳳這天的苜蓿只買了四毛錢。成大鳳從城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這兩天,成大鳳天天挨她媽的罵,她媽罵她是娼婦,整天不進門,飯也不做,弟弟妹妹也不看了,成大鳳也不解釋,只是埋頭進了廚房。
成大鳳怕她媽媽懷疑,這幾天,回家的時候,都沒有空著手,經常不是半道上挖芨芨草之類的野菜,就是撿些木柴,但因為太餓了,她往往撿得也不多。
成大鳳掐苜蓿的第三天遇到三蓮子,三蓮了老遠喊著大鳳,大鳳,進城回來了?
成大鳳加快腳步裝作沒聽見。
可三蓮子居然向她走過來,她還喊著,大鳳,那天回來,被雨淋了嗎?
成大鳳低著頭,紅著臉說,三蓮子,衣裳我洗了,還沒干呢,等干了,我就給你送過去!這事,我媽不知道,你別問她要——
話還沒說完只聽見成大鳳大叫了一聲……
等三蓮子趕到斷橋的時候,成大鳳的腦袋開花了,腳也扭了,胳膊也斷了……
三蓮子嚇得哭起來。
這時候,村里趕路進城的人,還有放羊的人,都聽見了橋上傳來的哭嚎聲,都往這邊趕來。
快來人啊,有人掉到橋下了,救命啊,救命啊……三蓮子一邊喊著,一邊安慰著成大鳳,她不知道成大鳳傷得有多嚴重。
大鳳你要挺住馬上就有人來救你了……
成大鳳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三蓮子的話,讓她感到溫暖,她淚如雨下。
三……三蓮子,我……我……我得實話跟你說,我借……你的那身衣裳,被狗咬爛了,不……不是一般地爛,前襟子都……被狗撕成碎片。這幾天我一直在挖野菜掐苜蓿,攢錢,今天一挖就夠了,就能給你買套新的衣裳料子了。
可……可是你追來了我也沒辦法了……
三蓮子聽了,她這才明白,為什么成大鳳這幾天躲著自己,為什么天天地里挖菜。她也顧不得危險了,她抓著雜草順著水溝滑了下去,她一聲聲地喊著,大鳳,你可別睡過去,來,我給你把頭先包扎一下。
三蓮子輕輕地抱起成大鳳。
成大鳳聽見了一聲撕扯的聲音,三蓮子把她的新襯衫撕下了一片,一邊給成大鳳包上,一邊哭著說:“大鳳,你聽我說,你得醒著,千萬別睡著了,知道嗎,我這幾天找你,并不是要你借的那身衣裳,我呀,是想給你介紹對象,那小伙子人特別老實厚道,是鄉上的干部,家里就他一個人,那小伙子看上你了,你跟了他,以后就享福了,那身衣裳,就當我送你了,你可別這么委屈自己了,大鳳啊,大鳳……”
成大鳳軟軟地倒在三蓮子的懷里,她只看著三蓮子嘴巴在動,而且三蓮子還流著眼淚在說,可她聽不見三蓮子在說什么,她努力地想聽,可是她就是什么也聽不見,她太累了,她只想睡,只想睡……
責任編輯 寇 揮
趙劍云 女,81年生,甘肅省天水秦安人,現供職于甘肅文聯《飛天》編輯部,從事小說編輯工作。19歲創作了長篇小說《陽光飄香》,2002年10月由海峽出版社出版,2002年8月,《陽光飄香》榮獲首屆“海峽冰心杯”優秀作品獎。2003年12月《陽光飄香》又獲甘肅省“敦煌文藝獎”。在長篇小說創作之余還發表了《一顆糖的溫度》《結婚進行時》《排隊》《太陽真幸福》等一些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