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親

小葉死于心力衰竭。

小葉病了一個冬天。春天來了，院子里的花都開了。小葉掙扎著從病床上起來，軟綿綿地走到門口，一抬頭，陽光“嘩”一下炸開了，強烈的光線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舉手遮住強光，凄然一笑，一只腳就邁過了門檻。那棵玉蘭樹又長高了，結了一樹雪白雪白的玉蘭花。真是冰清玉潔呀！小葉在心里感嘆道。一陣微風吹過，玉蘭花就像風鈴一樣無聲地搖動，搖呀搖，忽然就有一朵花兒從樹上落下來，“啪”一聲掉在了地上。她撿起了那朵花，心里怦然一動，臉立刻就變白了。她不再看花了，想要回到臥室里去，可是一轉身?熏猛然覺得嗓子眼里有東西涌上來，嘴里泛起了腥咸的味道，她“哇”的一聲吐了一口，地上就出現了一灘血。小葉心一下子揪緊了，眼前一黑，就覺得滿樹的玉蘭花亂紛紛地往天空里飛……

家里人把她抬到床上，她就在床上直挺挺地躺著，眼睛呆呆地望著枝形吊燈，喃喃地重復著一句話：小王我走了……

小葉一連躺了三天，脈搏越來越弱，到了第三天的傍晚，當一縷紅光從窗縫里射進來的時候，小葉的臉上綻出了最后一個悲傷的微笑。她一撒手，那朵玉蘭花就從她手里滾落到了床上。隨后，一家人就搶天呼地地哭了起來……

楊守業是“環球百業公司”的老總，興龍鎮上有名的大款。人說他到街上一站，跺跺腳就能震得四個街角落土。小葉是他的獨生女兒，平時拿在手里怕丟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嬌得像個寶貝似的，如今忽然歿了，就像割了他的心頭肉，楊守業哭得眼睛都腫了。他疼女兒，怕小葉在另一個世界里過苦日子，于是就請鎮上最好的裱糊匠給她糊了金山銀山，糊了一處豪宅，外帶6個保安；又糊了“寶馬”轎車，壁掛式的大彩電，雙開門的名牌大冰箱；甚至還糊了一部手機。棺材是楠木的，油漆得烏黑發亮，光鑒照人，小葉躺在里面，面目如生，依然貌若天仙。說了幾家鬼親，楊守業不是嫌他們沒有學歷，就是嫌他們家境貧寒，都沒有同意，挑來挑去挑到末了，終于選中了一個死在家鄉的五里鋪的博士生。于是定下三天之后出殯，打發他們小兩口地下相會。事情辦到這樣，楊守業終于一口氣嘆出來：——罷了！

小葉和小王談戀愛幾年了，他們是同學，楊守業覺得小王人太呆、缺心眼，其父又與自己有解不開的仇結，他堅決不同意這樁婚事。他和小王談過話，表明了這種觀點。小王給他發了一句話的短訊，就殉情了。他當時很震驚。每當想起他與小王談話的情景，他就陷入了一種幻覺。

楊守業剛剛嘆完一口氣，就聽見手機“嘟——嘟——”地響了。楊守業一聽蟋蟀一般的叫聲，就很有點兒不耐煩——這是誰又給我發短信了。楊守業掀開手機蓋兒，一按鍵，彩屏上立刻出現了一句話：你把小葉還給我吧。這是怎么回事？！又出現了一句這個。他罵了一聲“操”，一按消除鍵，那句話立刻就從彩屏上消失了。

楊守業喊過來主事人，給他安排請響器的事。響器班一定要請8個。楊守業對主事人說，你別惦記著給我省錢，這不是個省錢的事。主事人連連點頭稱“是”。楊守業又交待說：8個班分成4對，一對一對比賽著吹，吹得好了有獎，這也體現個獎勤罰懶的精神。

楊守業給主事人剛剛交待完事情，他頭昏腦漲，眼花耳鳴，他的手機就又“嘟——嘟——”地響了。彩屏上又出現了那句話：你把小葉還給我吧！楊守業看了看對方的手機號，是139063544444。這個號似曾相識，楊守業查了查手機里的地址簿，地址簿里根本就沒有這個號，楊守業越發覺得奇怪了。于是他就照著那個號，給對方回了一個短信：小葉死了，家里正辦喪事呢。發完短信，他昏睡過去，惡夢不斷。

大凡懂事的人，一聽說別人家里攤上了喪事，就不再湊熱鬧了，天大的事也要等到過完了喪事再說。楊守業發完了這個短信之后，心里稍稍安穩了一些。家里忙，亂糟糟的，他很快就把這事兒給丟在了一邊。一會兒響器班的人陸陸續續地來了，門口響起了嗩吶聲，吊喪的人也來了，哭聲又一次響起。楊守業想到白發人送黑發人，不由得眼里又涌出了淚水。也就在這時候，楊守業的手機上又出現了一個短信：小葉本來就應該是我的。是你把她奪走了。——你還給我吧！楊守業一看到這句話，怒火立刻燒紅了他的臉。天下哪有這樣不懂事的人呢，告訴他（她）家里正辦喪事呢，他（她）仍然沒完沒了的糾纏。楊守業越想越氣，就怒氣沖沖地給對方發了一個短信質問他（她）。

楊守業頭腦欲裂，一會兒走進天堂與玉皇大帝對話，一會兒在陰曹地府與小鬼交談……

過了不大一會兒，那邊就給楊守業發來了一個短信：把小葉還給我吧，求你了。小葉愿意和我在一起。這真是胡說八道！楊守業心里說，她一個死去的人，怎么能表達自己的意愿呢！這都是對方在胡編亂造，想要嚇唬人，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想詐錢財嗎？辦不到！我公司里有保安，公安局里有人……你打聽打聽去，楊守業不是個怕事的人！——不理他！楊守業心里說。于是他一按消除鍵，就把彩屏上的那個短信給刪了。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到了晚上，楊守業在靈棚里給女兒守靈。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外面黑黝黝的，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那棵玉蘭樹在院子里立著。院子里很靜，仿佛能聽見那棵玉蘭樹的呼吸。到了后半夜，楊守業困得實在睜不開眼了，就坐在沙發上睡著了……這時候他看見小葉從那棵玉蘭樹下面走了過來，穿著一身黑衣服，戴著一頂白玉蘭的花冠，面如霜雪，行動僵硬，見了他理也不理，就徑直走進她的閨房里去了。她一進閨房，就把門碰死了，然后就聽見從閨房里傳出來“嗡嗡嚶嚶”的小聲說話的聲音。小葉是在和誰說話呢？楊守業挺悶得慌，就喊女兒，可是小葉不應聲。過了好大好大一會兒，門霍然開了，小葉沖著楊守業嘻嘻地笑，說：爸，有人給你發短信了。天哪，又是誰給我發短信了？！楊守業一驚，夢就醒了，又似未醒，昏昏噩噩，亦真亦幻。恰巧這時候手機就響了，他一看，彩屏上又出現了那句話：你把小葉還給我吧。楊守業覺得頭皮一陣麻煞煞的，聽見外面院子里傳來了“嚶嚶”的哭聲。是誰在哭呢！他沖出靈棚，問了一聲：誰呀？！可是沒有人應聲。他又回到靈棚里，剛坐下就見小葉靈前的那盞油燈在搖晃，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搖到最后，燈光忽然一跳，大放光明，隨后就滅了，靈棚里一團漆黑。“嘟——”一聲，楊守業的手機又響了……

楊守業不勝其擾，覺得這個“手機短信的問題”成了個大問題，不解決不行了。

天亮之后，他把家里的事給主事人交待了交待，就驅車進了縣城，找到了公安局的王局長。王局長說：你這事得找電信局。

楊守業一想也是，只要查出來這是誰的手機，就不愁找不著這個人了。到那時候再找王局長也不遲。于是他就又找到了電信局的孟科長，孟科長把他這個情況給查號臺的張小梅說了說，張小梅一聽，就說這是一個已經“死去”的號。楊守業說這個號肯定有，說著就掏出來手機讓她看。張小梅一看屏上的號與楊守業說的不是一個號，楊守業眉頭就蹙了起來，滿腹狐疑地說：這怪了！

楊守業駕車回家，腦子里亂哄哄的，很多事都“咕咕嘟嘟”的從心里翻騰出來了。有的事挺怪，想想，他覺得不可理解……

那天晚上雨真大！雨像瀑布一樣從天空潑灑下來，砸在我家那個小樓的樓頂上，就聽見一陣陣“嘩嘩”的水聲。夜深了，小葉的房間里還亮著燈。許是在為出嫁做準備吧。那會兒我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在客廳里來回踱著步子，心里一陣煩躁。我想要是天亮了雨還在下這可怎么好？！那一夜我沒有睡好。天亮了，謝天謝地，好在雨停了。雨一停迎親的車隊就來了。門外邊的汽車喇叭聲和“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成一片。我趕快把他們迎進客廳里，讓到沙發上，然后沏茶、敬煙，殷勤相待。后來我跑上樓去喊小葉，催她快起來。可是我一連喊了好幾聲，小葉的房間里竟沒有一點兒動靜。我推了推門，不想門是虛掩著的，房間里空蕩蕩的，鄰街的一扇窗戶敞開著，玻璃上有很多雨點。小葉到哪里去了？！莫非她……想到這兒我心里“咯噔”一聲，順手抓起床上的一只小貓就往地上摔，小貓被摔得“吱哇吱哇”地叫喚，怨恨地望我一眼，隨后跳上樓窗就跑了。那會兒我覺得面子上很下不來，下樓就像是上刑場。我該怎么給迎親的人說呢？想了想，我就硬著頭皮下樓，厚著臉皮給新郎倌說小葉病了，讓他推遲一下婚期……新郎倌很生氣。我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新郎倌“哼”了一聲，帶起車隊，“呼嘯”一聲就走了……

迎親的車隊一走，我就安排公司的辦公室主任讓他組織人四處去找小葉。我說：“找著了就是繩捆索綁也要把她弄到家來。”安排下去之后，我親自帶著人去了昌州火車站。我們像把整個火車站翻了一遍似的，幾乎把所有旮旮旯旯的地方都找到了，可是連個人影兒也沒有，正當我們極度失望的時候，不料竟意外的在月臺上發現了小葉。當時一列火車剛剛開出去，小葉孤伶伶地一個人在月臺上站著，不知道她是在送人還是在等人抑或是在等下一趟火車。我讓小葉回家，小葉也沒有反抗，面無表情的就跟著我們上車回來了。一路上，小葉一句話不說，光是往車窗往外邊看……

她看什么想什么，誰也不知道。有什么話你說也好呀，可她就是不說，回到家也不說。不管你怎么數落，她就只是光聽，橫豎不說一句話。后來就病了，天天躺著，臉色越來越黃……

楊守業一直覺得這事兒可神秘，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外力在左右著似的。但到底是什么外力，又是什么在起作用，楊守業都弄不明白。是死去的小王在找我的麻煩嗎？可是楊守業想不通，也想不起來有哪個死去的人和小葉有親密的關系。可是，可是那手機號明明是“死去了”是的。你聽，“嘟——”一聲，手機又響了，那個“東西”又發短信來了。楊守業只能稱它為“東西”，因為它不能再算是人了。楊守業沒好氣地打開手機，猛一摁鍵，果不然彩屏上那條短信又出現了：你把小葉還給我吧。

這把楊守業氣得夠嗆。他知道小葉的死，就和這個發短信的“什么東西”有關系。不是這個“什么東西”，小葉怎么會在一個大雨夜里逃婚呢？不是逃婚，就沒有后來的生病，更不會平白無故地就死。楊守業想到這兒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恨不得砸了這個手機。楊守業把車停路邊上，一摁電鈕，車窗玻璃就落下來了。他望見了路邊上的那條奔騰咆哮的大雁河，就想把手機扔到大雁河里去。然而他剛把手伸出窗外就猶豫了，他想若是沒了這個手機，那個“東西”再采取另外的辦法騷擾他，比如說半夜里竄他家里嚇唬他什么的，那不更糟糕嗎？再說，我的女兒都被你害死了，你還不罷休，又發什么短信嚇唬人，難道我就怕了你不成！楊守業越想越氣，脖子一擰一擰的，暴起了兩根犟筋。楊守業畢竟農民出身，一旦上來犟脾氣，套上兩頭黃牛也難把他拉回來。他心里暗暗下了決心：我不理你這一套，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楊守業回到家，繼續料理喪事。那個短信，還是不斷地發過來，每次都是苦苦哀求：你把小葉還給我吧。求求你了！開始的時候，楊守業還看看，到了后來，只要一聽見“嘟——”一聲響，楊守業看也不看就按消除鍵。可每逢一次按掉，他頭疼加重一次，幻覺加重一次，然而他剛剛按掉，接著就又來了，他就又按，按掉又來，這把楊守業給煩透了。于是他索性把手機給關了。楊守業神經分裂癥達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

第三天的下午，當嗩吶又一次響起的時候，小葉的葬禮就開始了。合棺之后，主事人高喊一聲：起——！家里人就“哇”一聲放聲大哭起來。這時候8個棒小伙子喊著號子顫巍巍地抬起了棺材，而后邁著十分沉重的步子，搖搖晃晃地出了家門。出了家門沒走多遠，小伙子們一個個被壓得齜牙裂嘴，都說沒有抬過這么重的棺材，感覺像是棺材里放了一塊石碑。忽然一個小伙子喊“撐不住了”，主事人急忙喊人把他替換下來。隨后又往前走了大約50米，其余的小伙子就都不約而同地喊叫起來了，還沒等主事人把替補的人喊過來，這些小伙子就把棺材放下了。一個個累得大汗奔流，爹娘的叫喚，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往嘴里倒礦泉水，都說：不干了！不干了！這要是抬到五里鋪去，那還不得一起給埋了。

過去窮的時候，人吃糠咽菜的，抬棺材都沒勁兒。一般逢到這種情況，孝子賢孫就白花花一片給抬棺人跪下了，抬棺人把孝子賢孫們一一攙起，少不了拚著命也要把棺材抬到墳上去。今天這種情況特殊，小葉無后，沒人給抬棺人下跪磕頭。楊守業開著一輛“奧迪”，隨著送葬的隊伍緩緩行駛，見前面停下了，他也把車停了，從車窗里探出頭來。這時主事人跑過來給他匯報，說是抬棺人都囔著抬不動了，問問看怎么辦好？楊守業說：不行換人！于是主事人就又找了8個小伙子，重新“吭吭哧哧”地把棺材抬了起來。當他們把棺材抬到村頭上的時候，一個個累得“狗歇涼”一般大口喘氣，“哎呀”齊喊一聲，“咣當”一下子就把棺材撂下了。他們說真是犯了邪了，沒有抬過這么重的棺材。怕是抬不到五里鋪去就得累死在半道上。主事人又給楊守業匯報，楊守業的臉搭拉老長，很不耐煩地說：不行加錢。主事人給這些小伙子們一說，這些小伙子們就囔囔起來了。都說這不純粹是個錢不錢的問題，關鍵是抬不動，我們也不能為了錢不要命呀！他們說著，一個個就都散了。

西邊的太陽越來越紅。一只歸巢的暮鴉從送葬人的頭頂上飛過，“啊——”地叫了一聲，拉下一攤屎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就都有了不祥的預感……

楊守業不信邪。他說：人還能讓尿憋死。于是掏出來手機，就給縣里的殯葬公司打電話。可是剛一開開手機立刻“嘟——”一聲，又來短信了。楊守業看也沒看，一按消除鍵，就把那條信息刪了個干干凈凈。楊守業氣得“哼哼”的，不由得恨得罵了一聲：媽的！

楊守業給殯葬公司的老總打通電話之后，很快就風馳電掣般的來了一輛吊車和一輛卡車。殯葬公司的人把兩條大鐵索鏈子索住棺材，然后就指揮著吊車吊。一個戴安全帽的人一擺小指揮旗，柴油發動機突然啟動，升起一陣煙。吊車一使勁，大鐵索鏈子就被墜得“咯崩咯崩”地響，在場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擔心把大鐵索鏈子給墜崩了，摔了棺材跌了小葉的尸體。還好，大吊車一顫一顫地把棺材吊起來了。當往卡車上放的時候，卡車被壓得一下子變矮了。司機踩了踩油門，發動機累得“嗡嗡”地響，卡車竟然走不動。司機從車上跳下來，看看輪胎，連聲說怪了，末了朝送葬人招招手，大家就幫他推起來。后來卡車終于動了，喘著粗氣，慢慢地上了大道……

把女兒安葬之后，楊守業神情錯亂、抑郁、分裂，一直睡不著覺。他常出去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哭，到后來弄得他的那些個酒友都不敢跟他喝酒了。

有一天晚上楊守業又出去喝酒了。他老婆在家等他到大半夜，見他還不回來，估計他又是喝多了，說不定就在酒店里住下了。這在楊守業是常有的事，他老婆也沒有往心里去，就自己先睡了。睡醒一覺，天剛蒙蒙亮，院子里的狗瘋狂地叫起來了。于是她就披上衣服出去了。到了院子里一看，見玉蘭樹下堆著一個黑東西，走近了，才認出是楊守業。楊守業摟著玉蘭樹，象是睡著了，他老婆就笑了：怎么在這兒睡起來了，快屋里去吧。說著就去拉他，可是拉他他不起，她就想把他抱起來，可是一松了手，楊守業就倒在了地上，她一陣毛骨悚然，嚇得慌忙喊楊守業。可是楊守業躺在那里沒有一點兒動靜，她用手捂捂他的鼻子，竟沒有了一點兒氣息……

責任編輯 常智奇

常躍強 男，生于一九五二年，山東莘縣人。記者。國家一級作家。現供職于山東青年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