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J君,在讀書的時候便是一個蝸居彈丸之地,而時刻志存高遠的人。學生宿舍的寫字臺上,有一塊伸進去靠墻的擋板,把一排狹窄的書桌分成了一個個狹小而幽暗的佛龕。為了讓這一方神圣的所在有點人氣,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常常貼上幾張影視明星的劇照,或是風光秀麗的明信片作為裝飾。J君看不上這些,他特意上街買來筆墨紙張,龍飛鳳舞地一通“狂草”,不及墨干,就用了雙重的膠帶隆重地貼到了上面。之后的日子里,便不時地對著它愣一會兒神,那神情,分不清是在欣賞,還是在思索。

同學好奇,不知道他那曲里拐彎地寫的是什么東西。據(jù)說有幾個“謊稱”酷愛書法的,曾經(jīng)分期分批地過去探究過,可是行了個注目禮扭頭便走,研究成果也絕少發(fā)布,越發(fā)讓這幅字有了一種迷霧重重的味道。我聽說這件事覺得有趣,湊過去差點把一對眼珠兒盯出汗來,結果還是不認識。我請教他上面的墨寶念什么,他憂傷地看了我一眼,心中大概很有點為自己落魄到我們這堆俗人里而不平,之后便仰望著窗外那一角浩瀚的青天,一字一頓地答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
我大睜了一下眼睛,做出一副無限敬仰的樣子。他卻很絕望地淡然一笑:“居然連你都看不懂,哼哼,沒什么好說的了?!?/p>
我一下子便知道自己從此沒戲了。J君待人從來如此——看你行你就是秦皇漢武,渾身上下沒一點毛?。豢茨悴恍芯褪窍N蟻草芥,給人當柴火燒都點不著。
可惜這世上的秦皇漢武自古以來就為數(shù)寥寥,所以我猜想以J君的心高氣傲,混在我們這班草芥里一定備覺孤單——有人看見他獨自提著一瓶啤酒和一個食品袋,在月明星稀的晚上前往操場的一角去“舉杯邀明月”,也有人聽到他在黯淡的燭光里,搖頭晃腦、哼哼唧唧地發(fā)一些“古來圣賢多寂寞”之類的感慨,總之有關他諸如此類的奇聞軼事,在校園里時有風傳。
J君畢業(yè)后被充實到廠庫第一線,在一個工廠的廠辦里打雜。從那時候開始,他的日子過得越發(fā)不如意,以致于前些日子同學聚會時,說到自己的“不成事”,險些借著幾分酒勁兒,灑下一把辛酸淚來——剛分到單位時,那幫“勢利的”同事排外,又嫉妒他是大學生,所以總要找尋機會擠兌他;好不容易結婚成了家,娶個老婆又笨手笨腳,生了孩子以后他更成了半個家庭婦男,精力被牽扯掉大半;再后來,就是單位不景氣,拿回家的那點薪水“不夠闊人的一頓飯錢”;去年孩子該上學了,因為找不到一個能把孩子送進重點學校的共建單位,老婆又抱怨他不成事,混了這么多年,連給孩子聯(lián)系一個好學校的能力都沒有。“這么些年,整天跟她陷在柴米油鹽的亂窩窩里,我還有什么精力出去成事?你們說,她埋怨這埋怨那,怎么就不埋怨埋怨自己不旺夫呢?”
我在心里一條一條地記著他的話——沒錯,還是當年的那個他。一面抱著“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其志也”的信仰,一面卻在永遠抱怨著別人的不對——同事的嫉妒,家庭的拖累,企業(yè)的沒落,甚至老婆的命相……似乎他人生當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有著“不成事”的充分理由??墒撬约耗??是不是真的具有搭起臺來就能唱戲的能力?有沒有孤芳自賞,不善跟人合作的不足?他卻只字未提。
我不知道他的“成事”到底是什么樣的標準。在我這個隨遇而安的人看來,這個世界上,男人和女人一樣,本來就不必按照別人的范本活著。說一句阿Q一點的話,草芥有草芥的快活,圣賢有圣賢的寂寞。儒家思想中有個說法,叫做盡人事而聽天命,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指做人要努力進取、不言放棄,至于努力的結果是否可以如人所愿,還要另當別論。其實一個男人,就算一輩子官升不上去、財發(fā)不起來,能堅持做一個堂堂正正,不折不彎的爺們兒,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不必非得趕鴨子上架地跟自己較勁,以至于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要“不會游水怨河寬”地找出不成事的種種借口。
(責編: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