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的誰

一

7歲的時候，后媽帶我到她的辦公室玩。在她同事的眼里，我早就是個壞孩子了，于是我破罐子破摔，手腳不停，翻她的抽屜翻她的書本。

她壓抑著怒氣制止我，我不聽。她的同事走過來，食指關節敲著我的大腦袋：“王大偉你給我聽著！這是你媽好脾氣，攤上我，早就打折你的細胳膊了！”

她一邊收拾殘局一邊訕訕地笑。同事憐憫她：“王英！你這是何苦呢。對他再好，他也不會把你當媽看！”她嘆嘆氣：“憑自己良心吧。我以前也總是發火，現在反而越來越不忍打他了……你不知道，這孩子挺可憐……”

我不想再討人嫌了，我踅出門外：如果跟著自己的媽，她需要憑借良心來待我么？可是，我的媽媽在哪兒？我茫然地望向街心的滾滾車流，無數的車輪子后面是一個被親情遺忘的我……

二

10歲那年，奶奶從二叔家搬過來。奶奶對她說：“我來幫你們操持家務，你們得空再生一個。”她悶悶地低著頭，半晌才答：“媽，我不能生，那場病……”

哈哈，難怪她對我越來越好，原來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她以前是爸爸的一個病人，難道是爸爸幫她動手術切除了她的子宮？……

那次對話后，奶奶的臉一天比一天陰沉。我對她說：“奶奶叫我別理你，別聽你的話！”她冷著臉不言語，依舊替我穿毛衣。我不伸胳膊，仿佛準備立馬遵照奶奶的指示執行。她用勁拉我的細胳膊依然拉不動，就賭氣地一松手：“那好！以后你就跟你奶奶過！我不管你了。”

然后，我又跟奶奶說：“媽媽說你早點死掉家里就安寧了！”奶奶暴跳了起來，然后幾個月都不給她好臉看。

爸爸一直不肯相信我欺負她，我不敢做得太絕。而爸爸自己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我私下里猜想，爸爸也不愿意和沒有子宮的女人呆在一起吧？否則他為什么總待在醫院呢？

星期天，我打電話給加班的爸爸：“爸爸，我一個人在家，沒人管我。奶奶買菜了，媽媽上街了，所以，我害怕！”我掩住電話筒，盡量不讓衛生間她洗衣服的嘩嘩聲傳進來。爸爸在那邊說：“我打電話給你媽！”然后聽到她的手機響起，聽到她爭辯。

我狂樂！逗逗他們真有意思！我喜歡讓他們對立起來。

對立起來的家極其沉默，一觸即發的矛盾卻在角落里悄悄醞釀，像我偷偷釋放的魔鬼的巨影。

三

12歲那年，奶奶得重病。

臨去前，枯瘦的奶奶流著縱橫交錯的淚，牢牢地拽著爸爸的手，生怕手一松就說不成話似的：“前世做錯了什么，讓你遇到這樣兩個女人！你為什么不能再離！”這個對自己親孫子都很冷漠的老女人動員我爸離婚？我發現世界真是越來越亂套了。

爸爸只是搖頭搖頭，被逼急了，才迸出一些話來：“媽，她的子宮是我不小心切掉的……我必須對她負責……求求你別逼我了……求求你……”

被拒絕的奶奶死都沒有瞑目，而爸爸站在孝堂內臉色鐵青。

奶奶死后，爸爸工作更加忙碌。我整天跟在她后面。被她送著去上學，被她逼著做作業，被她拉著去問老師問題。我只好喊她媽，希望她能被我喊得心軟下來不再增加額外的功課。而她卻越發變本加厲。

我承認我是聰明的。在她的威逼下，我的成績一節節地往上躥，從不及格躥到優秀，躥得老師合不攏嘴。而我又承認，我心底里是極恨她的，我常常偷偷地把她鬧鐘的鬧鈴調至凌晨一二點。凌晨的惡醒中，她的壽命會不會因此而縮短呢？

四

18歲的時候，我高中畢業。爸爸被查出胃癌，然后，他整個人都垮下來，我還來不及伸手抓他，他已經告別了人世。

家里，只剩下她和我。我知道，她是想我讀大學的，這樣，她才會有成就感，一個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沒有子宮的女人只有靠一個繼子撐起一點自信了。可是，我卻相當相當地鄙視她，沒來由的，也許緣于她的低賤，或者緣于她半世的不幸——那不幸和我內心深處的疼痛多像啊，所以我想摒棄，像摒棄一場噩夢。

我沒有參加高考，對于一個沒有爹娘的孩子，老師們只是程序式地規勸幾句，然后任我做主。只有她，一夜之間真正老了下來。在我的倔強和抵抗前，她的鼻尖不再有汗而是溢滿絕望，十三年的短暫光陰使她小巧的鼻梁不再光挺。

但我轉身，毫不猶豫。找到我自己的母親，是我18年來唯一的渴望和夢想。我長大了，該去實現自己的夢想了。還有什么比這個更重要的呢？

當我歷經困苦找到那個縣城邊緣的兩間違章建筑時，里面的胖女人卻讓我萬分陌生。她正在忙著生火做飯。等我說明身份，胖女人嗷地叫了起來，她撂下手中冒著幽藍火焰的煤球，張著雙手沖里間喊：“死鬼！你大兒子回來了！我說咱兒子會回來的，他們養也是白養！看，沒錯吧！瞧咱兒子回來了，這么高、這么帥！快出來看啊！”然后她湊到我面前，手上沾著煤灰眼里淚光瑩瑩。

而我倏地就逃跑了。眼淚隨著我的狂奔而亂飛，誰是我爸誰是我媽，18年來夏草一樣躥長的身軀和心思，究竟該傾訴給誰？

五

我回到她面前，直愣著身子紅腫著眼睛問：“爸不是我爸么？”

她喑啞著聲音艱難地搖頭：“他怎么不是你爸呢……他那么關心你，他怎么不是你爸呢？……”

“可是那邊說我不是他生的！”我張著18歲粗暴的嗓門，任心中的憤怒橫沖直撞，“你們究竟誰在說謊？！”

她被我的氣勢壓了下去，忽然哭出聲來：“你爸注定一輩子都做不了爸了……他沒有生育能力……可是你媽卻生下了你……他只好跟你媽離婚……他不想對任何人講自己的缺陷……所以他留下了你……”

我的氣勢也低下來了：“那你呢？就因為沒有子宮，你就替別人養一個如此劣質的孩子？”

“我有子宮。是你爸爸精湛的醫術挽救了我的子宮……你奶奶一直懷疑你的血緣，所以希望我們再生一個，情急之下，我只好編了這樣一個借口……”

她又說：“大偉，你不劣質！剛帶你時，你的調皮的確令我頭疼，后來你也總是違拗我……可是，我還是越來越喜歡你，真心的喜歡……”

六

19歲，我終于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學。她舒展開14年沒有舒展的笑顏。我摟著她，照了第一張我和她的合影。

我把照片帶到大學，同學們相互傳遞著，心細的女生說：“王大偉，你知道你和你媽哪個地方最像？”

“哪個地方最像？”

“眼睛。都是大眼睛雙眼皮，而且目光里都有溫暖。”我要回照片，的確，我和媽媽的眼睛最像，只是媽媽的眼睛里多了一份仁愛的光芒。14年的光陰，倔強冷漠的我終于被這份仁愛融化了。

做她的兒子，我心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