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魚

那天中午，在黃河里使船的船工馬振河和他的啞巴兒子馬度平安回到了紅瓦鎮的漁行。在這之前的三天時間里，烏沉的天空一直下著大雨。大雨把紅瓦鎮都淹沒了，漁行的門檻里涌進了渾濁的雨水，把家里陳舊的桌椅都泡卷了腳，那些桐油和油漆已經開始剝落，漸漸露出里面暗白色的楊木木質。馬振河的老婆指揮著在漁行里幫忙的兩個下人用臉盆向外刮水，一面刮，一面咒罵著這惡劣的鬼天氣。她不僅罵天氣和天老爺，她也罵她的丈夫和兒子：“這兩個龜兒子！三天了也不知道回來，死在黃河里了吧！”因為天氣的原因，紅瓦鎮上行人稀少，大部分的男人和女人都蜷縮在被窩里無聊地做愛度日，他們已經沒有了到漁行里來買魚的胃口和興致了。大風也刮起來了，它把漁行里因天氣而腐爛變質的臭魚味吹了出來，讓整個紅瓦鎮上都彌漫著這種惡劣刺鼻的味道。這樣的味道讓紅瓦鎮上的每一位居民都不得安心，尤其是漁行里的老板娘馬振河的老婆，她指揮著兩個傭人把死去的腐爛的白魚都扔到紅瓦鎮鎮東的垃圾堆里去。有一些貓，冒著雨跑過去爭搶，它們發出的呲呲聲簡直難聽極了。

黃河里起了大風，也翻卷了波浪。這迫使馬振河的破漁船不得不靠岸拋錨，十四歲的啞巴兒子馬度和他的父親艱難地把船停靠在拐彎的避風港里，雖然這里水深，可是風浪不大，這樣可以躲避黃河龍卷風的侵襲，他們放下桅桿，躺在船艙里呼呼地睡起來。黃河里浪濤兇猛，可是他們這次出船，才剛剛捕上來十幾斤白魚，這就是他們沒有馬上返航的理由。馬振河在夜晚里看了天象，他對他的啞巴兒子說，“狗日的東西，明天就是一個晴天呢。”啞巴馬度有些害怕這樣的天氣，他拉扯著父親的衣角示意他拋錨回家，可是馬振河給他指了指天，就說了這么一句話，然后回倉睡覺去了。整個晚上，黃河里都不太平，大風呼嘯的聲音讓人膽戰心驚，雖然啞巴并聽不真切這樣的聲音，可是他完全能夠感覺出這樣的鬼天氣隨時可以要了他們父子的性命的。除此之外，他還害怕黃河里的水鬼。那些饑餓的黃河水鬼經常在這樣的天氣里出沒，他們隨時都可能鉆出水面把小孩子拉進水里去當替死鬼。這樣戰戰兢兢地過了兩夜，下雨的天氣仍在繼續，啞巴用手比劃著對他的父親馬振河說，他要回家了。明天天一亮他就下船回家。馬振河用手拍一拍啞巴的頭說：“你個狗日的倒活得在意！”

啞巴是被父親推醒的。父親高興地告訴啞巴，他們可以回家了。這讓啞巴有些意外，外面的雨還在下著，他來到甲板上，忽然就看見了那條大魚。那條大魚有黑色的脊梁和白色的肚皮，更為奇怪的是它的兩只鰭非常闊大，好像天空中飛行的鳥兒的兩只翅膀。這條大魚臥在那里，啞巴看不清他的頭部。但是，讓啞巴奇怪的是，他感覺這不是一條大魚，它更像一個溺水的老人。啞巴轉到它的頭部，翻卷開大魚的前部，他突然嚇了一跳！他看見那分明是一個蒼老的老人的面部：蒼白無力的眼神，深深的皺紋和連在一起的紅色的胡須。啞巴馬度看他的時候，老人也在瞪著眼睛看他，這樣他發出哇哇的怪叫聲。而老船工馬振河發出勝利的好笑，他說，日他娘，我還沒有見過這么丑的美人魚，這分明是個怪物嘛！啞巴比劃著要父親把這個奇怪的無腳的老頭兒放回河里去，可馬振河說，算了吧，鬼兒子，我們發大財了。

大雨的第三天中午，馬振河和啞巴馬度雇了拉客的三輪車，花了大價錢把這個奇怪的老人魚拉回了紅瓦鎮。這時候，紅瓦鎮上的男人女人已經在被窩里躺了三天，在這三天里他們不停地做愛，讓紅瓦鎮潮濕的雨水天氣中除了飄蕩著死魚的氣味還夾雜了腥臊的精液的味道。他們已經伸了伸懶腰準備起床，外面的天氣看上去已經要放晴了，他們這時候就聽到了漁行里傳來的嘈雜的聲音和啞巴的哇哇大叫聲。啞巴父子平安回到了紅瓦鎮，他們帶回了一個奇怪的長著人頭魚身的老頭兒。馬振河把這個奇怪的老頭兒扔在了院子里的水汪里，紅瓦鎮上的人們都快把他們的門檻擠爛了。

老頭兒的奇怪模樣讓人發笑，他的胡須發紅，眼睛也發紅，睜著一只閉著一只，好像沒有睡醒了一樣。他的腳趾連在一起，瘦長而寬闊，已經進化成了兩只可以劃水的魚鰭。老頭兒經過一路的顛簸，似乎很疲倦，他嘔吐的痕跡還明顯地掛在胸前，那是一汪濃綠的水草和褐色的淤泥。他的樣子看上去狼狽極了，紅瓦鎮的人們哈哈地笑著，他們打量著這個丑陋的老人魚，眼睛里充滿了不屑和驚奇。

“他是一只漂亮的美人魚呢！”有人高聲喊叫起來，接著是人群發出的哄笑。“哦，不是的，他不是美人魚，他只是一個揀垃圾的臟老頭兒。”有人更正說，“你看，他渾身臟兮兮的樣子，多么可憐。”整個紅瓦鎮的男人女人都趕來了吧，他們嘲弄著這個丑陋的老頭子，陰雨潮濕的天氣里飄蕩著廉價的歡笑和快樂。甚至有人用一只木棍去翻弄老頭的腹部，他們很想看到這個似魚非魚的老頭兒是不是也長著一個人一樣碩大的生殖器呢。這樣的不尊重的語言和動作，讓老頭兒很有些生氣，他睜開了另一只疲憊的眼睛，瞪著周圍調笑的人，他甚至發出了嗎哇嗚哇的聲音。這一切都讓啞巴感到難過，啞巴馬度哇哇地叫著，試圖驅趕那些無聊的人群，但他的嗚哇聲，并沒有讓周圍的人群覺得羞恥和不安，反而，他們更加放肆地笑起來。

那些天里，老頭兒似乎對紅瓦鎮沒有一點興趣。他躺在馬振河漁行的后院碩大的水泥池子里，里面蓄滿了水。這是啞巴發現的秘密，他發現，老頭兒一入水馬上就變得精神起來。老頭兒甚至對啞巴輕快地打了一聲呼哨。老頭兒還翻躍了幾個跟頭，并且滑稽地做著鬼臉，這讓啞巴覺得很興奮。他愛惜地撫摩著老頭兒的脊背，老頭兒竟然乖順得像一個小孩子。但是，老頭兒并不對那些來看熱鬧的人群有什么好感，紅瓦鎮鄉下村莊的人也都聽說了關于老頭兒的傳說，他們成群結隊地來觀看這個黃河里捕來的老人魚。但是，這明顯地影響了漁行的生意，他們擁擠在馬振河的漁行門前，把賣魚的鋪子堵了個水泄不通。這讓老板馬振河有些惱火，他嘟囔著要把這個無用的老頭兒扔到垃圾堆里去，或者，就按有些人說的，把他殺死，然后，燉上一鍋鮮美的魚湯？不，不，這個老頭兒實在太讓人有些惡心了，他一定燉不出來什么好味道的魚湯來。或者，就把他割開一塊一塊地賣出去，那樣也許真可以發一筆財了？可是他問遍了紅瓦鎮的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表示敢吃這個丑陋的老人魚，那么，馬振河甚至想，下一次出河他要把這個倒霉的丑老頭兒在送回黃河里去吧，那里也許才是他的家。這個丑陋的家伙！但是，啞巴不同意。啞巴做著手勢，死活不讓丟棄這個老頭兒，他表示要親自照顧這個老頭兒。這讓馬振河遲遲沒有下定扔掉他的決心。

巫婆和陰陽先生也來了，陰陽先生圍著老人魚轉了幾圈，口里念念有詞，而巫婆圍著他跳起了瘋瘋癲癲的舞蹈，一下子讓人覺得神秘而恐怖。最后，陰陽先生說，這個是黃河里的魚神，應該馬上把他送回黃河里去；而巫婆卻說，不，這個丑陋的家伙只是一條水鬼，他幻化成人的模樣，就是為了來到紅瓦鎮吸取紅瓦鎮人們的精魂。巫婆說，自從這個水鬼來到紅瓦鎮，紅瓦鎮還沒有消停過，她說，鎮西馬長明家的二姑娘從老頭兒進入紅瓦鎮的那刻起突然昏迷不醒，已經三天了；而楊狗的父親在死去了一天后，突然在棺材了坐了起來；還有鎮東黃土家的母雞，在這個水鬼自他家門前經過的時候，突然振翅飛了起來，那只蘆花大母雞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那樣飛上樹梢，再不下來。巫婆說完，突然癱倒在地上，她口里念念有詞，這讓紅瓦鎮一時籠罩在一種恐怖的氣氛中，他們都說，快把這個丑陋的老家伙干掉吧。但是，在這個事情上，陰陽先生與巫婆發生了嚴重的分歧，陰陽先生一聽說要殺掉這個老人魚，就嚇得魂不附體，他說，千萬使不得呀，這可是黃河里的神靈哩。快把他放回黃河里去吧。

啞巴馬度是偷偷把老頭兒運走的。那天晚上，紅瓦鎮下了大雨，整個紅瓦鎮上的溝渠里都積滿了渾濁的雨水。啞巴馬度半夜里起床，他把老頭兒從魚池里掙扎著弄出來，然后，他帶著老頭兒在沒膝的雨水中游動著。老頭兒已經很老了，他游起泳來十分吃力，何況有些地方的雨水還沒不了他的肚皮，這讓他費了好大的勁頭，才勉強游到了紅瓦鎮鎮東的一個小池塘里。老頭兒在進入池塘的那一刻，啞巴馬度摟住他嗚嗚地哭起來，老頭兒把他的紅胡須在馬度的臉上蹭來蹭去，馬度在電光中看到老頭兒也哭了。老頭兒發出嗚哇鳴哇的哭泣聲，這讓馬度更加傷感。馬度給老頭兒作了手勢，馬度的意思是，他會經常來看他的。老頭兒這才轉身一躍，跳進了池塘里。

啞巴馬度在紅瓦鎮上一直是一個孤獨而憂郁的男孩子，直到這個黃河里出來的老人魚出現在他的家里，他和老頭兒相處得十分融洽。這個老頭兒溫順，和藹，似乎只有他才能聽明白啞巴馬度發出的聲音。馬度從那之后就有了一個新的活計，那就是偷偷地為老頭兒去送糧食。當然，老頭兒的糧食只是青草，還有淤泥，有時候，高興的時候，也可以吞下幾條小魚小蝦。但是，在那樣貧瘠的池塘，哪里有什么魚蝦可以讓老頭兒去吃。老頭兒只有咀嚼那些黑紫的骯臟的淤泥，可是紅瓦鎮的這個池塘太臟了，那里堆滿了人們丟棄的垃圾。有一次，老頭兒一嘴下去，竟然吃出了好幾個干癟的安全套，這讓老頭兒惡心了好幾天。那幾天里，老頭兒實在撐不住，竟然在白天的時間也探出頭來了好幾次，來換換新鮮的空氣。他差點又被紅瓦鎮的人們所發現，這讓老頭兒捏了一身冷汗。按照當初的約定，老頭兒在下大雨的雨夜在馬振河的漁行里神秘失蹤，他白天就潛伏在池塘里，只有晚上的時候，才出來換口氣。而啞巴馬度每個晚上都跑到池塘邊上來和老頭兒見面，有一次，啞巴很想喊這個可憐的老頭兒一聲爺爺。他想起來他去世的慈祥的爺爺，那是和這個老頭兒一樣蒼老和可憐的老頭兒。但是，卻是啞巴看來最慈祥的老頭兒，他是惟一一個疼愛啞巴的人，可是，啞巴的爺爺已經在五年前被父親和母親趕出了家門，住在一個骯臟的破廟里，并且在三年之前，病死了。啞巴馬度想起爺爺的時候總是要掉眼淚，他告訴池塘里的這個老頭兒，他多么思念他的爺爺啊。老頭兒在岸邊伸出頭來，似乎也陪著啞巴流下了眼淚。

紅瓦鎮又開始恢復了正常的秩序。這樣過了幾年，池塘里的老頭兒始終沒有被紅瓦鎮上的其他人發現，但是，他也變得更加蒼老了。他的牙齒都已經脫落，魚鰭上也長滿了老年斑，甚至有些地方已經腐爛了。啞巴看著老頭兒的樣子哭了好幾次，他想，老頭兒也許就要死掉了吧。

天氣越來越旱，老頭兒再也藏不住了。池塘里的水已經將近干涸了，終于有一天，有人驚呼著：“天哪，快來看吧，失蹤了的那個老人魚竟然一直藏在這里！”紅瓦鎮的人們再一次發生了動亂，他們很快涌到了鎮東的池塘邊上，那個可憐的老頭兒已經在淺水里露出了黝黑的脊背，他東躲西藏，可是那些骯臟的混水怎么也無法把他掩蓋了。孩子們歡呼著，驚喜得好像發現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怪物。他們朝他投擲石塊，泥巴，有人甚至要下水把他捉上來玩耍。老頭兒嚇壞了，他蒼老的怪樣子看上去狼狽極了。

啞巴是在晚上又來到池塘邊的，他隨他的父親馬振河又出船去黃河里捕魚了。回到家里，吃過了晚飯，他才聽說了人們發現老人魚的事情。啞巴的娘說，你們還不知道吧，那個丑陋的倒霉蛋老頭魚原來這幾年一直藏在鎮東的池塘里。今天有人在池塘里抽水澆地，快把池塘抽干了，那個老頭兒竟然就藏在里面。天哪，這么幾年的時光，他竟然一直就藏在我們的眼皮底下。你們知道他是誰？聽說，今天有一個過路的人認出了他來，他竟然是紅瓦鎮黃河邊上馬家渡口早年失蹤的一個老頭兒。你們還記得嗎，那幾年的時候，馬家渡口失蹤的那個老頭，掉進黃河里失蹤的那個老頭？（那時候紅瓦鎮的人都聽說了馬家渡口一個坐船的老頭落水失蹤的事，聽說公安局里還去進行了調查。）原來不是老頭兒坐船的時候掉下水的，而是被他的兩個兒子丟到水里的。那兩個黑心的兒子呀，這個倒霉的老家伙，他竟然變成了一條老人魚了。

啞巴就是在這個時候跑出去的。他發瘋似的跑到鎮東的池塘邊上，他哭著喊了一聲“爺爺”！讓啞巴想不到的是啞巴竟然可以開口說話了，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個可憐的老頭兒掙扎著游到了岸邊。啞巴驚奇地發現，老頭兒的魚鰭已經退化，在那曾經長著魚鰭的地方，竟然長出了有力的新肉，那是一對年輕的魚翅。老頭兒的臉色蒼白，可是老頭兒的眼睛里卻充滿了光彩，老頭兒高興地拍了拍自己的翅膀，天哪，他變成了一條飛魚了！

就在那天晚上，紅瓦鎮上風雨大作，電閃雷鳴，而黃河水也在那天夜里突然暴漲決堤，滾滾的黃河水一下子淹沒了紅瓦鎮的街道，都快要涌到了房頂了。半夜里的時候又起了大風，黑天黑地的龍卷風，裹夾著渾濁的黃河水向天上飛去。這時候，朦朧的夜色里，在水災中幸免于難坐在小船上的老船工馬振河隱約看見龍卷風的中間飛行著那個怪老頭兒，他衰弱的身軀一下子變得那樣健壯。

黃河水退下去的時候，人們發現，啞巴和老頭兒都在紅瓦鎮上神秘地失蹤了。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