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富裕的時代,主宰這個時代的是物質和金錢,還有就是那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無休無止的欲望,和它們相比起來,其它的東西都顯得渺小和微不足道了,哪怕就是一條生命。所以當那個人死后,紅石公寓的大多數人除了感嘆一番,議論一番之外,并沒有覺得它是個什么太大的問題。他們認為從事這種高危行業的人本身就帶有一定的風險性,他作為受雇者進入雇主家為雇主服務,就已經知道了這種風險的存在。而作為雇傭雙方來說,在達成勞務協議的同時,對這種風險的認同必然就包含了其中,并不存在欺騙和強迫,所以在出事之后,雇主肯定是不需要承擔什么責任的,只需在道義上給予一定的補償就行了。
死的這個人是一個清潔工,他是從紅石公寓B座802單元的外墻玻璃上跌落下來的,他當時正在給802室的外窗玻璃做清潔。
紅石公寓是一個豪華的住宅小區,它由A、B、C三幢呈品字排列的單元樓組成,里面住的全部是本地的一些上層人物,比如說政府官員,商人大款,社會名流等等,普通人是不會選擇紅石公寓的,僅僅它每個月四百元的物業費就讓很多人望而卻步。但是富人們卻很喜歡這個地方,那三幢呈品字形排列的樓房就是他們成功的標志,樓房上高高聳立的金頂把他們虛榮的富人心態一直挑到了云端里,站在那上面看世界,還有誰不覺得自己偉大?
趙五洲就是這樣一個人。
趙五洲是新新集團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新新集團是個貿易實體,簡單點說就是從事貨物的買和賣,賺取中間的差價。過去把這種行為叫投機倒把,現在好了,倒把不倒把的已經沒有人去計較,做生意也沒有那多限制,只要你不走私,不倒賣槍支彈藥,不販賣人口和毒品,政府就不會干涉你。趙五洲是個聰明人,他怎么會不知道政府的政策呢?趙五洲的集團幾乎做了政府允許范圍內的所有事情,至于政府得到了他的多少回報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所以他賺得很多,發得也很快,沒有用幾年他就成了本地首屈一指的富翁。
成了富翁之后的趙五洲感覺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以前他在糧食局當科長的時候,雖然也很風光,但遠遠沒有達到這種一呼百應、萬人敬仰的程度?,F在他不但有了錢,而且還有了名?,F在他是政協副主席,工商聯副主席,市慈善總會副會長,還有一些其它的社會兼職,光委員的頭銜就有七、八個。這一連串的榮譽讓趙五洲的名字像中午十二點鐘的太陽,輝煌得不得了,幾乎就成了老百姓餐桌上的下飯菜。
長期涉足于政商兩界,磨練出了趙五洲敏捷干練的思維和處變不驚的性格,所以當那個清潔工從他家的窗子外跌下去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驚慌失措的表現。他首先是俯在窗臺上往下看了看,大約是想看看那個清潔工跌下去之后的情形。當然他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因為八層樓的高度是一個不小的距離,人從上面往下看,下面的物件就小如鼠兔,他只看得見那個跌下去的人像一堆垃圾一樣地堆在那里,具體哪是頭哪是手腳,他根本看不清。這個過程他一共只花了幾秒鐘,然后他就拿出手機打了三個電話,一個是110,一個是120,最后一個是打給了他老婆馬小米。
馬小米在嫁給趙五洲之前是糧食局里的一名出納,但不是市里的,是下面一個鄉鎮糧管所的出納,也可以說是趙五洲的下屬。如果不是認識了趙五洲,或者說不是趙五洲發現了她,她也許現在過的依然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日子。但偏偏趙五洲發現了她,而且一看見從此就放不下,天天往馬小米家跑。因為馬小米長得實在是太漂亮了。趙五洲那時還有點納悶,自己的糧倉里藏了一粒如此漂亮的米,自己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呢?
趙五洲每一次上馬小米家的門,馬小米的父母都有些緊張,當然也有些高興,很顯然人家是沖自己的女兒來的,作為父母來說,他們也希望能有這樣一位乘龍快婿,畢竟人家在市區工作,又是局里的領導,能夠認下這門親,女兒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調往市里去了,自己一老將來也可以在市里定居,安度晚年。這種想法在當時是很奢侈的,卻也是很實際的。人又不是水,誰不想往高處走呢?
但馬小米不想,她并不太羨慕趙五洲這個人,也不羨慕趙五洲的身份。她覺得只要有工作,在哪里都是一樣的。用趙五洲的話來說,她骨子里就是有一點洗不掉的土腥氣。最關鍵的是,她已經有了一個男朋友,這件事情她的父親并不知道。
馬小米的男朋友是她的同學,青梅竹馬,歷史悠久,兩人從小學一直同學到高中畢業,不知不覺中就好上了,好到后來兩個人除了最后的一道儀式,幾乎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那個時候能有這樣的勇氣和舉動還是很要冒一點風險的,這也足以證明馬小米愛他的決心。只是這一切馬小米的家里都不知道,兩人一直都在暗中來往的,馬小米和她的男朋友都已經商量好了,過了那年的端午就到她家里去提親。
可惜還沒有等到端午,趙五洲就來了。
趙五洲是陪著局長們來檢查工作的,檢查工作主要聽匯報,匯報的時候單位里通常都要選擇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去為領導們端茶倒水,這樣趙五洲就看見了馬小米。
馬小米最初并不同意她父母為她認下的這門親,她舍不得她的初戀。女孩子通常對自己的初戀都是抱有一種很純潔很浪漫的幻想的,何況她已經為它付出了很多,她不想那么輕易地就失去它。所以她曾經很堅決地抗爭過一陣子,但后來她還是沒有拗過她的父母,嫁給了趙五洲。
那好像是一九八八年的事。
這以后事情就簡單多了,因為形勢變了,糧食系統不再景氣,趙五洲從系統離職下海,辦起了公司,并且很快就成為了最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后來馬小米也就不到單位上班了,她用趙五洲的錢開了一家美容院,實際上她只是掛了個老板的名,事情都是手下人去做。她每天高興了,就到這里來轉轉,查查賬,然后躺在床上讓手底下的人為自己做做保健。這日子過得像從他們家窗外飄過的云,輕輕地若有若無帶著一種虛幻的色彩,想來瑤池里的王母娘娘也不過如此吧?
這樣一來馬小米倒把先前的事情忘記了許多,只是當有時候夜深人靜她從朦朦朧朧的夢中醒來,看著她身邊酣睡的趙五洲,她依然會下意識地把他同自己先前的戀人作一番比較。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她只是覺得趙五洲這些年衰老得很快,腮幫子上脖子上的肉已經明顯地松弛,肚皮也開始下垂。這些除了一部分是正常的生理現象之外,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他過度的花天酒地和無規律的生活節奏所致,就連以前他最勤奮的夫妻性事也漸漸稀疏,有時候勉強上來了也是力不從心草草收場。假如現在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不是趙五洲而是她的那個初戀,那人會是這樣嗎?
這就是馬小米在夜深人靜之時看見睡態龍鐘的趙五洲所產生的想法,當馬小米第一次冒出這種想法的時候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心里咚咚的像做賊??珊髞砺木筒惶耍粌H不跳,反倒生出一些幽幽地惆悵與失落。
馬小米踏進家門的時候,警察已經在她家里了。一部分警察在察看現場,另一部分在聽趙五洲講事情的經過。趙五洲講得很從容很鎮定,好像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發生在他的家里,而他自始自終都是一個旁觀者一樣。
警察也很清楚,如果事情真的像他講的那樣的話,他的確沒有什么太大的責任,起碼是沒有刑事責任??匆婑R小米進門,警察們就不約而同地把眼光轉向了馬小米,畢竟她是這家的女主人,她的反應和所說的話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他們作出更接近于事實的判斷。
但是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馬小米徑直走到了趙五洲的面前,抬起手給了趙五洲一個耳光,然后她狠狠地罵了一句:“殺人犯?!?/p>
事情一下子就變得復雜和難以解釋了,于是趙五洲和馬小米被帶回了警局,接受詢問。
趙五洲是名人,警察們對他很客氣。而趙五洲所講的與在他家里所說的也沒有什么兩樣,只是在問到他老婆馬小米為什么會這么對他時,趙五洲才說,原本他們夫妻就有些矛盾,雙方也已經冷戰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本想這段時間讓他們彼此都冷靜冷靜,然后再和她好好談談,沒有想到家里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更沒想到馬小米會利用這件事情來誣陷他報復他??磥硭男男卣娴氖翘M隘了,夫妻間的矛盾即使再大,也不能隨隨便便就說他是殺人犯啊。
警察問:“您能把您夫妻的矛盾對我們講講嗎?”
趙五洲說他們夫妻間的矛盾主要是由于夫妻生活不和諧引起的?!熬褪切陨畈缓椭C?!闭f到這里趙五洲生怕別人聽不懂,又著意強調了一遍。他說:“大凡到我這種年紀的人一般都有切身的體會,男人這時候無論是在生理上還是在心理上都處于一個新老交替的特殊時期,加上由于工作和家庭生活的壓力,就使得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容易疲憊,那么具體表現在夫妻生活上就常常會感到力不從心,而很多處在這個年齡段的女人往往性欲都還比較旺盛,一旦她們的要求得不到滿足,當然就容易產生矛盾。相反的這時候做妻子的如果能夠比以往更加體貼關心丈夫,化消極因素為有利因素,不就能更好地改善夫妻關系,提高生活質量嗎?”說到這里,趙五洲苦笑著搖了搖頭說:“我是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了。我每天所要面對的困難和壓力她又不是不知道,可這一切她偏偏視而不見,閉口不談,非要說我有外遇。難道一個男人在這方面的功能減退了就一定是有外遇的結果?難道每一個在外面做事的男人都肯定有外遇?這不是無稽之談么?你們是沒有領略到她那種橫眉冷對冷嘲熱諷的神采,面對那樣的一個人,我縱是有沖天的雄心壯志也自信不起來啊??稍绞沁@樣,她就越是堅信自己的懷疑,這不是惡性循環么?”
趙五洲口若懸河,侃侃而談,沒有絲毫的難堪和不安,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個在接受詢問的人,反倒像是一個在接受咨詢的心理醫生。而他對面坐的那個幾警察中偏偏有兩個年紀比較大的,在聽趙五洲講話的時候竟不住地點頭,仿佛他們也深有同感。
趙五洲說到這里,似乎才發現坐在他一旁做記錄的是個年輕女警察,于是他停下話題,對那個女警察說了聲:“對不起?!?/p>
年輕的女警察本來專心地做著記錄,雖然趙五洲的話有些敏感,但她覺得這是他們工作的需要,沒有什么不妥,誰知道趙五洲會突然停下來對她說聲“對不起”,這聲畫蛇添足似的道歉一下子將女警察鬧了個大紅臉,讓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甚至有些惱。她想你憑白無故地跟我道什么歉啊,你跟我之間又沒有發生什么事,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你這一道歉,反倒讓人家覺得真像是有了什么事情。真是的。
趙五洲的詢問就樣順順當當地完成了,但馬小米就沒有這么簡單,因為她一口咬定趙五洲是殺人犯,那個人就是趙五洲推下去摔死的。
馬小米的話讓警察們怎么也想不通,通常的情況下,如果丈夫真的有什么事情做妻子的應該幫著隱瞞和開脫才是,而馬小米為什么一來就咬定自己的丈夫是兇手呢?警察們意識到這中間一定有什么隱情,于是他們請出了經驗豐富的所長。下面就是所長和馬小米的對話。
所長:請問你是在事發前,還是在事發后回的家?
馬小米:事發后,我回到家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死了。這一點你們的警察可以作證。
所長:那也就是說你并沒有看見你丈夫是怎么把那個人推下去的,假定你的指認成立的話。
馬小米:是的。
所長:那么你憑什么認定你丈夫就是兇手呢?
馬小米:直覺。
所長:直覺?能告訴我你的直覺是什么嗎?或者說你丈夫為什么要謀殺那個清潔工?他的動機是什么?
馬小米:因為他恨他。
所長:恨他?恨誰?那個清潔工嗎?
馬小米:是的。
所長:為什么?
馬小米不語。
所長:你如果感到為難,現在也可以不說。不過如果我們一旦認為需要,同樣會再找你的。
馬小米:因為那個人是我的初戀情人。
所長很驚訝,但表現僅僅只是眉心處跳了一跳,面色仍是一如既往地沉穩平靜。他問:你是說那個清潔工是你的初戀情人?
馬小米點點頭。
所長:你現在的年齡有多大?應該是四十五左右了吧?那么你初戀的時間起碼應該是在二十年以前或者更早,你的丈夫會因為你那么久遠的一段戀情而對你的初戀情人耿耿于懷,直到現在才實施報復,這實在有點不合常理。他早干什么去了?
馬小米:我和他現在也有一些來往。
所長:來往?什么性質的來往?
馬小米:……婚外情。
所長:你們的婚外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你的丈夫知道嗎?
馬小米:有半年了吧,我想他應該知道。
所長:應該知道?什么意思?
馬小米:難道一個做丈夫的對自己的妻子長達半年的不忠會沒有一點察覺?
所長:你和那個人的來往行為被你丈夫看見過?
馬小米:沒有。
所長:你們有沒有什么證據掌握在你丈夫手里?比如說電話,信件,手機短信什么的。
馬小米:沒有。
所長:你丈夫以前知道你曾經有過一次初戀嗎?他認識你的那個初戀情人嗎?他們見過面沒有?
馬小米:我談過戀愛的事我丈夫知道,但他并不認識他,他們也從來沒有見過面。
所長:那你憑什么說你丈夫應該知道你和那個人的事情?
馬小米:直覺。
又是直覺。
所長似乎不太喜歡這兩個字,他冷冷地看了馬小米一眼,就這樣結束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談話,走的時候他告訴馬小米,這次談話并不能作為指控她丈夫的依據,她的丈夫是否真的涉嫌犯罪,他們會調查的,但在結果沒有出來之前,希望她不要再出現今天這樣的言行,否則她的丈夫會以誣隱罪控告她。
馬小米閉上眼睛,眼角含有兩顆晶瑩的淚水,欲墜未墜。
趙五洲對妻子馬小米的婚外情感到十分意外,甚至不能接受,他差點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面對兩個談話的警察,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連說了幾聲“對不起”,重新又坐回到椅子上。他說:“她騙我,她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情人。那個人?那個鄉下人?看上去黑黑的,怪怪的,一身的穢氣,怎么能做她的情人呢?你們說這可能嗎?”
警察搖搖頭,說:“不知道,但這是你妻子自己親口說的?!?/p>
“她胡說。”趙五洲激動地吼了一聲。馬小米的話顯然對他是一種變相的侮辱,難道在她的眼里,自己就不如一個污穢的鄉下人?“她即使要找,找情人,不說找個干部,有錢的,或者是小白臉,最起碼也該找個干凈點的吧?”趙五洲這句帶有悲愴意味的自問讓警察們覺得他如果不是具有非凡的表演才能的話,那就的確是發自肺腑的感受了,反正他們是看不出任何虛假的成分。
事情正是按著這樣的脈絡在發展,警察們不但從趙五洲的話里找不到任何破綻,就連在出事地點——趙五洲的家里也找不到丁點對趙五洲不利的痕跡。他也不認識那個清潔工,所有的證據都顯示趙五洲與清潔工的死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那個清潔工雖然是他打電話從勞務市場叫來的,是因為那天趙五洲發現家里的確需要做衛生了,而家里又恰好有一張清潔工的名片,所以他就打了那上面的電話,然后那個清潔工就來了。他不知道家里為什么會有那個清潔工的名片,以前家里的這種事情他從來不操心,都是馬小米在做。既然家里有那個清潔工的名片,說明那個清潔工以前來家里幫他們做過,或者是馬小米通過別的渠道得到了一張清潔工的名片,特意留在家里備用。
趙五洲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對警察說的。
一個月以后,警察的結論出來了,清潔工的死純屬意外,與802室的主人即趙五洲、馬小米沒有直接的關系。而趙五洲、馬小米夫婦作為雇主,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當然,這后一句話是法院說的,它不在公安機關管轄的范疇。
接到通知,馬小米又一次流淚了,不過她卻沒有哭,她咬著牙,狠狠地瞪了趙五洲一眼。趙五洲呢,一臉的無奈,茫然,或許還有點其他的什么。
從法院出來,趙五洲把一張離婚協議遞到馬小米的手里,馬小米連看也沒有看,就一點點地撕了,然后一揚手,星星點點的碎片雪花般地隨風而去,連同她自己臉上的淚。
一年后,趙五洲接到馬小米的電話,那天是那個清潔工死去一年的忌日,馬小米說想讓趙五洲陪她去看看那個人,給他上上墳,然后兩個人正式簽字離婚。
趙五洲想了想,同意了。
那天趙五洲在外地,為了他期盼已久的這一天,他連夜開車往回趕。不幸的是他的車在半路出了車禍,趙五洲傷了,他傷得很重,除了心臟還在跳動,整個人已經基本上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馬小米作為趙五洲的妻子最后一次在手術通知單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拿出一張照片交給醫生,說:“無論花多大的代價,請您一定盡量恢復他以前的模樣。謝謝了?!?/p>
時間又過了三個月,趙五洲能動了,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墒钱斔叩界R子跟前的時候,竟然如魔鬼般地大叫了一聲。因為他發現鏡子里的那個人不是趙五洲,而是那個已經死去了一年多的清潔工。
(責任編輯 王芳)